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儿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又对叶秉烛露出个无甚诚意的敷衍的微笑。
叶秉烛却欢喜起来,小小的脸蛋挤出几道笑纹,他拨动着手腕上寓意护佑平安的珠串:“你下次到我家里去玩吧,村子里那些小孩子都爱呼朋唤友到别人家里去……啊!不成不成,我阿娘不太喜欢我交朋友,她总说我是什么叶临渊将军的儿子,总有一天,叶将军会来接我,不许我和旁人交好,还说会跌了身份。你认识一个叫做‘叶临渊’到将军吗?”
听到“叶临渊”三个字,小乞儿的眼珠下意识转动。他到过宜城,自然知道叶临渊,那个威风凛凛的守将,威名远扬,杀敌无数。
“我知道。”小乞儿的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显得有几分嘶哑,“他很厉害。”
叶秉烛一听,登时来了兴趣,追问道:“你真的认识他?他有多厉害?他能拔起村口的那棵大槐树吗?我听故事里那些厉害的将军,都力能拔山呢!”
小乞儿:“……”
叶秉烛,真是叶临渊的儿子?
小乞儿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叶秉烛。叶秉烛被瞧得不好意思,把半张脸藏在臂弯里,瓮声瓮气道:“我知道,如果叶将军很厉害,厉害到连你都知道的话,那他肯定不会是我的阿爹。那么厉害的将军,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的。”
这个时候,叶秉烛又在愚蠢的天真之余,展现了他早慧的一面。
“我阿娘是痴心妄想,总说我阿爹爱她。可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任何人来帮帮她。这才不是爱呢……但是如果她连这样的美梦都做不成,我怕她会很难过的。”叶秉烛越说越难过,头低了下去,鼻音浓重。
小乞儿别过头,看着叶秉烛如丧家之犬一样的后脑勺,还有他手腕上色泽温润的玉珠串,陷入了沉思。
后来,小乞儿在神女庙里遇见过很多人,相比起来,叶秉烛竟是唯一一个对他散发过善意的。有的大人会驱赶他,说他脏了神女的眼。小孩子有样学样,用石头砸他,骂他是没家的野狗。大人的恶意来源于看他不顺眼,嫌他是外来者。那么小孩子的恶意又来源于什么呢?
在流浪了这么久之后,小乞儿早就想明白了。小孩子的恶意没有来源,他们天生就是恶的。他们以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取乐,肢解昆虫,打砸鸟窝,而当他到来之后,自然有了新的取乐对象。在父母前面乖顺的,伶俐的孩童,能够在其他地方就换了一副面孔。恶,不是天生的,又是什么?
小乞儿连报复都提不起兴致。
直到那一晚……即使已经过了很多年,但他依然会时不时地想起。
一大队北戎人的士兵冲进了村落,叫嚷着什么“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虽然过去也常有北戎人与村子爆发摩擦,但这样正规的士兵入侵,是绝无仅有的。
村子里的人本也不多,大部分又是老弱妇孺,很快就被北戎人制住了。小乞儿因为躲在神女庙,竟然没有被发现。
落芳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群北戎人来得猝不及防。她被推搡着,连同村子里的人们一起被集中到了院坝中。
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领头的人,心中便掀起滔天巨浪。那领头的少年旁边,身着大氅的男人,正是当日在土路上与她搭过话的人!
那人似乎也认出了落芳,甚至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落芳听到穿大氅的男人道:“大王子,罗盘指示就是此处,神女簪断作两截,之后必然流落到了这个村子。”
大王子?!
落芳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虽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领头的少年是北戎的大王子,那么为了保密,她和她的乡亲们……下场会是什么?
“池安先生,如何才能寻到神器?”
池安沉吟片刻,道:“神器属金,与火相克。只要一场大火,必然能逼神器出世。”
北戎大王子漠瀚,依然带着少年气的脸上,没有任何迟疑与怜悯。他的目光扫过被押着跪在地上的人,也扫过落芳,都不带一丝情感。
漠瀚倨傲地道:“就按你说的做。”
火,被处处点燃。
村民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被付之一炬、毁于一旦,无不心痛如绞,仇视地盯着这些北戎蛮夷!
