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叡垂眼一一扫过阶下行礼的众人,不动声色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等众人跪得膝盖刺痛,他才朗声道:“平身,随朕一同行祭天大典。”
皇极殿的祭祀之事早就准备好了,众人跟随宫人指引,静默井然地转入皇极殿。
第52章 突发恶疾
皇极殿,祭天坛。袅袅青烟弥散,威威宝相庄严。建木神女的塑像静静地矗立,她垂着眼,无声地接受着众生的跪拜崇敬。
叶秉烛想,这尊神像与他见过的神像都不同。他从前进过庙宇道观,见过的神佛塑像都不少,大多神像都塑得面目模糊。因为塑像的人不曾见过神佛真容,只能按照自己想象雕刻,而且还要迎合众生对于神佛悲悯祥和或者端庄威严的印象。故而他所见神像,总是天庭饱满,日角珠庭。
可这座建木神女像却不同。它雕刻得极为细致,神女的面容更是栩栩如生。她柳眉星目,唇若点朱,三千青丝随风轻动,每一根发丝都清楚分明。
倒像是雕刻的人见过建木神女一样。
叶秉烛想到前日在皇极殿内见到的神女画像,恍然发现画像与神像上的神女面貌都如出一辙。
墙子碰了碰叶秉烛的胳膊,低声道:“神像那么好看,你眼睛都发直了?”
叶秉烛感受到墙子的胳膊抵着自己的,冰冷的触感穿透春衫而来。他从墙子嘴里知道的,这个大胆的精怪是附身在一具尸体之上,才能来到阳界。所以他手臂上触感冰凉也是常理。
其实他应该推开的,叶秉烛讨厌尸体,因为他早就看够了。可此刻他却偏不想动,只漫不经心地说:“确实好看。”
墙子本来也就随口一问,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心头莫名不是滋味儿。墙子研判地盯着建木神女像审视,最后发现神女的确很漂亮。
他便更不是滋味儿了。
而阴界的鬼,立在墙子身边的杨絮何曾见过这小红墙如此做作的姿态,当即来了兴趣,展开手中的折扇,风流地摇了摇:“小红墙,人家建木神女天人之姿,仙容玉貌,你也不必相形见绌,无地自容啊。”
墙子面目狰狞,用嘴唇无声道:“观礼吧你!”墙子暗暗下定决心,如果杨絮还敢再说,他便去寻岳凛——这个死柳树的恩公——的麻烦。
杨絮何其了解墙子,当即闭了嘴,转身遥遥看向祭台。
祭坛之上,法华荧头戴道士巾,身着紫色道袍,那华美繁复的衣袍上绣着日月、星辰、祥云、瑞兽。衣襟两侧又有暗纹,上面隐隐是太极八卦的纹样。
他的两个小弟子,其中一个就是墙子曾经见过的图南,分列左右,一人持拂尘,另一人捧法印,神情端庄肃穆,沉静的盯着台下众人。
皇帝在神女像之下静立,背影孤寂。都说人家帝王是“孤家寡人”,他会显得孤独倒是正常。
从墙子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皇帝李叡微微扬起的头颅,至于他的神情如何,便看不到了。
之后就是一些跪跪拜拜的繁文缛节,墙子跟在人群里,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屈膝,只觉得无聊透顶,他只心疼这具身躯,好像膝盖磨损得严重。
但更可怕的却不止于此,几个识得墙子的妖鬼,正一边瞧着他,一边凑在一起低声说什么,满脸笑意,应当是在看他的笑话。
墙子当他们不存在,目不斜视。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太阳已经悬在头顶。春日里的阳光并不毒辣,温暖和煦得让人不得不感叹,这真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终于轮到帝王宴请天下宾。
墙子问叶秉烛:“你可有席位?”
叶秉烛点头:“自然。”
“那我可有席位?”
叶秉烛闻言,用微妙的沉默应对。
墙子了然。他应该有自知之明的,皇帝的天下之宾客里,并不包含如袁引、袁强这样的人——这样地位卑贱的人。
墙子喃喃道:“早知道是陪着跪,还没有一口饭吃,就不来了……不过也没关系,本墙大仙也不受凡人的这些饮食烟火!”
