裴知岁偏不想让他如意。
当年他化出人形,再睁眼时,所见的却不是熟悉的春景,而是危机四伏的赤水畔。
不知为何,他无法动用自己身为白梅时拥有的灵力,甚至还莫名多了一条与自己本体相克的火系灵根。
他一路沿着赤水畔走来,几经打听,才知道如今距离他化形时已有五年。而他一个身怀天灵根的小孩忽然出现在鱼龙混杂的赤水,很快便被人盯上,以十颗灵石的价格卖进了燃金堂。
从燃金堂到秦家,再到他用那根藏在血肉中的银簪杀了人,从此以杀入道。也是在踏入三千大道的那个瞬间,裴知岁清醒地意识到,他或许此生再也无法回到归寂山了。
然而这个念头也不过是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随即便被他搁置到一旁了。
后来入了南渊,他更是没了回忆往昔的时间。楚寒衣这个名字便连同身在归寂山的那些日子一起,被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直到他十七岁那年的茫茫雪原才得以重见天日。
当年他从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醒来,甫一睁眼,便直愣愣对上了那张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俊朗面容。
数年未见,楚寒衣似乎有了许多变化,个子更高了,脸上的轮廓也变得棱角分明,那双自少年时便显得格外淡漠的凤眼之中冷意森然,彻底没了少年时的稚气。
少年时的楚寒衣虽然话少冷淡,但在他面前却仍是个鲜活的少年人,偶尔还会同他说笑打闹。这还是裴知岁第一次被他这般冷漠相待,不由得有些新鲜。
然而新鲜归新鲜,裴知岁却没有与楚寒衣相认的想法。
楚寒衣是剑道魁首,北域之中人人赞誉的沽月仙尊,一柄折月剑尽斩妖邪。而他以杀入道,沉浮于血海多年,一心琢磨着如何将南渊主取而代之。
纵使昔日他与楚寒衣的确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在,然而时移事易,那些稚嫩而浅显的过往便如云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他与楚寒衣,便如南渊与北域,一正一邪,哪怕相认,也注定是背道而驰。
他手上染血无数,不知背负了多少因果。裴知岁曾在北域待过,自然知晓北域对于他这样的南渊人的厌恶。他踏入南渊的初衷是为了活命,但事到如今,他的欲望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活着”二字,他要反抗那虚无的“天道”,要站上南渊的顶峰,更要凭着自己的力量,在沉沉浮浮的血海之中亲手劈出一条通天的路。
他不可能为了楚寒衣放弃自己处心积虑布下的局,正如楚寒衣也不会偏离他自己的道义而包庇他一样。
虽然最后的二人必定免不了刀剑相向,但至少他不想以白梅的身份与楚寒衣对面而立。
与其万般纠缠,倒不如从一开始便斩断这份顾虑。
裴知岁那时便是这样想的。
昔日他为草木,不识人间事,一切决断都循着自己的直觉,哪怕后来化形为人,却依旧改不了这个毛病。
觉得自己该入南渊,那便一条路走到黑,决不回头;觉得不该与楚寒衣有过多的牵扯,便真的将他当作陌路人,再不提及过往;觉得是时候破釜沉舟,便舍弃所有,甚至连身家性命都搬上赌桌。
而如今时间逆转,一切从头开始,他在燃金堂提前遇到了楚寒衣,便想看看自己踏上与曾经截然不同的道路会是何模样。于是他跟着楚寒衣来到北域,回到了自己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归寂山,也是冥冥之中圆了自己当初化形时的愿望。
是正是邪于他而言其实并不重要,他曾靠着自己一路走上南渊的顶峰,如今身在北域,自然也能凭着手中的长刀名扬天下。
而除此之外,在他内心深处也存留着一丁点儿独属于“裴知岁”的私欲——
他想看一看,若当年没有尹秋生这个假天道的干涉,他本该度过的会是怎样的一生呢?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裴知岁猛地回过神,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楚寒衣。
他几步走到裴知岁身旁,与他并肩站在树荫下。
一时间谁都没有主动开口,两人各怀心思看着眼前的白梅,就在气氛将要变得更加沉闷时,楚寒衣忽然抬起手,轻轻地接住了一朵即将落下的残花。
也许是适才大动干戈地翻找过去的原因,此时此刻,裴知岁看着他的动作,莫名地想起了曾经的很多个瞬间。
那些记忆如同吉光片羽,在他脑海中不断闪回。
或许连楚寒衣自己都没有发觉,每一次他伸手接住落花时,总会无意识地流露出一种特有的温柔,恍如冰雪消融,一如现在这般。
其实从几年前刚刚回到归寂山时他便隐约有些猜想,直到如今,这种怀疑愈加严重,甚至让他忍不住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被楚寒衣硬生生救活的梅树,默默加在他早课中用以压制戾气的安神诀,还有楚寒衣说无人能拔出离恨刀时笃定的语气。
既然他有着过去的那些记忆,那么作为驱动天枢古钟回溯时间的人,楚寒衣是否也与他一样,仍保留着曾经的记忆?
