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琅真人却没轻易放过它,自顾自说了起来:“我命数已定,想来也没有几日光阴了。我要做的那些事,不能告诉我身边的任何人,不然一定会遭到阻挠。我一个人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走到现在,也实在是有些累了,我随便说说,你便也随便听听,不必记得。”
“其实认真说起来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一个受人蒙骗导致酿下大错后幡然醒悟想要补救的俗套故事罢了。”
白梅这才分了几分注意给他:“说说看。”
“我年少时曾结识了一个人,我们志同道合,颇为投缘,一同游历了许多地方。我视他为此生挚友,知己良朋,对他知无不言,毫无隐瞒。可惜我以真心待他,得到的却是谋算与背叛。他不惜耗费精力伪装自己待在我身边,目的只是为了夺走春水流台之中的神器。”
白梅:“神器?那个古钟?”
苍琅真人:“正是。他借着我的名号进入了春水流台,盗走天枢古钟后便消失不见了。”
白梅:“可如今的古钟还好好待在春水流台之中。是你把它追回来的?”
苍琅真人点点头,道:“我之过失,自然该我弥补。在寻找古钟的那几年,我才知道他其实并非北域之人,而是南渊的修者,手中的杀孽数不胜数。而在我找到他后,为了打败我,他甚至不惜以一城凡人的血肉作血祭。”
说及此处,苍琅真人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不自觉的痛苦神色。
“我那时……本该杀了他的。但我看着他向我求饶的那张脸,不自觉的便想起了我们一同度过的那些日子。而就是那一瞬间的迟疑,让我彻底失去了杀他的机会。”
“他跑了?”
“跑得彻彻底底,再也寻不见踪迹了,”苍琅真人苦笑,“之后的几年,我一直待在人间。一是为了渡化那些因他而死的凡人怨灵,二是为了找到他,然后彻底杀了他。”
“看样子你找了很久。”
“的确很久,久到我都快要以为他是不是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直到前几年……大概就是我带寒衣来到归寂山那年,南渊忽然发生了极大的动乱,而那祸乱的源头,便是我那曾经的‘友人’。”
白梅迟疑道:“你口中这个人,不会就是如今在南渊呼风唤雨的那个邪魔吧?”
苍琅真人点了点头:“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得知他竟然从刀剑谷之中取出那柄凶刀离恨,甚至试图将其炼化。若真让其彻底炼化离恨刀,只怕整个南渊都要听命于他,北域也会比如今乱上百倍不止,那些凡人的生活便更不必说了。”
“可我听闻那离恨刀不是一般人能够驱使的,他是如何做到的?”白梅问道。
“具体的细节我并不清楚,但我猜他大抵是利用了往生剑留下的神骨。而我不惜以寿数卜算天卦,寻找神血,为的便是在与他最终一战中能够不受神骨的约束。”
白梅听到这里,也算大致明白了。
“你不会后悔吗?耗费这般代价只为了杀他。”
“不会后悔的。其实我也没那么无私,我做这些不全是为了苍生,更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白梅似懂非懂,绕着他转了一圈,道:“真是奇怪的人。”
“人的感情是最复杂的,也许等你将来化形了,便不会觉得我奇怪了,”苍琅真人低低笑了几声,换了个话题,“日后我不在山中,寒衣便要你多加照拂了。那孩子表面看起来冷淡,实际上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让他修习无情道来继承我的衣钵这件事是否做错了,但我已无力转圜了。”
白梅没说“好”与“不好”,只是道:“楚寒衣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他是个很果决的人,若有一天他真觉得无情道不再适合他,他自己便会做出选择,无需任何人干涉。”
苍琅真人神情复杂地看着它,半晌道:“你说得对,是我忧虑太过了。”
归寂山正值春日,外头日光正盛,入目所及正是一片春意大好。他抬眼望向窗外,只见满目生机盎然之境。
他忽然微笑起来,声音微不可察,恍若呢喃。
“只是可惜,再也看不到这般的春景了。”
那日之后,白梅便再也没见过苍琅真人,原本便没什么人气儿的归寂山彻底冷清了下来。
而白梅身上的状况也愈加严重起来。
过去是用楚寒衣与睡觉这两个妙招来寻个清净,如今楚寒衣不在山中归期未定,而另一种方法竟也慢慢失去了作用。
