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般少有的慌乱摸样,白梅心中却忽然升腾起一股诡异的满足感,这感觉来得毫无预兆,亦不知从何而起,却宛如潮水一般于它心口荡漾,令白梅一时有些陌生。
它沉默半晌,别扭道:“楚少侠还是躺着吧,小心那一身的伤口再裂开。”
见它终于肯开口同自己说话,楚寒衣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几日积攒的烦躁也消散了不少。他抿了抿唇,苦笑道:“我还以为又要一个月听不见你的声音了。”
白梅感知到楚寒衣心中的烦闷,不由得一愣。
自打认识楚寒衣以来,它就没从这人身上感受过“烦躁”这种情绪。楚寒衣永远都是沉稳而可靠的,常年不起波澜的湖水,也唯有在它这会泛起一点若有似无的涟漪。
白梅起先还会故意逗弄他一二,一心想要摘下这人冷淡的面具,看他展露更多不同的、属于少人年的情绪,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它看着楚寒衣一点一点踏入无情道,原本逗弄的心思也消散了大半。
大道无情,此身入道,从此红尘千万丈便与他再无联系。
便如同当年楚寒衣宁愿自己躲起来偷偷抹眼泪也不愿成为苍琅真人的负累一般,现在的白梅也不愿扰乱楚寒衣的道心。
只是……
它没想到自己消失的这一个月,竟会让楚寒衣如此烦闷,甚至于有些不安。
那朵由灵力汇聚而成的白色梅花飞到楚寒衣身前,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接,莹白的花朵便轻飘飘地落在他掌心之中。
楚寒衣捧着那花等了许久,才等来了白梅的答话:“我又不是故意消失这么久的。”
“我并未怪你。此事是我先斩后奏,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楚寒衣语气一顿:“不过你说不是故意消失……这是何意?”
“那日雍城一战,我强行将自己的灵力灌入你的内府之中助你使出那第三剑,便是在无形之中参与进了不属于我的因果之中。我也是第一次动用这么多灵力,甚至都不能继续分出神识了,这几日我都是被迫在本体之中修养的。”
楚寒衣闻言却皱了眉头:“因果?”
白梅解释道:“我们这些草木化形的精怪,生来便有一套自己的法则。在能够化出人形之前,我们受天地灵脉的生养,不属于大道三千中的任何一道。唯有化出人形之后,我们才算真正与此间有了联系,由此开始滋生因果。”
它说话的语气一顿,几分无奈道:“现在想想,那日在雍城,我若没有出手,或许你靠着自己也能逼退那几人,然后撑到胥千白前来支援……但偏偏我没能忍住。纵使那一剑是你自己悟得,而我只是借了灵力给你,却也在冥冥之中与你一同改变了雍城的命运,掺合进你们人类的因果之中了。”
楚寒衣凝重道:“这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白梅想了想,道:“救人性命乃是积攒功德的好事,想来也不会对我有什么亏损。”
楚寒衣这才放下心来:“那便好。”
“说完了我,也该说说你自己了吧。你……你最近这是怎么了?修炼不顺畅吗?”
莹白柔软的花瓣微微一动,扫过楚寒衣的指尖,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楚寒衣卸了力气靠在床边,低头拨弄着手中的梅花,没第一时间回答它的问话。
见他许久都不出声,白梅不由得追问道:“你干嘛不说话?不会真的出问题了吧?”
楚寒衣垂眸看着掌心的白梅,依旧没有回答它的疑问,反而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岁岁,你还记得那日雍城一战,我挥出那三剑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白梅纳闷道:“你一剑逼退了那几个南渊的人,之后没多久胥千百便带着弟子来了,再之后便是你力竭昏倒,被他们送回归寂山养伤。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吗?”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从城门下去时见到的人?”
“见到的人……”白梅兀自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你是说那些来同你道谢的百姓?”
