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同学约见的日子就是今天。她给的地址有那么几站距离,松田本来打算在电车上读书,奈何出门的时候心绪烦乱,他只记得要在回家前买粘鼠板,却忘记了拿走放在门口的读库本。
电车进入地下段,窗外的风景也不见了。松田只能难以免俗地同身边人一般,读着手机上的各色推送打发时间。手指从「朝日体育」上麻木地划过去后两秒,又恍然地倒过来划了两条,屏幕于是定格在写着「朝日体育,每早将新鲜事一网打尽」标语的界面上。
关东决赛后的翌日,新鲜出炉的体育早报自然对昨天青学与立海大的比赛结果大书特书。松田逐字逐句读完,新闻除了贱兮兮地对比了两所学校的比赛历史,用以突出比赛结果的戏剧性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关于切原或者立海大在场外的「小道消息」,也没有与什么厕所会谈有关的只言片语,应当是井上和芝小姐的出面有了效果。
但与此同时的社会体育版面……
松田死死地盯着那篇标题是《绷断之弦:被操纵的网球手》的文章——
“记者在大久保擂台赛首日的决赛前采访到了两位擂主候选人之一星野睡,这位看似文弱的选手此前已经力斩三名擂主的争夺者……”
“星野选手的父母也积极参与了采访。记者提出了一些关于未来网球规划、是否会以进入职业网坛为目标的问题。意外的是,星野选手与星野夫妇给出的答案并不一致。”
“在记者再三追问下,星野选手改口表示,希望记者采纳父母的建议,并表示目前自己的想法不成熟。”
“在采访的最后,记者问及「打网球是快乐更多还是痛苦更多,是否想过放弃」时,星野选手保持了沉默,而其父亲代替回答表示「不痛苦就打不好网球,这是必须忍耐一辈子的事」。”
“如上所述的决赛意外弃权事件后,记者辗转获悉,星野选手单方面宣称放弃网球后,其父母正在努力劝说其重返球场。”
“笔者认为网球赛场不是用来与父母任性抵抗的玩具,畏惧网球训练的痛苦而轻言放弃也是软弱之举。”
什么,这是什么解读?
松田不明白报道怎么会笔锋转到指责星野的放弃上,还避重就轻地指责星野的放弃出自于畏难情绪与个人任性。
他忽然觉得手机屏幕晃眼,不然为什么眼睛会如此又热又痛,痛得他几乎都要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了。他狠狠闭上眼再睁开,那条新闻上的字就会清晰一点,但不过几秒又模糊了起来。
但他还是辨认出,作者栏上写的赫然是那个姓野口的人。
“喂,你知道小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吗,如果你在听的话?”少女在他眼前打了两个响指。松田眼睛一眨,碎刘海与眼睫相触而扰动,他从出神中被拽了回来。
“啊,抱歉分心了。”松田想到在电车上看到的报道,胸口还堵着一团郁郁之气。这时候的天气难得不晒,傅同学带他坐在小路边用来阻挡摩托车进入的横栏上,双腿直直地往外伸,脚尖并不同步地、无意识地绷直又勾起。
这是个三岔路口,迎面是一条名存实亡的机动车道,而与他们平行的横向道路窄得仅供行人通过。视线并不开阔,附近的民居的门上与贴着异乡的文字,与日语同源却更加古老。松田只认得出几个汉字,唯独左手边的那栋似乎还作商用的小建筑门前还摆着用来揽客的日语标牌,他才能判断出那座小小的宅子居然是家中式按摩店。
傅同学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对着他,屏幕上是一块不甚精细的地图。地图的左上角是大片的陆地,而右下角绵长曲折的线条之外,标记着海域的蓝色侵入了画面。
“这里是我的家乡,”少女两指放大了地图,属于大城市的标记淡出屏幕,而更详尽的丘陵、公路与湖泊现身出来,也有了黑色小字标注的名字,“啊,其实我并不是在这里出生的,它只是算我的祖籍才对。这是我母亲的家乡。”