思及此处,裴知岁的视线从楚寒衣的掌心一路游移向上,直到与那双凤眸四目相对。
他眨了眨眼,随即换上了那副楚寒衣最熟悉不过的笑脸:“师尊。”
楚寒衣收了手,眉头微蹙,“你怎么也进来了?我不是让你去找二阁主吗?”
裴知岁说瞎话不打草稿,他耸了耸肩,状似无奈道:“我原本也是打算去找二阁主的,但师尊你进去没多久后这神骨便像疯了一样,眨眼间就把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吞了进来。我一个还不到化神期的小修士,如何能与这神骨抗衡?自然也没能逃脱。”
眼看着楚寒衣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又道:“师尊放心,我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危险,也没受伤。”
他张开双臂凑到楚寒衣跟前,笑嘻嘻道:“师尊若还不放心,不如自己检查看看。”
听他这样说,楚寒衣才彻底放下了心:“你无事便好。”
随即,他的注意力从裴知岁身上转移到后面的梅树上。他抬眼看着一树如雪般的梅花,喃喃道:“这梅树……”
裴知岁:“这树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楚寒衣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他轻微地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这树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
裴知岁偏头看他,刨根问底道:“什么旧事?”
楚寒衣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个非常浅淡的笑容,“是一些于我而言重要到不能忘记的事情。”
他走近那棵梅树,抬手抚上了它的树干,忽然问道:“小岁,你去看过归寂山后山的那株白梅吗?”
“看过。”
“你觉得那株白梅如何?漂亮吗?”楚寒衣又问道。
裴知岁抬眼看着楚寒衣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些烦躁。
“好看,漂亮,”他语气一顿,“只是美则美矣,失了灵魂。”
楚寒衣失笑:“如何看出的?”
裴知岁闷闷道:“直觉。”
“不知道安鹤是否与你提起过归寂山多年前万草枯败的怪事,其实后山的那株梅花也该死在那时的,只是我不愿接受那样的现实,寻找了无数办法,最终硬生生将它救活了,只是梅树虽然救活了,却依旧留不住我想要的东西。”
裴知岁一愣:“你……”
然而还未等他彻底明白这一番话的意思,楚寒衣忽然话锋一转:“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过这树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于此,除了它以外,你还有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
裴知岁只好顺着他的问话回答道:“除此之外,再没看到什么了。”
他想了想,又道:“师尊,你看咱们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除了这棵树之外毫无收获,再待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不若我们先离开此处,先去与二阁主会和,再共同商议怎样处置这块神骨如何?”