白梅便这样硬生生受着那滴神血带来的折磨,不知第几个日夜过去,它终于决定将化形这件事提上了日程。
它有些痛苦地想,不是自己不坚定,而是这东西实在太惹人心烦,它甚至觉得自己若再这样忍受下去,总有一天会走火入魔。
不过就是化形……
大不了他化形之后便一直待在归寂山里,只要不入人世,便不会沾染人间的七情六欲,也不会沾染一身的因果然后此感到痛苦了。
然而就在他决定化形前夕,却发生了一件令它意想不到的事情。
它留在楚寒衣身上用以保护他性命的灵流消失了。
那道灵流是它自打从雍城回来之后便悄悄留在楚寒衣的识海之中的,为的便是将来有朝一日,若它不在楚寒衣身边,这道灵流可以代替它护住楚寒衣的小命,让他不至于真的死掉。
可白梅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快便发挥了作用。
楚寒衣在雍城受的一身伤刚好没多久,他也应该清楚自己如今的极限在哪里。楚寒衣善良,却不是那种事事都要管的愚昧的善良,他也并非是不惜命的人。
那时在雍城,他之所以敢放开手脚尽力一搏,是知道胥千百正在赶来的路上,而他只需要撑到通天阁的援军到来便可。而就算真的到了穷途末路,至少还有一个修为不俗的白梅给他兜底。
可如今……白梅一时间倒真想不到是什么样的困境,竟能危及他的性命。
它思考了半天无果,索性不再伤神,专心投入到化形这项大工程之中。
它留在楚寒衣识海中的那道灵流蕴藏着足够抵挡绝大多数攻击的灵力,因此白梅对于楚寒衣的生死并不担忧,等它彻底化了形,到时再问他也不迟。
浩瀚磅礴的灵力自白梅身上蔓延开来,它一边向外发散自己的灵力,一边吸纳着天地之间充盈的纯净灵力,就在这一吸一吐之间,它开始慢慢抽离自己与天地之间的联系。
草木精怪想要化形的第一步,便是斩断自己与生养自己的天地之间的联系。唯有彻底斩断了根,它们才能获得身体上的自由,由此踏上化形为人的第一步。
先是触觉,随后是声音,然而就在听觉消失前的一瞬间,它却忽然听见了楚寒衣沙哑的呼喊声。
浓烈的血腥味由远及近,白梅有些迟疑地睁开眼,只见不久之前还好好的人此时浑身血污地站在它几尺之外。楚寒衣向来喜欢穿白衣,而此时此刻,他身上那件白衣几乎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沾满了血迹与尘土。
白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狼狈的楚寒衣。雍城那时,楚寒衣虽然也受了不轻的伤,但至少眉宇间没有如今的颓色。
对,就是颓色。白梅几乎有些诧异,这人究竟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月没有跟在他身边而已。
楚寒衣咳了几声,抬手擦掉唇畔的血迹,哑声道:“岁岁,我刚刚渡了雷劫,发现了你留在我识海中的灵流。”
原来是雷劫,白梅恍然。
楚寒衣下山时的修为的确处于元婴满期的瓶颈,想来是下山的这些日子中找到了突破的法门。
可若是雷劫,那便更奇怪了,以他的实力,怎么可能抗不过那几道化神初期的天雷?
白梅满肚子的疑问,奈何无法开口,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楚寒衣自言自语。
“我察觉不到你我之间的联系了,岁岁,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楚寒衣抬眼看向白梅,寒潭似的凤眼里涌动着白梅看不懂的东西。
离开?它什么时候说要离开了?
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化形,怎么到了楚寒衣这里便仿佛是生离死别了?还问它是不是要离开了……它分明对人间没有半分兴趣,只想一直待在归寂山中晒太阳。楚寒衣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它,怎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一边问,一边还要露出那种很难过的表情。
雪白的花枝微微探出,轻轻地碰了碰楚寒衣额前的发梢。而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却已经是它如今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一下若有似无的触碰似乎点醒了楚寒衣,他有些迟疑地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抚上那截花枝。
“你还在吗?”