“《生来愧疚的人》的关键角色,就来自这样一个地方。很不发达,乡村很小,每家之间的关系亲密又疏远。她不受宠爱,家里觉得让她读书是浪费钱,所以早早的就没了生活的奔头。”
“但是临海的农村呢,也许又比内陆的更幸运一点,也许是海风会让消息传得更远一点吧。总之那里的人都说,在本地如果无从谋生的话,胆子大一点的人可以试着出海去。毕竟他们的亲戚,还有亲戚的亲戚,多多少少都有类似的例子。比如下南洋……”
地图缩小又被飞快地往左下方拨动。属于平原与森林的绿色、丘陵与山脉的黄色离开了视线范围,屏幕在被另一片海水包围的地域上停下。
松田认识那些半岛和岛屿的轮廓。原来中国人会用「南洋」指代东南亚地区,好贴切的描述。
“走这条路的人很多。不过还有另一条路,虽然相比之下立足难度更高,但去的国家会更发达。出东洋……”
地图停在更熟悉的地方了。
“她胆子更大一点,也许是破釜沉舟吧……这个词你可能不懂,是没有退路的意思。她想去更大更好的地方看看,所以她出发了,与她同行的还有另一个境遇相似的隔壁村的女孩子。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松田暂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单单和自己讲如此长的前情,甚至地图辗转迁移后,属于推理小说本体部分的介绍还没有开始。但他很认真地在听,讲故事的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也因为,在约见之前傅同学说过,这是一个他会感兴趣的故事。
“日本不是一个欢迎移民的国家。要在这里重新扎根的话,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地经营,过着尽可能不出错的生活。两个女孩子相互扶持,彼此支撑着找到地方打工,又共同匀着微薄的薪水、分享食物。她们都是被家里抛弃的人,所以像亲姐妹一样对待彼此,结成了最坚不可摧的同盟。”
“这样的同盟,持续到朋友死去的那一天。”
“而她报警说,是自己杀了朋友。”
35|两个故事的耦合
“或许同盟早就出现裂痕了,但同盟的消散是以一方的逝去告成的。”
“朋友的死不是意外。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了凶器,而那个地方在可疑的时间段内却没有人来过。警方根据被害人的身份调查和联系身边人的时候,她却一个劲地在电话里承认,就是自己的错,希望他们赶紧逮捕自己。”
“被害人疑似死于刺杀,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还有一个急切地把罪责往身上揽的奇怪女人。这就是这篇小说的核心局。”
傅同学停了下来,等待松田的回应。
松田听得很投入。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故事,从背景上来讲,有着初一这个年龄的人难以具备的厚重。他虽然没有读过傅同学在网上走红的前几篇推理小说。但完全能理解她的众多读者来自何方。
因而这篇小说被骂到下架的原因便更加令人好奇了起来。松田尽量选了最温和的语言来问:“为什么,读者会不喜欢这个故事呢?”
“啊那个啊,”傅同学仰起了头,双腿轻轻地踮离了地面,似乎并不是太在乎这件事,“推理小说的大忌,你知道是什么吗?”
松田摇头,他确实很少看这类文学。
傅同学笑了起来,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一是天降凶手,二是被害人其实是自杀,三是凶手有精神病。”
“啊,”松田了然地颔首,这么一说的确很有道理,“那傅同学你的这篇?”