他虽然怀疑楚寒衣拥有所有的记忆,但那毕竟只是个猜测,神骨之中的混沌之境变幻莫测,现在只是一棵与他过去一模一样的梅树,却难保梅树之后会出现什么东西。若楚寒衣记得所有也就罢了,若不记得……
还是赶快将人带出神骨为好。
然而就在楚寒衣开口回答的上一秒,原本矗立于此的梅树忽然消失不见,四周重归于一片浑沌虚无,而就在这片混沌的更深处,隐隐传来几阵若有似无的细碎声响,仿佛是有人正以刀剑这般的利器击打屏障而发出的。
楚寒衣神色凝重,叮嘱道:“跟在我后面。”
随即便循着声音的源头走去。
裴知岁只好跟在他后面做一个安安静静受保护的小尾巴。
他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早不出声晚不出声,偏偏在他劝人走时出声,他到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和自己作对。
二人一前一后循着声源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眼前的视野才终于变得开阔起来。裴知岁伸出胳膊,摊开掌心,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一缕一缕流动着的天地灵脉穿梭在他的指尖。
这是被神骨碎片掠夺而来的,属于凤凰洲的天地灵脉。
而在这无数天地灵脉的尽头,是一扇古朴的小门。二人站在门前对视了一眼,随即推门而入。
然而就在二人将要踏入门内的一瞬间,门内的空间却突然扭曲了起来。只见方才还在外悠哉游哉的天地灵脉宛如疯了一般,争先恐后地窜进门内。无数灵脉汇聚成一道厚重而巨大的灵流,于瞬息之间篡改了门内的一切。
门外是一片虚无的混沌,而门内则是一片不知边际的血海。在那汪洋血海的中心,立着一个小小的圆台,圆台之上,便是神骨。
难以言喻的血腥味混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楚寒衣眉头微皱,撤回了自己进门的步子。
裴知岁捂着鼻子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语气中的嫌弃一览无余:“这就是神骨?噫,好恶心。”
第39章 封印
楚寒衣沉默半晌,抬手示意裴知岁向后退。随即折月出鞘,化为锋利的剑芒直奔神骨而去。
然而折月剑刚刚掠过血海,原本平静的血海却忽然躁动起来,无数殷红腥臭的血流自下方升腾起来,仿若毒蛇一般攀上折月剑的剑身,阻碍了它攻向神骨的动作。
楚寒衣二指并拢作剑诀,凛冽的剑意于瞬息之间暴涨,与无数缠缠绕绕的血流相碰,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正如二人方才听到的那般。
“方才有人来过,大抵是为了神骨而来,却奈何没能过得了这血海。”楚寒衣抬手召回折月剑,给它施了一道净身诀。
裴知岁却没答话,他微微偏头看着楚寒衣清洗折月剑的动作,又探了探自己没有丝毫灵力的识海,才意识到在这神骨之中受到限制的唯有他一人罢了。
他轻轻“啧”了一声,对于神骨的不满又添了几分。
“神骨都变成这样了还有人来抢?也不怕被这一池的怨气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人心的贪欲总是无穷无尽的,无论正邪,只要能为自己提供利益,便会有人尝试,”楚寒衣声音淡淡,“其实从此番刀剑谷现身,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加之方才你我阴差阳错被拉进的有关往生剑飞升的幻境……若我没猜错,眼前神骨之上缠绕的怨气,大抵便是当年因神骨降世而惨死的那些凡人所化的。”
裴知岁哼了一声,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罢了,神骨也好,凤凰洲也罢,那些千年前的纠葛也并非我们这些后人三言两语能够评定的,”楚寒衣无声叹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些怨气离开此处,神骨的封印不能破。”
随着话语落下,磅礴的灵力自楚寒衣身上四散开来,宛如一场浩荡的冬雪,与瞬息之间充盈了整个方寸天地,将整个血海都纳入了大阵之中。
裴知岁被迎面而来的寒气扑了一脸,抬手摸了摸有些湿润的鼻尖,才后知后觉竟真的有风雪拂过。
——雪落,阵成。
神骨四周环绕的滔天血海似乎感知到了这个剑阵所蕴含的威力,丝丝缕缕凝结成一道血红的屏障直奔神骨而去,想要隔绝四面八方而来的彻骨剑意,从而抵抗楚寒衣的封印。
然而还未等那由血海凝结而成的屏障靠近神骨,原本流动着的血海却忽然由外向内寸寸冻结,凡楚寒衣剑意所至之处,皆成为了血色的霜雪。
楚寒衣踏着冻结的血海一步步走向神骨,最终站定在小小的圆台前面。
纯白的圆台之上,搁置着一截属于人的脊骨,上头刻着一圈又一圈淡金色的古老铭文。楚寒衣一边以灵力修补神骨原本的封印,一边辨认着神骨上头的铭文。
凭着他对这铭文浅薄的了解,这神骨之上刻着的,大抵是一个名字。
然而还未等他进一步解析出来,身后忽然传来了利器破空之音,楚寒衣本想操纵折月剑挡下这不知来源的偷袭,余光之中却见到一片殷红的衣角匆匆掠过。
裴知岁手持长刀立在楚寒衣背后,替他挡下了这一击。
“就知道你没走。”裴知岁收了长刀,抬眼看向自黑暗中走来的人,语气嘲讽,“哎呀哎呀,我当是谁,原来是老熟人。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呢,你说是不是啊,红袖夫人?”
