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远处忽然有烛火,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在回廊处探头探脑,看起来胆怯懦弱又笨拙可笑。
“叶兄?叶兄!你没事吧?”
是张陵枫。
叶秉烛道:“张陵枫?你怎的在馆舍?”
张陵枫道:“我爹将我赶出了家门,我没地儿去……哎,这是什么怪物!”他话说到一半,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张陵枫举高了手中烛火,终于看清了地上苟延残喘的异兽,当即吓得一个趔趄,腿上一软,坐在了地上。
夜凉如水,再想到方才的动静,张陵枫又是惊惧又是不可置信。一半人一半畜牲,这是个什么怪物啊?!听说近日京城不太平,莫非就是此物作祟?连滚带爬地挪了几步,张陵枫狼狈地坐在叶秉烛脚下,试探着问:“方才是你在打杀这东西?”
叶秉烛:“……”若是他点头,恐怕自己都不信。
北渚道:“是我与他合力制服!”
见异兽进气少出气多,没了反抗挣扎的力气,张陵枫才稍稍安下心。
“好厉害好厉害!”张陵枫抱拳摇了摇,认定了北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又用怪异却莫名同情的眼神看了看叶秉烛,道,“我看你做叶秉烛的相好有些可惜了,呜,做道士也可惜了。如今边关不宁,仁兄你若投军,准能挣个万户侯!”
这人心惊胆战,嘴巴却还是一样讨厌。
叶秉烛提着他的后脖,将人提溜起来,道:“既然你也来了,便去寻个绳子,与我合力将异兽捆了,明日去交差!”
张陵枫一听,苦着脸讨饶道:“且饶了我吧!叶兄,我见不得血,心中也害怕!”张陵枫现在,就万分悔恨。不该在家中与他那古板的老父亲斗嘴,如果不被赶出家门,哪能见着这么晦气的东西?
那只异兽被带进皇宫的同一时刻,从边关千里急递来的战报,也送抵了兵部。
彼时,叶秉烛正在宫殿里向徐嵘回禀那异兽的来处。宫殿正中,摆着一副周遭被黑布盖住的铁笼,有沉重的呼吸声从笼中传出。
“叶大人的意思,这伤人的畜牲昨晚夜袭于你,被你与你的仆从给合力制服?”徐嵘坐在高位上,向旁边递了一个眼神。侍候在一旁的袁引立刻走下台阶,来到铁笼前,想要将黑布给揭开。
叶秉烛道:“袁公公还请小心,野兽骇人。”
袁引想着不过区区野兽,能生得如何青面獠牙不成?他掀开了黑布,铁笼中的情形也随之印入眼帘。
半人半兽的怪物蜷缩着,背上的伤口竟已经痊愈大半,而它被刺瞎的眼睛紧闭着,鲜血凝固在眼窝里,结成血痂。
那是一个中原男人的脸!
袁引当即倒退了一步。但他随徐嵘三年,见过的大场面太多,早就养成了不喜不怒的心性。哪怕再震惊恐惧,袁引也能不流露于面上。
他一把松开黑布,将铁笼盖上,回身禀道:“此物果然见所未见,义父请离远些,免受了惊扰!”
徐嵘却不甚在意:“我一把年纪,何须再怕这些?你且揭开,我一探究竟。”
黑布彻底落下,半人半兽的妖物暴露于天光之下。徐嵘没有恐惧,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很久之后,徐嵘沉声道:“此面目,乃我大绥的子民。”
叶秉烛心头一颤,抬头去看徐嵘,却见他已经背过身去,立在高阶之上,摇摇欲坠。那身绯红的太监服制垂在他单薄的身躯上,后背的脊梁骨和肩胛骨都嶙峋地突起,几节骨节尤为突出。
他老了。
叶秉烛却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这个高台之上的老人,是真真切切在为大绥而尽忠,也为大绥而悲哀。
良久,徐嵘沉声道:“禽兽怎能生人面?定是用妖邪术法为之!究竟是何人所为,将我大绥子民迫害至此?”
叶秉烛道:“经我探查,此兽脚踝上有一铁环,嵌入骨血,上有文字。”
“何字?”