楚寒衣轻轻“嗯”了一声,接着道:“那些百姓之中,有一对祖孙令我印象颇为深刻,直到如今还时常能够想起。”
雍城毗邻赤水,此时又逢南渊动荡,所以城中便多了许多逃难而来的凡人,那对祖孙大抵也是如此。
楚寒衣下城门时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全靠一口气强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他一步步走回城中,迎面便看见那位老妪牵着自己的小孙女,眼含热泪,向他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她的小孙女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灰尘混着泪痕,活像是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崽,但当她抬眼望向他时,那双眼睛却是明亮而真挚,饱含着孩童最纯真的谢意。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道谢,但那一瞬间,楚寒衣却忽然感觉心中一窒,仿佛有什么被他遗忘许久的东西浮出水面。
这也是为什么时隔一月,他仍会想起那对祖孙。
白梅纳闷道:“那对祖孙有何不妥?”
楚寒衣摇了摇头,道:“他们并无不妥,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微阖上眼,重新倒回了床褥之中,喃喃道:“岁岁,我想下山了。”
他这话来得突然,白梅一边回想有关那对祖孙的细节,一边无语道:“楚寒衣,伤还没好便要往山下跑,不要命了吗?人间是有什么好东西吸引你去吗?”
“是啊,人间有什么好的呢……”楚寒衣轻笑了几声,忽然问道:“岁岁,你喜欢人间吗?”
“称不上讨厌,也称不上喜欢。能够吸引那么多妖魔精怪,甚至连一心飞升的修者都会被其绊住脚步,想来人间定是有其美妙之处。然而一入红尘,便不可能置身事外,爱恨嗔痴,无论沾上哪个,想必都不能善终。我不排斥人间那些好玩的东西,却不愿沾上那些麻烦事,所以才一直不愿化形。”
白梅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一下子严肃了几分:“楚寒衣,你想去人间我不会拦你,但你可要记住自己修的是什么道。其他修士耽于人间事的影响无非便是修炼速度慢了一些,但你不同,若是在人间有了牵挂,生了不该有的感情,导致道心不稳,那结果可不是你自己一人能够承担的。”
听到那句“不该有的感情”时,楚寒衣一直虚虚握着梅花的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几分,他安静地听着白梅类似于告诫一般的话语,不动声色地掩去了自己的异样。
他感受着掌心柔软的花瓣,说出的话既像是安抚,也像是承诺。
他说:“岁岁,我不会的。”
第35章 故友
那日之后又过了半月,楚寒衣一身的伤口终于好得差不多了,便又踏上了前往人间去的路。
只是这一次却没有白梅同他一起了。
也不知是不是雍城一事真的对它造成了影响,楚寒衣在归寂山中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很少能和白梅说上话。那日之后仅有的几次交谈中,白梅也很少主动开口说话,整棵树变得恹恹的,不见往日的神采。
楚寒衣见它这副模样,心中不由得有些着急。他不止一次地用神识检查过白梅的本体,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它,却都没能得到有用的回答。而这般拖着拖着,便拖到了宗门下派任务给他的日子。
楚寒衣身为九衢通天阁三阁主的首徒,所要承担的责任自然要比门中普通弟子多得多。如今南渊动乱,邪魔横生,北域仙门身担护佑苍生之责任,各门各派的弟子要付出最大的努力。
他对于宗门的这些安排毫无异议,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山中的那棵梅花。