花枝微微一颤。
低垂的眼睫遮住了楚寒衣眼底翻涌的晦涩情绪,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低声道:“岁岁,虽然我知道这么说可能会有些任性……但是,可以不要离开吗?”
白梅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实在不懂他为何突然这般患得患失。它所认识的楚寒衣一直都是沉稳的,所有的情绪都不会轻易表露在外,怎么如今一遭下山,便换了个模样?
是看见了什么,还是听见了什么?
它无从得知。
化形的进程仍在继续,然而就在楚寒衣话语落下的下一瞬,白梅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听觉。
它切断了自己与天地之间的联系,自然也单方面切断了与楚寒衣的那点微弱的联系,它不再能听见楚寒衣的声音,亦无法感知他的心声。
明明失去了这些联系,可白梅看着眼前的楚寒衣,心中却忽然感受了一股极大的悲伤。
这种感情,究竟是楚寒衣的,还是它自己的?
白梅百思不得其解。
它不懂这忽然出现的情绪从何而来,却下意识不愿看到这样的楚寒衣。
淡白色的灵流自花枝之上寸寸抽离,那些灵流缠绕、交织,最终在楚寒衣晦涩的目光中化为一朵纯白的,散发着微微荧光的梅花。
还未等楚寒衣有所动作,那朵由灵流化作的梅花便化为一道白光钻进了他的额头。灵流没入的一瞬间,楚寒衣的眉心也出现了一个浅淡的梅花纹样。
白梅满意地看着楚寒衣眉心仿佛烙印一般的梅花纹样,随即眼前一暗,彻底陷入了一片静谧的黑暗之中。
虽然它有意回应楚寒衣,但奈何化形过程中五感尽失,便只好先用神识给他盖个章,省的这人一番胡思乱想把自己吓得够呛。
楚寒衣是个聪明人,况且又与它相伴了那么多年,彼此颇有默契,想来应该能明白它的意思吧?
思及此处,白梅稍稍安心了一些,它彻底放松了神识,任由化形的浪潮将自己吞没。
冲天的灵力自白梅身上奔涌而出,化为浩荡的灵力浪潮荡向四方,一时间,四周狂风乍起,没了白梅的控制,几朵雪白的梅花脱离了花枝,在肆虐的狂风之中化为点点莹白,花瓣四散飞舞,仿若一场声势浩大的冬雪。
楚寒衣站在距离白梅一步之遥的地方,衣袖翻飞,发丝凌乱。
眼前是不曾见过的漫天花雨,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正正好好接住了一朵还未被狂风吹散的完整的花朵。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初入通天阁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未从双亲遇害的阴影中走出来,每个独自入睡的夜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苍琅真人为了安抚他,便将他带去了后山,在那里,是他第一次见到白梅,收到了它送给自己的第一朵花。
当时的花代表着初遇,那如今的花呢?又代表了什么?