“是若羌国文字,我寻人译了,乃是写的‘极乐坊’三字。”
徐嵘道:“若羌国?如此小国,怎敢害我泱泱大绥的百姓!我们大绥与若羌有诸多贸易往来,京城市中多有若羌商人。可有查到何谓‘极乐坊’?”
“极乐坊乃是西市的一个声乐之所,坊主正是若羌人。我已经命京城卫前去搜索,现已将坊主押解在外。”
叶秉烛的回答不卑不亢,做事沉稳有章法,明显是有备而来。徐嵘心中对这个年轻人暗自欣赏,喝道:“将那贼人带进来!”
不多时,便有数名侍卫带着一个身束枷锁的番邦男人走了进来。这男人虽然除去了华丽的饰物,但光是他身上的素衣绸缎,泛着如珍珠般温和的光泽,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这男人高鼻深目,瞳色碧绿如玉,发色绯红,张口却是利落的大绥官话:“小民见过徐老千岁!”
若羌商人走南闯北,见多了大人物,也见惯了大场面,此时镣铐加身,却还能镇定自若地行礼。
徐嵘见他面色如常,并无半点心虚之色,却先声夺人,疾言厉色道:“你这恩将仇报的蛮人!我大绥与你若羌国互贸,是怜你族人贫苦。你却不知感恩,施展了什么妖术,害我大绥百姓?还不如实招来!”
徐嵘久居上位,此时面色完全阴鸷,眼皮略微耷拉着,像看死人一样凝视着极乐坊的老板。
大殿里安静如死,四周空气如凝滞一般让人透不过气,落针可闻。
那蛮人俯身再拜,道:“千岁明察!你可是说,今早在极乐坊找到的,小民收购的那几头异兽?”
“收购?”
“正是!”蛮人高声解释道,“这些异兽并非出于我手,乃是我从他处收购而来!”
“何处而来?”
“小民走南闯北,见过的奇珍异兽千千万万,唯有这半人半兽的从未见过。半年前,小民回若羌老家,遇见一个北戎人,是从他的手中买到的这些异兽。”蛮人顿了顿,又道,“小民初见时也恐惧万分,但冷静之后又想,小民坊中每日都有表演,但大绥地大物博,万国来朝,京中百姓见识广泛,何等新鲜玩意没有见过,早嫌我那些不入流的歌舞枯燥。我想着或许异兽能在大绥讨个新鲜,所以才买了回来。这还未教好,没有来得及上台,便被大人们搜捕。还望徐千岁明察!”
徐嵘的眼眸一转,看向阶下的侍从,一人暗中对他颔首,示意此人所言非虚。徐嵘早就在私下培养了一批心腹暗探,负责调察监视京中诸事,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他的耳目。
可这些异兽出自北戎,那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北戎对大绥虎视眈眈,现在还用邪术残害大绥子民,着实可恨……
徐嵘正待要再问,突然门外闯进来一个小太监,神色惊慌匆忙,道:“千岁,有急报!是边关传到兵部,兵部又拟来的急报!”
兵部,司掌负责天下兵马调动。徐嵘不敢有误,立即让小太监将信件呈上。另又有两个太监,引着若羌蛮人和叶秉烛退下。
叶秉烛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殿内一阵倒吸寒气之声,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响。
“义父,你怎么了!”袁引惊呼着。
“叶大人,留步……”
叶秉烛还未踏出殿门,就被徐嵘虚弱的声音唤住。
叶秉烛回身,见徐嵘跌倒在阶下,膝盖上有鲜血透过了重重衣衫,浸脏了他的衣袍。
叶秉烛道:“徐公公还有何示下?”
徐嵘被袁引搀扶着坐在椅子上,他的脸颊因为疼痛而频频抽搐,却强忍着,说道:“这封急报,是宜城送来的。你且看看吧!”
叶秉烛不在兵部,本不应越权查看,但既然徐嵘有令,且……宜城便是他父亲叶临渊所镇守之处,他也不推脱,接过了袁引递来的急报。
叶秉烛拆开信封,入目的便是一片潦草凌乱的笔迹,可想写信之人当时正出于何等慌乱的情形。叶秉烛一目十行,只看到最后时,瞳孔骤然紧缩——守城将领叶临渊中伏被擒,不堪受辱,守节而亡。
他的……父亲,叶临渊,死了?