“我杀了你们这些蛮子!”有血性的四叔终于忍不住,挣断了绳索便要冲上去。
他是冲着要漠瀚的命去的,他听到了漠瀚与池安的对话,知道漠瀚的身份。
可四叔还没奔出几步,便被北戎人毫不留情的弯刀砍翻在地。
四叔发出痛苦的沉吟,可更多的北戎士兵一拥而上,用雪亮的弯刀将他砍成了肉酱。
在场的人无不胆寒。
北戎人很懂杀一儆百。
四婶连哭都忘了,整个人眼睛发直,像是沉浸在一场恐怖的梦境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比梦还离奇。天黑时,村子还风平浪静,可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人间炼狱。
天啊,快些亮吧……
士兵拱手询问漠瀚:“大王子,这些人怎么处置?”
北戎人的骨骼比大绥人要深邃,落芳抬眼,见漠瀚的脸一半在火光的映照里,一半笼罩在阴影之中。
他面无表情,年轻俊美,却像恶鬼。
哪怕此后的数年里,漠瀚对落芳露出过讨好的、宠溺的、体贴的、关心的……无数种神色,她的脑子里都充斥着此时此刻,漠瀚这如恶鬼一般的脸。
而地狱里的恶鬼说:“都杀了。”
一瞬间,落芳的血都凉了,浑身的力气被抽干。
而此时,池安开口了:“殿下,且留他们一留。”
漠瀚虽年少,但向来说一不二,还从没有人敢要求留下他要杀的人。他好以整暇地看着池安,睨着这个有古怪本事的人会说出什么来。
或许不过也是那些老生常谈的废话。譬如此地是大绥的地界,北戎现在还未与北戎撕破脸,大肆屠戮,实在不宜。
漠瀚心中很不屑这些论调,他可从来不将大绥放在眼里。北戎与大绥早晚有一战,大绥这个庞大的王国早已腐朽不堪,而北戎厉兵秣马,根本不怕开战。
池安说:“我想请大殿下帮我将这些女子留下,带回北戎——女子乃是含阴之体,她们又常年与神器为伴,身上都浸染了神器的灵性,这样的躯体,最适合我炼化了。”
说到池安所谓的“炼化”,漠瀚也不知其意。他常见池安带着活生生的人进他的修炼室,可再出来时,那人就已经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暴毙身亡。不过父王很信任器重池安,指望池安给他寻长生不老的法子,漠瀚也不能多置喙。
“准。”
落芳从来没有感觉有一个字这般冷硬过。那个马上的少年,一个字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她早就知道这个世道是不公平的,可却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慌,愤怒和恨。
一双粗糙的手伸向落芳,将她像拎小鸡仔一样拎起来。落芳还要挣扎,却被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她登时眼前一黑,耳中长鸣。等落芳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身处在摇摇晃晃的囚车之中。村子里的姑娘,少女,还有稍年长些的新媳,都被像关押猪狗一样关在了车笼里。
她们会被带到哪里去?
一个年幼的妹妹蜷缩在角落,见落芳醒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流淌:“落芳姐姐,我的阿爹阿兄……”她没有说完,已经哽住,泪水更加汹涌。
落芳不用问都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因为她看到,押送她们的北戎兵,衣服上还沾着森森血渍……
这个仇,她一定要报!
落芳恨得心脏抽痛,她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背影,几乎要流出血泪来。
而这场屠戮,没有被落芳见到的屠杀,却被小乞儿见证。
北戎兵冲进村子屠杀的时候,他很快地躲进了神女像里。没错,这个贫瘠的村庄,连塑给建木神女的神像都是中空的。
大火冲天而起,本来神女庙也要遭殃,可点火的士兵却被池安给叫住。
“建木神女有灵,在她眼皮底下杀人已经是冒犯,不可再动她的神庙。”
北戎的士兵本不信什么建木神女。如果神女真的那么厉害,真的可以显灵,为什么不救救她的子民?