傅同学勾着唇角,收掉一根手指:“三个雷踩了俩。”
松田瞬间把「挺好的文章为什么挨骂」的疑惑吞进了肚子里。
傅同学继续讲:“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为了快一点攒到钱,在不同的地方打三份工,有时候前一份工干得太晚,第二天的工作又太早,她们就在仓库睡。更不幸运的是,她还有哮喘,花粉季几乎让她生不如死,雾化治疗总是打断她们的经济规划。”
“后来有同乡会联系到她们,说大家都是同一个家乡来的,可以介绍工作机会。她们听到这个邀请的时候,朋友原本还有些犹疑,而她几乎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
“但是她们逐渐的意识到,同乡会里的人只是分享着共同的来处,却并不共享同一份善意。那里的工作并不意味着收入保证,也不一定更轻松。甚至这些联结的共同体中,很多人为了立足也会涉及一些灰色产业。”
“有人叫她们去夜场打工,她们去了才发现原来是风俗业。她和朋友察觉不对劲想要离开的时候,却被带她们来的同乡告知——「现在走的话马上就会被捅出去,留下不良记录,就拿不到居留资格了哦」。”
“两个人会在深夜喝到吐的时候,会互相依偎着,日文和中文混着骂对方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但是这样头碰头的时间也不长了,朋友变得很不对劲,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她靠近也会被推开「滚开啊」。”
“后来她就听到朋友的死讯了。”
其实故事并不复杂。结合傅同学之前给的提示,松田很快就猜到了那个令读者的期待重重跌落、听起来很无聊的真相。
他试着往下接:“朋友因为风俗业生了病,情绪也难以自控,所以自杀了是吗。”
“嗯哼,那愧疚的人呢?”傅同学反问他。
“即便杀人不是她所为,她也觉得自己有罪,因为朋友是为了她而答应的邀请。而且与朋友并肩这么久,她却没能挽回什么,却成为了那个相对更健康的、活下来的人。”松田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Bingo,”傅同学退掉了地图页面,手指轻点打开文档,“现在你可以看看这个愧疚的人是什么样的了。”
和傅同学线性时间的叙述方式不同,其实这篇小说是以案件发生后,女人对警察失魂落魄的自白开场的。
“是我的错,”这个女人自告奋勇地成为了进入警方眼帘的第一号嫌疑人,“如果不是我的话她就不会死了。”
她的确非常可疑,除了她曾经是死者最亲近的朋友之外,可疑还表现在她的行为上。她忏悔,时时自省,内疚,做什么事都没有信心。据她所言,她还会时常梦到朋友死去的那个夜晚,梦中她与朋友比肩而立,自己的手上全是鲜血,有时手上还拿着刀子。一切描述完美地符合过失杀人者常有的事后反应。
但是自白并不足以给她定罪。她的证言总是很矛盾,被问到细节时答不上来,不同的时候去问就能听到不同的版本,不过每个版本的结尾都是她将刀子捅进了朋友的身体里。警方搜遍了现场,也查过那晚她的行踪,却始终找不到能够支持她就是凶手的物证,一切干净得与她无关。
于是被短暂羁押的她被释放,案件对外以自杀结案。尽管她的熟人之间流言蜚语疯传,生活还得继续往前。
但她的生活又好像没有往前。她总是时不时梦到那个夜晚,有时候她和朋友坐在一起喝酒说着彼此最讨厌的话,有时候梦一开场刀尖就已进入了一半。
她被熟人排斥,碰的壁越来越多,没有收入,生活无以为继。她也试图发展过别的爱好,有的时候是真心喜欢,有的时候只是转移注意力打发时间。但她无论做得好还是不好,或者再怎么出色,她都觉得自己不再配得起肯定了。
“她很愧疚。这样的愧疚,太过于根深蒂固,就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样,改变了她的言行,缔造了她的思考方式。以至于从旁人看来,她就像是案件中原本的罪人那样。而她自己,也背负着这样的愧疚前行。”
这句话便是悬疑解开后,小说的结尾了。
松田读到那些描述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以为自己的情绪波动会很大,但是没有。他的呼吸很稳定,眼睛像安在木头人脸上、只会轻微转动的假眼球,手指沉默地滑动。
傅同学留存的文档下面还有文章删除之前的高赞评论。木头人的假眼球微微向下转动,便看到:“什么烂东西,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自作多情无病呻吟的人自以为背负得很多,实际上什么都没做啊。”
“死者是个精神病,女主也是精神病,无聊的故事浪费我时间。”
“写得很好,下次别写了。哪有什么推理悬疑,顶多算情感小说……”
傅同学的手臂遮住屏幕:“这部分就不用看了。”她想把笔记本电脑端回来,却发现松田的手不自觉地往回挣了一下,眼睛也还粘在屏幕上。
屏幕正中央的那条评论,和一水儿的差评略微有些不同:“虽然推理部分弱得忽略不计,但可以理解这篇小说描述的心理状态。女主是非常典型的「幸存者内疚」亲历者,幸存者内疚又被称为幸存者综合症,在临床上可诊断为PTSD的一个分支表现。”
“常见的症状包括,反复不断重温创伤事件、对他人的死亡抱有愧疚、还有自我反思与责备。如果症状长期持续,亲历者的正常生活会受到影响。”评论没有继续展开,这句话是松田自己补充说出来的。
他看着电脑被端走合上了屏幕,傅同学的动作流畅到毫无刻意的成分,坦然得就像是单纯的巧合。
但他知道不是。他吃了很多亏,已经太会察言观色了。
“傅同学,你是知道什么吗?”