“几年不见,公子倒是愈加油嘴滑舌了。”来人轻哼一声,抬手摘下了黑袍的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娇艳面容。
裴知岁摩梭着手中的刀柄,语气玩味:“夫人方才明明已经离开了,为何又折了回来?总不会是认出了我与师尊,想来同我们二人打个招呼,顺便叙叙旧吧?”
“此地血海滔天,诡异无比,哪里是我一介弱女子能够轻易破解的呢?我不过是使了个障眼法假装离去,求一份心安罢了,”红袖夫人峨眉微蹙,状似难过道:“不过公子何必如此阴阳怪气,好歹我当年也曾帮过公子的忙,不是吗?”
裴知岁不语,虽然面上仍是一副笑脸,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却毫无笑意,尽是一片森然的冷意。
红袖夫人和他对视了半晌,最终还是败下阵了,换了个语气道:“是我一时慌乱失言了,公子莫要怪罪。我也并无恶意,只是想给二位提个醒罢了。”
裴知岁轻嗤一声,显然不信她的说辞:“你的没有恶意便是在人背后偷袭吗?”
红袖夫人惊讶道:“我那一击于你们二人而言不过是随手一挥便能挡下的,如此威力,竟也能被叫做偷袭吗?”
修补神骨封印的进程已经到了末尾,楚寒衣一边向神骨输送灵力,一边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却没谈及半句有用的话,不由得有些无奈。
“夫人现身于此,恐怕不止为了替自己的偷袭辩解一二吧,还请直言。”楚寒衣道。
红袖夫人:“我想与二位做个交易。”
“哦?这倒是稀奇,”裴知岁眉梢一扬,“只是不知夫人有什么重磅的筹码在手?”
“想来二位应该也有所察觉,此番刀剑谷现世于此,甚至还牵连了神骨,绝非偶然,”红袖夫人微微一笑,“封印被破,神骨生怨,此事一半在天,另一半却在人。”
楚寒衣神色一沉,道:“细说。”
“仙尊久坐高台,一心维持着北域南渊之间摇摇欲坠的平衡,却不知你所守护的北域仙门早已是暗流涌动,千疮百孔。而此番刀剑谷现身于神骨所在之处,便是有人故意设局,想要浑水摸鱼夺得神骨。”
“听你的语气,想来是知道这幕后黑手是谁了?”裴知岁道。
红袖夫人点点头道:“不瞒二位,我之所以出现于此,亦是听命于这位大人。不过若二位肯答应带我一同离开此处,我也不介意将我所知道的告与二位。”
裴知岁闻言一乐:“我倒是忽然有些同情这位‘大人’了,竟有夫人这么一个得力干将。”
“忠诚二字于我们南渊之人而言是最为虚无缥缈的东西,况且我与那位大人也不过是利益的置换,他提供给我庇护之所,而我替他跑这一趟,互利互惠的关系,谈何忠诚呢?”红袖夫人莞尔,“我这个提议,二位意下如何啊?”
“既然如此,还望夫人遵守约定。”楚寒衣不知何时结束了修补封印的进程,他转身走到裴知岁身旁,神色平静地应下了红袖夫人的交易。
裴知岁闻言一愣,与他传音道:“封印这么快便修补好了?”
“我不善符篆法阵,凭我一人之力,最多只能维持封印完好两个时辰,若要彻底修补神骨之上的封印,还需将顾飞檐找来。”楚寒衣同样以传音回道。
顾飞檐乃是如今修真界的符篆阵法第一人,亦是北域三阁五楼之中“明月阁”的掌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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