可这些士兵懂军纪,也明白池安的身份不一般。他们愿意给池安一个面子。
等到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小乞儿从神像中钻出。他看到的是一地倾颓。
天色已经暗了,火焰在夜幕中像催命的猛兽,天空似乎都被映成了血红色。火势虽弱了下来,但整个桃花村却已经惨不忍睹。男人和小孩的尸体到处都是,有的已经被火烧焦了,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恶心的味道。房屋倾颓,断掉的墙壁也曾为某一户人家遮风挡雨。
人间炼狱。简直比最恐怖的噩梦还要让人胆寒。
小乞儿皱起眉,终于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一路颠沛流离,见过了很多死人,但也没有见过这样恐怖的场景。
忽然,他听到了一处房屋有动静。
很轻的呻吟声,细细地穿进小乞儿的耳朵里。他顺着声音,来到了一处倾塌的房屋下。
然后,在颓败的房屋废墟缝隙中,小乞儿看到了叶秉烛苍白狼狈的脸。因为他和叶夫人的屋子是后来用茅草搭的,倾倒下来反倒并未致命。
“小乞儿……我阿娘被杀死了……求你,救我……”叶秉烛的声音嘶哑,颤抖着全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向小乞儿伸出手去,祈祷他的朋友能够将他从废墟之中拉出。
小乞儿垂下眼睛,伸出手——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解下了叶秉烛手腕上那玉质温润的手串。
“小乞儿……?”叶秉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线蜿蜒的血迹从他的嘴角溢出。
可不管叶秉烛如何呼唤,他都没有再回头。
小乞儿握着手串,心中竟很平静。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世间,要想活命,必须先自私。
他说过,他去过宜城。他在宜城时听说,守将叶临渊,正在寻找他流落在外的小儿子。
所以小乞儿才会在听到叶秉烛身世的时候,那么震惊。所以他明明在桃花村受尽白眼与欺凌,仍旧不离开。
数日后,一落魄潦倒的少年寻至宜城,手持将军信物,自称为将军之子——叶秉烛。
第106章 身世往事
真正的叶秉烛,早就已经死去。在那场大火里,在那个村落里,在那场屠杀里。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乞丐。
“所以,现在站在外面的人,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落芳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将矛头指向了叶秉烛。
北渚起身斥道:“你当时已经被抓走,又怎么知道他是冒名顶替还是受人之托?按照你的说法,他与那个人情意甚笃,说不定……”
落芳震怒,不欲与北渚多言,直接推开房门。
而屋外,等候的众人早就听到了房间里的争吵。叶秉钥一言不发,只是脸色并不好看。而叶秉桥则满面怒容,手已经紧紧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视线在叶秉钥和叶秉烛之间来回穿梭。似乎只要自己的大哥一声令下,他就会将这个假冒自家弟弟的乞丐斩于剑下。
而叶秉烛,则负手立在檐下,一动不动。他早就知道纸会有包不住火的一天,也猜到了此次遇见落芳不是好事。可他还是跟着一起到了宜城,他就想看看北渚知道这一切,会是如何反应。
落芳见了屋外众人,又见叶秉桥手里按着剑,误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也不惧怕,道:“我的确不是什么公主,你要杀便杀,反正我是死过的孤魂野鬼了!”
叶秉桥再也忍不住,“锵”的一声,拔剑而出,剑锋直指叶秉烛。
落芳心中一顿,默默让开。
而叶秉钥却似全然没有看到,默许了自己弟弟的作为。
“你这是何意?”北渚上前两步,挡在叶秉桥的剑前。
叶秉桥怒道:“北渚大师,你也听到了!此人冒名顶替我的弟弟,竟然已有十余年!他一介乞儿,怎配污我世代忠良的叶家门楣?他若不付出代价,岂非要人人皆知我叶家好骗、好欺负?!”
他说得这般振振有词,这般深恶痛疾,好像叶秉烛在他们身上讨到了天大的便宜。
一个卑贱的乞丐,以这样拙劣的骗术摇身一变成了叶家子弟,当真可恶至极啊。
叶秉烛也不为自己辩解,好像无声地承认了自己的确是这样的人,也的确有罪。他只看着北渚的背影,垂着的手紧攥成拳。
其他人说什么,他不在乎。他只要北渚的答案。
北渚冷笑一声,道:“你这样说,岂不惹人笑话?”