傅同学瞳孔微动,呼吸轻滞,但眼睫一眨后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的嗡鸣声被静音了。她平静地摇了头:“如果是你的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读过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我深以为然。”
“——「幸存者之间对视一眼,就会互相了然于心」。我想身为一个幸存者的女儿,多少也具备了一点这样的识别能力。”
“一家三口强迫坠海自杀事件?”
接到佐伯电话的时候,不二正和乾在三丁目的书店里。难得没有训练或比赛的一天,佐伯的电话来得时机正好。
不二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低声的时候,略显中性的声音会带上更多的胸腔共鸣,沉沉哑哑的。就算在书店这样的环境里响起也不算恼人。
乾背对着他从书架里抽了一摞教辅资料。一只手托着沉甸甸的书,另一只手飞快地翻过几页,一两分钟里便能判定一本教辅的质量好坏。
在不二接起电话后,乾忽然察觉身后的气氛霜降似的沉了下去。回头时只看见不二把手上的资料塞回书架的空隙里,轻抬手掌歉意地拿着手机往外走的模样,而此时的不二已经没有在笑了。
“嗯。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毕竟未成年人的姓名是没有公布的,不过我可以把查到的东西发给你。”佐伯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发紧。他最初接到发小的求助时还觉得有些莫名。但根据线索去打听到的东西证明,发小的直觉实在相当敏锐。
“谢谢,麻烦你了。”
佐伯在那头嗤了声:“是挺麻烦。线索未免也太少了,房总弁的口音、沿海的小地方、几年前与姓氏为松田的人有关的事故,就这么泛泛的东西,光是拿漏网筛都能筛出十几二十个。我们千叶县可是面积不小,海岸线又很长的地方啊……”
“就是那场事故被当地报纸报道过,我又恰好有亲戚在事故发生的那个上屋郡工作过,听她提起来我才能查到。”
佐伯说得嘴里发苦,连吞咽都有点干涩。他还记得烟火大会后的那个夜晚,青学那个姓松田的一年级小孩沉默又礼貌的模样,和他们六角跳脱的小青皮剑太郎完全是两种性格的人。
他觉得有点可惜:“如果那则旧新闻里的事件真的是小松田的往事的话,那他敏感的性格就有解释了……本来是个很好的孩子呢,你们是在把他当青学的未来看待的吧。”
不二没有说话。
佐伯能听见电话那边浅浅的呼吸声,并不剧烈。在他与这个玩伴共处成长的记忆中。虽然这样的场景极少极少出现,但不二周助发自内心的愤怒与悲伤时的反应,便是这样不形于色的——就如同小时候那会儿,看起来完全是个文士的不二,会一言不发地突然跟那群欺负裕太的人狠狠扭打成一团一样。
佐伯于是想在结束电话前活跃一点气氛,语气稍显轻快了些:“喂不二,你们青学还要操心部员的心理疏导啊,未免太劳心劳神了吧。可不要影响了全国大赛哦,我们六角可是会看准机会向上爬的!”
电话不等不二的回音便干脆地挂断了。对面的人动作很快,来电界面自动退出不过几秒,LINE上的私聊就接连跳出提醒,佐伯虎次郎发来了链接与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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