叶秉烛见状,道:“原来你不受凡人饮食烟火。我原本想,等过些日子得了空闲,便再与你易魂,一同去宫外寻些特色吃食。既然如此,那便就此作罢……”
“等等!”墙子抬手打断,一脸严肃,“叫你这样好看的少年独自出宫,我怎么能放心?若是要我保护你,倒也未尝不可。唔……那个卖石头糖的地方倒很安全……”
说到这里,墙子便想到那日叶秉烛买的红墙石头糖。身为一堵墙,他与寻常妖鬼不同。或许别的妖鬼还需要捕猎进食,但他却不用,墙子在附身袁强之前,也从未尝过凡人饮食的味道。之后他来到阳界,也尝过凡人的饮食,但袁强的身体早就没有了五感,墙子只觉得像是将一坨坨黏腻恶心的东西塞进了嘴里。
直到那日,他通过叶秉烛的五感,尝到了石头糖的味道。
那种如春风轻柔地拂过重重宫墙般让人愉悦的味道,叶秉烛告诉他,叫做“甜”。
这是墙子第一次知道,甜,原来是这般滋味。
此时二人刚进撷宝殿,叶秉烛不置可否地抿唇一笑,刚要开口,脸上的笑意却刹那凝固!
他忽觉胸口剧震,心脏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攫住了一般,不断地往下沉!所有的力气顿时消失,血都在往胸膛里涌去,心脏如被万根钢针无情扎穿,连一呼一吸都是痛彻心扉!
墙子眼看着叶秉烛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刹时全无,脚一软便要跪倒。他毫不犹豫地上前扶住叶秉烛,见他额头上全是冷汗,不由自己的心也跟着慌乱起来:“你怎么了,叶秉烛?”
叶秉烛已经痛极,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如坠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熟悉的关切的声音。
他自然知道是谁。这个世界上,还会再关心他生死的,只有墙子,一个妖鬼。
所以叶秉烛竟然还出自本能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笑了笑,说:“别担心。”
墙子见叶秉烛全无血色的嘴唇翕动,似乎是在说什么,赶紧将耳朵贴上去。可只有微弱如蚊蝇的触感扫过耳廓,什么都听不清。
墙子慌乱不已,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是个妖,当即搀住叶秉烛的手,另一只手抵住他的后背,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
已经入席的众人都看向了突然倒地的叶秉烛。
正在这时,一人突然冲出来,声音浑厚,充斥关怀:“五弟,你怎么了?”
墙子抬眼一看,正是叶秉烛的哥哥,叶秉洲。
叶秉洲身形高大,越众而出,脸上写满焦急,三两步跨到墙子和叶秉烛身前,将叶秉烛揽住,道:“五弟,你可是犯了旧疾?”
在众人眼里,这俨然是一副兄长关心突发恶疾的兄弟的场景。可墙子却见,叶秉洲的脸上满是黑色的诡异纹路,黑气笼罩间,紫色的瞳孔妖冶不祥。
叶秉洲的随从阿璨也站出来,道:“少将军,快带五公子去看太医吧!”
是他下的毒!墙子登时便明白了。
叶秉洲“关心则乱”,被这么一提醒,才立刻转身,对上头的皇帝李叡行礼道:“臣幼弟突发恶疾,臣心甚恐,请陛下容臣缺席盛宴。”
李叡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根本连一丝目光也懒得给。倒是徐嵘上前几步,道:“人命要紧,刻不容缓,少将军且速速去吧。”
叶秉洲立刻要扶起叶秉烛,却被墙子抢先一步,半搀半抱地带着叶秉烛出了宴请众宾客的撷宝殿。
叶秉洲和阿璨对视一眼,快步跟上。
待走到无人处,叶秉洲道:“将我弟弟给我吧,你先退下。”
墙子懒得与他装,直接道:“解毒,我给你地图。”
叶秉洲与阿璨对视一眼,细看之下才察觉,眼前之人哪里是个小太监,分明是个妖鬼!
叶秉洲关切的神情顿时收敛,慢慢展露出漫不经心又淡漠不屑的样子,像上次在东风楼里墙子所见的模样。
至于阿璨,他在看清墙子真身的一瞬间,眉头迅速紧促,像是一个恼怒的神情,但他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心绪,不动声色。
墙子一直也觉得阿璨眼熟,可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他。
“我这个‘弟弟’还真厉害,身边有高人相助。那我要的东西,想来是备好了。”
墙子道:“你解毒,我将地图给了他了,由他自己保管。”
叶秉洲闻言,瞥了阿璨一眼。阿璨立刻吹出一声怪异的哨响。
墙子暗道,这是什么毒,一声哨子就能解?