叶秉烛不觉竟出了一身冷汗。
自北戎七王子漠渎归国之后,不出两年,两国之间的关系便陷入冰点。宜城与北戎接壤,常年与北戎摩擦不断。
没有人会怀疑战争会爆发,只是没有人知道会何时爆发。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漠渎狼子野心,不顾大绥恩情,竟发动袭击,夺走了粟城,还险些夺走宜城!”徐嵘紧促着眉头,额间浮现出如沟壑般的纹路,他膝盖上的血已经蜿蜒而下,他却感受不到痛似的,“小引,你立刻去请内阁、兵部几位大臣入宫,我们要立刻商议调兵反击蛮子之事!”
“义父,还是先招太医看看你的腿……”
“是国事重要还是我的腿重要?!”徐嵘断然大喝,嘶哑的声音如惊雷劈开了袁引想说的话。袁引只能躬身,应了一声“是”,便小跑着退下了。
随着众人离开,大殿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徐嵘和叶秉烛两人。
叶秉烛道:“徐公公还有何事?”
徐嵘对着叶秉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
两人离得近了,叶秉烛才发现,这个在传说中翻云覆雨,掌控大绥权势,甚至在很多人的嘴里,是“上瞒君主、下欺群臣”的宦官,其实生了一双很慈悲的眼睛。
“叶将军是个忠臣,朝廷不该疑他。你流着叶将军的血,也是个好孩子,在翰林院是受委屈了。”徐嵘长叹一口气,道,“今日之事,你虽未抓住逃窜在外的异兽,但也有功,理应论赏。”
“分内之事,无须赏赐。”叶秉烛垂下眼睛。
“不过,你如何看待这异兽之事?”
叶秉烛道:“人微言轻,不敢妄言。”
徐嵘神态稍夷:“你但说无妨。”
“只怕与边关的战事脱不了关系。京城刚乱,边关便遭突袭,这绝非巧合。而且,如此异兽,怎么能顺利进入京师……”
徐嵘恍然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于大绥不忠?”
“这只是我的猜测。”
“这也是我的猜测,但我们不得不防。”徐嵘拍拍叶秉烛的手臂,面露赞赏,“当今最重要的,不仅是平定边关之乱,还要查明那异兽之出处!你是个聪明人,又是忠臣之后,我想命你随军前往宜城——既是奔丧,也是暗中调查异兽之事。”
徐嵘能信任叶秉烛,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忠臣之后。这几年叶秉烛在京城无朋无党,孤僻清净,绝无与官员互通之举。更重要的是,他留在京城,是作为掣肘叶临渊的质子。
现在叶临渊已经死了,京城也就不再需要养着一个无用的质子了。
边塞风沙大,将士战骨寒。
凛冽的风刮过边陲的城池,又吹落城上一层土灰。或许风沙不断侵蚀,总有一日这边关难以攻克、难以逾越的高墙也会成为一堆废土。
现在才九月,南风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此处却已温度骤降。风里带着寒冷的意味,北戎人最痛恨也最难熬的冬天就要到来了。
很多北戎人一辈子没有去过江南,也不知道这个时节的南方,应当是一派暖融繁华。绿水绕酒家,碧波映彩霞,是江南随处可见的光景,也是北国永不可见的珍奇。
但是,漠渎想,北国不会有这样的美景,不代表北国之人便见不到。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北国的军队翻过天险玉屏山,踏破边关九城的楼阙,挥师南下。届时,南方大好的土地,都会是他北戎牧马的农场。
有时候,他真的很恨大绥。
他痛恨,那个将他从自己的父母亲族身边以“质子”的名义夺走的国度。他在大绥,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皇城中连一个太监都可以给他脸色瞧。说来可笑,那些人还以为已经用劳什子的礼法感化了他。
如果不是他忍辱负重,怎么能换来归国的机会?漠渎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发誓,他要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但漠渎又不得不感叹,他也真的很爱大绥。这个富饶的地方,不用在冬天就死去很多人的地方,实在太美好了,谁会不喜欢呢?
“王爷,外面风大,你披件衣服吧。”一道柔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漠渎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方是谁。
陪伴了他三年的,从大绥跟来的女人——陆青容。
披风温柔地盖上肩头,阻挡了凛冽的风波。黑色的布匹上绣着两只展翅的鸟儿。漠渎在大绥呆了十多年,自然认识这所绣的鸟儿乃是大雁。在中原人眼里,大雁代表了忠贞,它们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
不过,忠贞?