叶秉桥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我且问你,你待叶秉烛如何?”
“兄弟自然如手足。”
北渚挑眉道:“如手足?可依我所见,你们兄弟待叶秉烛却不若一个陌生人。”
叶秉桥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北渚就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当年叶秉洲入京,对待叶秉烛如奴仆侍从,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此乃我亲眼所见。几日前在桃花村见到你,你也对叶秉烛处处无视。他作为你所谓的叶家子弟,却连入府居住的资格都没有,还得住在客栈驿馆——你说,你们待他如兄弟手足?”
北渚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辩驳的人,常常对着叶秉烛便觉胸中纵有千言万语,总是一句也说不好。可此刻,他前所未有地能言善辩起来。
叶秉烛本来微微提起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目光微沉地凝视着北渚维护他的背影,忽觉过往苦楚,也不值一提。
“那是因为叶秉烛的母亲根本就无媒无聘,算不得叶家夫人。她还气坏了我们母亲的身体,所以我们才……”
“所以你们才会痛恨叶秉烛,恨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北渚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可话锋一转,质问道,“你们既然这么恨这个弟弟,为何现在又要叫嚣着为他报仇?”
“我……”叶秉桥想要反驳回击,却说不出话来。
静立一旁的叶秉钥沉然开口:“一码归一码,如何对待叶秉烛,是我们的家事。眼前此人有污我叶家名誉,怎能不罚?”
“所以我才说你们可笑!”北渚又对上叶秉钥,凛然道,“你们维护的根本不是你们的弟弟叶秉烛,而是你们叶家的名声。可他不管是不是叶秉烛,可有半点败坏你们叶家的名声?就因为他是一个乞丐,所以便不配做‘叶秉烛’吗?你们可是护卫一方平安的叶家,却这般看不上寻常百姓?”
众人都被北渚这连珠炮般的发问给难住,叶秉钥垂下眼睛,似思索似恼怒。而叶秉桥则指着北渚道:“你简直强词夺理……”
北渚又道:“况且,当年叶将军就凭一个手串,便认下了他。如此草率,究竟是因为叶家好骗,还是因为你们另有图谋?”
这番话,成功让叶秉桥闭上了嘴。
眼前这个人,是叶临渊当年亲自认下的儿子。而认下他的第二个月,他便作为叶家第五子,被送入京师为质……
北渚见他们都不说话了,才扬着头道:“若非是他,你们几兄弟中,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被送入京城为质子。你们分明是占了他的便宜,不感恩戴德不说,现在却回过头对他喊打喊杀,这不是可笑是什么?”
说到此处,北渚都替叶秉烛感到心寒。叶秉烛见北渚心痛地回头看自己,脸上立刻恰如其分地换上了哀而不伤的神色。
北渚更加替叶秉烛不平,悄然握上了叶秉烛的手。
叶秉桥气不打一处来。说来说去,竟成了他们该对这个骗子道谢了?他们是武夫,不擅长嘴皮子功夫,还是动手比较直接。
正待此时,门外副将突然匆匆来报。
“将军,北戎军队来袭——”
争吵的几人登时闭嘴,叶秉钥转身道:“这么快?到哪里了?”
在北戎夺走粟城之后,叶秉钥便猜测他们早晚会对宜城下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副将道:“根据斥候来报,是北戎王亲自领兵,已经快到城下了。我们已经派人死守城门,可……”
“可什么?”叶秉钥厉声问道。
“可他们竟有老将军的尸身,而且还带有一群半人半兽的骇人怪物,将士们士气低靡。”
之前叶临渊战死,尸身不知所踪,竟然是被北戎夺走!
叶秉钥对亲卫道:“备铠甲,随我点兵,死守城门!”
“是!”亲卫说完,领命而下。
叶秉桥道:“大哥,这个冒牌货怎么办?”他的剑锋还指着叶秉烛,显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军事紧急,刻不容缓。叶秉钥沉吟片刻,道:“先羁押,等战事平定后再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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