楚寒衣垂眼看着手中的梅花,胸中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化为一声带着苦味儿的叹息溢出唇畔。
眼前的灵流仍在不停地汇聚涌动,楚寒衣却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疲惫。他刚历经了三道化神期的雷劫,又在感知到白梅有异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归寂山,一路上不敢有半刻停歇,向来喜爱洁净的人却连一身血污的脏衣服都没换掉。
然而回到这里,迎接他的却是一片死寂和二人之间彻底斩断的联系。
视线逐渐模糊起来,楚寒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以二指作剑诀凝了一道剑气,面无表情地砍在了自己尚完好的左臂上。他这一下丝毫没有省力,剑气甫一落下,便在皮肉伤留下了一道血痕。
还不能倒下……若岁岁化形之后仍愿回到归寂山,至少他要第一个见到它。
他虚虚攥着手中的落花,就这么守了白梅几天几夜。
也正是这一夜,归寂山中万草枯败,除却那些早已启智的草木精灵,其余的花草全部凋谢枯萎,失去了生机,唯有后山的那株白梅安然无恙。
然而第二天的傍晚,这唯一的幸存者也没能逃过枯败的命运。它枝头上的花朵迅速地凋谢,它的枝条也变得干枯而败落,前几日还生机勃勃的白梅,几日之间便成了一棵死气沉沉的枯树。
可直到树木彻底死去,楚寒衣都没能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他看着眼前生机不再的枯木,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它了。
白梅枯死的一个月后,楚寒衣收到了苍琅真人身死的消息。他奔波千里收殓了苍琅真人的遗骨,又按照他的遗言前往刀剑谷,用苍琅真人的尸骨代替原本镇压离恨刀的阵眼,取出了折月剑。
做完这些之后,他便回到了归寂山中。彼时的归寂山在其得天独厚的灵脉滋养下已然恢复了往昔的生机,山中草木尽数开放,可唯有那株白梅依旧保持着枯木的模样。
楚寒衣抱着那柄冷冰冰的长剑在树下枯坐了一夜,流尽了此生最后一滴眼泪。第二日朝阳升起,便又是那个名扬北域的沽月仙尊。
也是从那日起,楚寒衣开始用灵力干预归寂山的四时变化,再也没人能见到被白雪覆盖的归寂山。
此后五年,沽月仙尊镇守北域,再没有踏足人间一步。
思绪回笼,裴知岁缓缓睁开眼,不动声色地皱了眉头。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想起过曾经的事情了。如今眼前的这棵白梅便如同一道闸门,闸门一开,过去的那些岁月便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脑海中,无论是他想要记得的还是他不愿回忆的,统统在脑海中演了个遍。
裴知岁其实很少有留恋过去的时候。
原因也很简单,除却昔日作为一株梅花待在归寂山中的那几年,裴知岁实在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索性将所有过往抛诸脑后,再不留恋。
当年他决意化形,却不知一切早已在尹秋生的掌控之中。
裴知岁也是重生后才后知后觉,当年归寂山上日日夜夜的怨怼絮语,无非就是尹秋生逼他化形的手段罢了。
当年尹秋生飞升时,亲手剥离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人欲,而那些独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则被他“藏进”了自己剜心剔骨所捏造的灵体之中。
后来尹秋生彻底飞升上界,那个被强行捏造出来的灵体四散分离。神骨降世,灾祸接踵而至,昔日以青山秀水扬名北域的凤凰洲首当其冲,一夜之间,天火燎原,死伤惨重,被夺走所有天地灵脉的凤凰洲无力抵挡神骨带来的天火,最终化为了万里荒原,再不复过往胜景。
尹秋生飞升上界,便是从此与人间再无联系,更无因果的牵扯,而这也导致了那些因神骨而死去的人无法消解执念,它们徘徊于世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化为了浓烈的怨气。
而这便是后来的白梅,也就是裴知岁,日日夜夜听见的声音的来源。
等到尹秋生察觉到这股怨气的存在,为时已晚。这怨气因他而生,除非他担下所有的恶果,否则不能轻易化解,即使尹秋生已然飞升,他也无法更改天道之下的因果轮回。
而就在他焦头烂额之时,他忽然察觉到自己与人世多了一丝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联系。尹秋生循着那点联系找过去,最终在归寂山上发现了一棵如雪般的梅树。
于是一切都顺利成章了起来。
怨气需要载体,而白梅身负神血,简直是个再好不过的替代品——替代尹秋生承受这些怨气。
于是尹秋生捏造了那道阴雷,借着阴雷作为遮掩,将那些搜刮来的怨气统统放进了白梅的识海。
后来白梅为了摆脱现状决定化形,为了不让白梅察觉这些异样,更好的为他所用,尹秋生甚至干涉天道,以一己之力篡改了裴知岁原有的人生轨迹。
而这些也是很久之后,裴知岁自己一点一点地意识到的,只是那时候的他身在樊笼,一切行动都受到尹秋生的监视。尹秋生称自己为“天道”,每隔几个月便要跑到他识海中说几句恶心人的丧气话,字字句句都是让他别再白费力气,乖乖按照他这个“天道”为他书写的命运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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