漠渎回头看着陆青容,道:“阿容,三年了,又回到故乡,你开心吗?”
陆青容面色一滞,很快又换上了一副笑容:“王爷,你说什么呢?此处是粟城,我的故乡在都城,距离此地千里万里。”
“同是大绥的土地,难道算不得你的故土?”漠渎盯着她面容娇好的脸,研判着陆青容说的每一句话,“还是说,你想本王将都城都打下来送给你?”
漠渎不信这个世上有忠贞,所以一遍又一遍地试探。为什么不直接将这个女人杀死呢?甚至还救了她一命,连漠渎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或许是她还有用,也或许她是在北戎,少数几个知道他曾在大绥过得多狼狈的人。如果连陆青容都走了,漠渎不知道自己该向谁证明,自己真的已经改变了那如草芥一样的命。
陆青容道:“我生在大绥,一直视大绥为母亲,自然不忍母亲受苦。但,我既然三年前随公主和亲于此,又蒙王爷相救才能活命,王爷还不嫌弃我卑贱的身份,予我侧妃之位。我此生已经嫁给了王爷,自然前尘尽却,唯愿夫君事事顺心。”
漠渎一听,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阿容,总有一天,本王会将整个天下打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陆青容没有回应,只甜美满足地笑着,依靠进漠渎怀里。
在漠渎看不见的角落,陆青容面上的笑容渐渐冰冷。她清楚地知道漠渎不爱她,说什么“将天下打下来送她”,只是这个男人如逗狗一样的屁话。主人逗狗,自然是开心时“心肝”地哄,不开心时就一脚踹走。
陆青容原以为随奕河公主和亲,她便不会再过人下人的生活。在大绥时,她是低等宫女,每月俸禄还会被母亲扣去一半,全给了她那无用的弟弟。史书上都写什么“出塞安邦”,是千古美事。她只想着与公主一起到了北戎,做了公主的贴身侍女,必然身份地位不同以往。谁知道,她竟撞见了……那样可怕的事情。
不过还好,上天也算是待她陆青容不薄。现在只需要应付漠渎一个臭男人,总比以前日日伺候别人,看别人脸色过活要好得多。
两人各怀心思所立的城头,正是刚刚才被北戎攻打下来的粟城。此处与宜城相邻,与北戎接壤,也曾是不可被战胜的天阙。
不过……漠渎想到了什么,心中暗暗发冷。此处再难攻,也已经被北戎拿下。
此时,手下一个军士来报:“七王爷,有大王的军令!”
漠渎将陆青容让到身后,垂眼看着他:“说。”
“王有令,命七王速速拿下边关九城,不得延误!”
漠渎冷笑道:“边关九城,固若金汤。能拿下一座粟城已经是耗尽了全力,却要本王如何‘速速’拿下其余几城?”
军士跪伏在地,道:“末将只奉命传令……”
那就是怎么做,北戎王就不管了?
漠渎只觉他那个大哥疯魔了。两年前,老北戎王终于去世,可惜漠渎刚回北戎不久,羽翼未丰,没有能力一争王位。最后是大王子漠瀚杀了下面的几个野心勃勃、不肯服输的弟弟,即了王位。
不过,这人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将小王后,也就是从大绥和亲而来的奕河公主纳为正妻王后。
虽然北戎也讲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但那个大绥的公主,受了多年礼义廉耻的教化,本应当是死也不侍二夫吧。漠渎还以为她会挣扎反抗一段时间,没想到她竟欣然接受了,安安心心继续做她的王后。
顺理成章得,漠渎都以为他们两人之前就有私情了。毕竟,护送奕河公主和亲鸾驾的,就是漠瀚。这一路四个月风雨兼程,如果要暗生情愫,暗通款曲,全然是够了。
可惜,没有从陆青容的嘴里问出些什么要紧的事情。这女人的嘴,比蚌壳都紧。
漠瀚即位之后,还玩上了金屋藏娇那一套,无论是祭祀还是宴饮,都不曾带上奕河公主。漠渎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那个从大绥而来,如娇花一般的小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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