领了任务下山那日,楚寒衣特意去看了它一眼。
他站在自己过去最常待着的位置上,感受着白梅身上平和的灵力波动,并没有打扰它的安眠。
他只是轻轻碰了碰白梅的花枝,就像过去无数次白梅戳弄他的面颊那般。他安静地在树下待了许久,直到日暮西山之时才转身离开。
而他的这些踟蹰与担忧,白梅是全然不知的。
楚寒衣在山中养伤的这些日子里,它也久违地回到了自己的本体之中补充灵力,然而这一回来,却让它发觉了一些堪称糟糕的事情——三年前那些莫名出现的嘈杂人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当年它为了寻个清净,才选择以神识跟随楚寒衣一同下山。它只当那些声音与自己和楚寒衣之间的通感一样,都是那道阴雷的产物,故而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只等着它慢慢消失。
然而如今回来一看,才发现这东西似乎并不是什么善茬。
开始只是声音,然后是偶尔出现的画面,如今它甚至开始频繁地看到一些并不连贯的片段。那些片段细碎且毫无逻辑,却与之前的那些声音一样,皆透露出浓烈的欲求与爱恨。
而这些,是独属于人的感情。同样也是不该出现在白梅身上的东西。
白梅能够分得清人的喜怒哀乐,也会与人一样产生这些情绪,但这并不代表它能够理解人类的爱恨。它虽然启智多年,亦随着楚寒衣在人间待了许久,但归根到底,它仍是归寂山中一棵梅树,未曾化形,也未曾真正踏入人世。
那些莫名的片段看得多了,白梅偶尔、偶尔竟也会生出一丝负面的消极情绪来,这是过去的它从未有过的。
白梅这才真正警惕起来。
那日楚寒衣下山的时候它其实有所察觉,只是那时它正陷入了那些片段所交织的梦魇之中,神识昏沉得很,实在分不出神与他告别。
那次醒来之后,白梅深觉若长此以往下去,必定没什么好结果。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操纵着一朵由自己神识化作的小梅花,随着山风一同落到了苍琅真人的案几上。
若细细算来,它与苍琅真人相识那么久,一人一树之间的联系却仅仅限于知道对方的存在。白梅在尚无法开口时便默默观察着苍琅真人,甚至可以说,苍琅真人就是白梅对于“人”的最初的认识。
但白梅却并没有想要与他交流的意思。
原因无他,白梅并不喜欢那种心思沉重的人,自然也不愿耗费心神与他们相处。诚然,苍琅真人是一个好人,他温柔、和善,会轻柔地对待归寂山中的每一株花花草草,对待身为徒弟的楚寒衣也同样耐心而负责。他通情达理,会细心地照顾所有人,却不与人交心。
无论是他的两位师兄,还是他唯一的小徒弟,没人知道苍琅真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像没人知道他动用秘法甚至不惜引来阴雷的原因是什么。
白梅静静躺在苍琅真人身前的案几上,还未等它想好该如何开口,便被人轻轻拿了起来。
白梅:“……”
苍琅真人拿着它仔细端详了半晌:“小梅花精?”
白梅没有出声,动了动自己的花瓣权当回答。
苍琅真人和善地笑了笑,将它安安稳稳地放了回去,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梅花精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啦?”
白梅倒也不见外,见苍琅真人主动问起,它劈里啪啦宛如倒豆子一般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
苍琅真人笑眯眯地听着白梅的话,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对这些事情并不意外。
待到白梅将一切悉数讲完,他才缓缓开口问道:“你可知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白梅一愣,“一棵梅树。不然还能是什么?”
“不止于此,”苍琅真人摇摇头,“你身上有神息。”
白梅纳闷:“神息?”