叶秉烛身上的剧痛顿时消减。他缓了口气,神智渐渐清明,借力撑着墙子,才不让自己显得狼狈。叶秉烛尚还虚弱,低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三哥虽不喜我,却也是个正人君子,绝不屑于做这样胁迫之事。”
“叶秉洲”冷笑一声:“你自身难保,却还在意你兄长?将地图交出来,我心情好便放你一条生路。”
叶秉烛从怀中摸出墙子早就绘好的地图,“叶秉洲”劈手夺过,展开一看,又给身边的阿璨看了看。阿璨凝眉审视半晌,点点头。
“叶秉洲”傲然道:“阿璨,解蛊吧。”
阿璨听话地从腰间掏出一个银白的镂空小球,毫不客气地捻起叶秉烛的手腕,嘬唇吹哨。一道细小如尘埃的黑色阴影顿时从叶秉烛腕间青色的血管里显现。
果然,这不是毒,而是蛊。
第53章 贺寿献礼
墙子其实一直疑惑,叶秉洲和阿璨如果想要皇宫地形图,根本无需这么麻烦。他们既然是妖鬼,自然可以脱离人身,在阴界畅通无阻地察看整座皇宫的地形。
没有必要绕一大圈,威胁叶秉烛去绘制地形图。
除非,他们在阴界也有顾忌。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了,墙子想,他可不愿意去掺和到别人的因果里去。
叶秉烛手腕被刺破一道血痕,潜藏在他血管里的蛊虫随之爬出,那如米粒般大小的虫子被阿璨收回了手中的银色镂花小球中。如附骨之疽般剧烈可怖的疼痛彻底消失,叶秉烛松了一口气,墙子也才勉强放下心来。
“五弟,咱们后会有期。”
“叶秉洲”意味深长地睨了叶秉烛和墙子一眼,带着地图转身而去。阿璨紧随其后,不过他走到一半,忽然回头看向墙子。
那一眼,酝酿着墙子看不懂的情绪,似埋怨似恼恨,总之绝非善意。
强烈的熟悉感又回来了,墙子这次很确定,自己一定见过这个阿璨!
可皇城来来回回的妖鬼那么多,他哪里有心思将他们全都记下?
叶秉烛紧拧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认识那个阿璨?”
墙子回道:“我应该见过他……可是记不起来了。”
“要提防他。”叶秉烛言简意赅,那种满含恶意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妖鬼的世界原来也有如此多的麻烦和恩怨,或许只要有生命,就免不了争来斗去。
墙子得罪过的妖鬼多了去了,难道还能个个都防备不成?那可就太劳心费神了。
“我们回含凉殿吧,你才刚解了蛊,还得休息。”实际上,墙子想的是,反正他在宴会里没有一席之地,去了也是当根柱子一样杵着,还不如回含凉殿自在。
墙子说话时,对上叶秉烛的眼睛,从那双乌黑的专注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墙子惊觉自己面对着叶秉烛时,竟是带着笑意的——他自己都完全没有察觉!
这正合叶秉烛之意。叶秉烛厌恶喧闹,也讨厌繁华,更对穷奢极欲的宴会感到恶心。
“那样的宴席我本来也不感兴趣,便回去吧。”
两人就这样离开了多少人梦寐以求,希冀有一席之地的帝王饮宴,一步步回到清冷的宫殿。
与此同时,撷宝殿内,诸国来使进献贺礼,祝祷大绥皇帝万寿无疆。李叡高坐在龙椅,百无聊赖地看着阶下众多使臣。作为拥有广袤肥沃土地的君主,接受万国朝拜,他丝毫不见兴奋,亦无任何骄傲的神色,冷淡得就像一个旁观者。
历代君主在这个年岁,也应当身边有国母相伴。可惜李叡身旁后位虚设,无一个女子能够站在他的身边。
“……向吾神祈祷,愿大绥国江山永固,万世不衰。皇帝陛下福寿绵长……”
台下若羌国的使者,正努力地用蹩脚中原话祝祷。若羌国善经商,而大绥是若羌的主要生意伙伴,所以若羌国的使者格外小心,生怕行差踏错。他一身华丽珍贵的绸缎对襟长衫,腰间用镶满宝石的带子束着,脚踏一双黑色长靴,鞋头微微翘起。
李叡在听到“万世不衰”四个字时,眼皮微微跳动,像是被针扎到后无意识的抽搐。侍立在一旁的徐嵘以为君主在恼怒生气——即使他并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值得生气——但李叡又垂下眼去,什么话都没有说。