“你同寒衣下山游历多年,理应听过那位千年前飞升上界的往生剑的传说吧。”
“倒是有所耳闻,不过那些传闻五花八门,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苍琅真人笑而不语。
白梅并非蠢笨之人,它见苍琅真人如此作态,心中立刻有了几分猜测:“你忽然提起那往生剑,是指我身上有他的……”
然而还未等它说完,归寂山上方忽然传来一道沉闷的雷声。
苍琅真人冲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道:“勿要妄言。”
白梅沉默了半晌,声音冷了下来:“既然天机难窥,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我卜了一道天卦。”苍琅真人解释道。
“据我所知,天卦从不轻易成卦,且起卦者需得付出相应之物作为窥探天机的代价。你……你用什么换来了这一卦?”白梅问道。
苍琅真人闻言笑了笑,坦然道:“我余下的寿数。”
他这话说得稀松平常,仿佛丝毫没意识自己用寿数换取一道天卦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白梅大抵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惜命的人,怔愣了半晌才开口:“你这人根本就是个疯的。”
“或许吧。其实活了这么久,我都快要忘了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苍琅真人没反驳它,“不过就算今日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世人皆知当年往生剑飞升后在人间留下了三块神骨,却不知除却神骨以外,往生剑还遗留了一滴神血在这人间。那滴神血本该与那几块神骨一样,甫一落地便自我封印起来,然而不知为何,那滴神血却在人间飘荡许久,最终兜兜转转选择了一棵白梅作为自己的居所,”苍琅真人顿了顿,“那棵白梅便是你。而我不惜以寿数为代价去卜那道天卦,也是为了寻找神血的下落。”
说到这里,苍琅真人忽然露出一个苦笑,“其实我早该对此有所察觉的。在你因为一道天雷而初启神智的时候,我便该知道你的特殊之处了。”
白梅:“那然后呢?找到我之后你要如何?杀了我,然后抽出那滴神血?”
苍琅真人却摇了摇头。
“即使我于修道一事上略有小成,但到底仍是肉体凡胎,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神血抗衡。我需要的,只是你的一缕灵脉。”
苍琅真人看着案几上的洁白花朵,悠悠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已经猜到我想要做什么了?”
白梅轻哼了一声,道:“你要去杀一个人。”
“果然……”苍琅真人自嘲道,“你是如何猜到的?”
“你身上萦绕着一缕很重的因果。人死之前,若没能彻底斩断身上的因果,这份执念便会随着魂魄一同轮回,你身为修仙之人,必定会在赴死之前将这些东西处理干净。所以我猜,你做了这么多准备,就是为了彻底斩断它。”白梅淡淡道。
苍琅真人赞许道:“不错,正是如此。”
白梅道:“你既已窥见天机,且对我如今所遇之事毫不意外,想来应该有办法解决我的困境吧。不如你我做个交易,我赠你灵脉,你告知我解决之法,替我摆脱了这劳什子神血,如何?”
这下轮到苍琅真人惊讶了。
“你想摆脱神血?为何?”
“把别人的血放在你身体里,你不讨厌吗?况且这神血又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反倒是惹人厌的祸事一件接着一件,”白梅语气不解,“就算没有那东西,我照样能启智生灵。这样一个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我留着它做什么?”
苍琅真人沉默了许久,摇着头笑道:“难怪神血选择了你。小梅花精,你才是最通透的人。”
“我的确知道该如何解决你如今的问题,但我没法帮你摆脱神血。那滴神血选中了你,就是你冥冥之中便要承担的因果,草木精怪虽不在三千大道之内,但唯有身负神血的你是不同的。换句话说,从你启智的那一瞬间开始,你便已经在这大道之中了。”
白梅:“好吧,那你口中的解决之法是什么?”
苍琅真人笑眯眯道:“化形。”
白梅不可思议道:“你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也是一样的,”苍琅真人依旧笑眯眯的,“精怪化形,便是开始了崭新的人生,过去的一切因果都会随着化形而消弭不见,你也是一样。”
“这算什么?为了摆脱一件糟心事而去干另一件糟心事?”白梅的语气是十成十的不乐意,“就没有别的法子?”
苍琅真人摇了摇头。
白梅无言沉默了半晌,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说真的,我觉得这个交易是我亏了,”一道淡白色的灵流自梅花身上抽离,“虽然你给了我一个我很不喜欢的办法,但谁让我是个遵守承诺的好树呢。”
苍琅真人收下那缕灵脉,真心实意道:“多谢你。”
“不过你就不问问我要拿你的灵脉去做什么吗?不怕我去做坏事?”苍琅真人问道。
“不好奇,我对那些没兴趣。”白梅语气恹恹,显然思绪还停留在苍琅真人口中的那个办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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