徐嵘微微松了口气。他比李叡年长十岁,在李叡六七岁的时候便被安排到他身边伺候,矜矜业业,忠心耿耿。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可他却觉得,越来越看不懂皇帝陛下了。
都说圣心难测,或许确实如此。
这时,北戎国的使者漠瀚,从位置上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殿中,躬身行礼:“北戎大王子漠瀚,代北戎前来贺寿,愿大绥皇帝圣体康健,如松不老。”
北戎和大绥算是有世仇。当年圣祖皇帝李锦州逐鹿中原,得建木神女感召指引才能驱逐蛮夷。而这个“蛮夷”,指的就是北戎。可近千年来,北戎南下牧马之心不死,一直盘踞北地,南窥中原。可惜大绥国运不衰,即使中间出过几次内乱,也没有让北戎有机可趁。两国此消彼长,互相谁也拿不下谁。
尤其是这几十年,两国摩擦不断,眼看着就要爆发战争。西域诸国都以为北戎不会派人来贺寿,没想到,北戎不仅来了人,还是下任北戎王的有力竞争者大王子漠瀚。
李叡却依旧摆弄自己的扳指,看都不看阶下一眼。
漠瀚不以为意,继续朗声道:“北戎为陛下带来三份贺礼。”说着,他看向候在一边的池安。
池安上前去,将锦盒递给漠瀚。漠瀚打开锦盒,众人当即闻到一股弥散在宫殿里的芬芳药香。那味道沁人心脾,醇厚扑鼻,叫人一闻便觉精神一振,神清气爽。
“此乃我北戎圣山亓元山千年才结一棵的灵草,虽无活死人肉白骨之功效,但以它入药,也可祛除百疾,延年数十载。”
话音一落,宫殿里便响起一串倒吸凉气的声音。在座诸位大多是西域人,自然知道这贺礼的价值。亓元山在西域也是不少人信仰中的神山,地位不输中原人心目中的建木神山。而亓元山上的灵草,更是有价无市,可遇不可得!
没想到北戎竟然愿意将这样的宝物献给宿敌大绥,还真是大手笔!
可众人艳羡贪婪的目光之下,大绥皇帝李叡却依旧不为所动,好像延年益寿与他而言,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似的。
果然是大国风度。西域诸国的使者暗自感叹,中原物华天宝,占尽天机,什么东西没有,连这样的宝物也不看在眼里!
漠瀚没想到李叡竟是如此反应,心中顿时有些没底。但一想到他的第三件贺礼,又镇定了心神。
“我还带了第二件贺礼。”漠瀚继续说着,取出一张大红色的锦缎,慢慢展开,“一纸婚书。我父王曾见奕河公主画像,思慕已久。我代我父求娶陛下掌上明珠。愿奕河公主入主王帐,母仪北戎,助两国永止干戈,结永世秦晋之好!”
这件“贺礼”一出,宫殿内顿时落针可闻。
虽然西域诸国都希望与北戎、大绥联姻,更希望两国能够止息战争,让小国能够休养生息。但奕河公主才十六岁,而老北戎王春秋已高,已经年过古稀,做奕河公主的爷爷都绰绰有余……放在西域人眼里,都不愿意嫁给这样的老王,更何况中原的公主?
不过,眼下此事,似乎也不是他们这些番邦使者能够说了算的,他们便等着看好戏便是。
“陛下!”
率先开口的是贤妃,她作为奕河公主名义上的生母,抚养公主长大。而奕河也陪伴她度过了无数宫中寂寞光阴。她觉不忍心奕河嫁去北戎,还是嫁给老北戎王!
李叡瞥了一眼贤妃,沉声道:“贤妃,你意下如何?”
“臣妾无能,不曾好好教导公主。奕河公主顽劣不堪,亦不擅诗文,更不懂治国之术,恐怕撑不起母仪天下,维系两国邦交的责任。”
坐在母亲身边的李奕河早就吓得面无血色。她这些日子食不下咽,就寝难眠,白日黑夜都在思考这联姻之事的对策。今日宴饮,她随母亲同坐,便如直面自己的死期一般无措绝望。那北戎大王子丰神俊朗的面孔,看在她的眼里,都变成了地下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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