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秉烛见状,也不再多问,轻声道:“好。我也身无长物,这支红墙石头糖,就给你当做绘制地图的谢礼吧。”
墙子大墙有大量,欣然原谅了叶秉烛的荒谬揣测。
与此同时,含凉殿。
整个皇宫上下都在为明日就到来的诞辰祭礼做准备,皇城上下布置得隆重华美。单是御花园中,便是姹紫嫣红,汇聚天下各城名花。甚至不是应季的墨兰、绿萼梅、凤凰振羽,也在花匠的精心培育下,绽出花朵来。其他宫中更是珍宝无数,便是来往的宫人,也已经饱尽眼福、眼花缭乱了。
明日的祭天典礼会在皇极殿举行,虽说是祭天,但实际上祭拜的对象却是建木神女。届时多年避居观星台,不理朝政、不惹凡俗的皇帝也会走下“神台”,亲自祭礼。
墙子在袁引身后,布置着大殿中的祭台。人族真是太不公,宗室贵族便可什么都不做,坐享其成。甚至品级稍高的太监都可以颐指气使地指挥着下层太监。只有袁引,把这种不平当做天大的恩赐,乐悠悠地转到含凉殿,要他一起来伺候,说的是“有大把的银钱赏赐”。
“你去把……”
有人似乎在说什么,但墙子心事重重,没太在意。
“袁强!”袁引一拍墙子的肩膀,“你发什么呆呢?陈懈小千岁在与你说话呢!”
陈懈是大太监徐嵘的干儿子,徐嵘是千岁,私底下,其他太监们为了恭维陈懈,便称呼他为“小千岁”。
墙子抬头:“啊?”
不等袁引开口,原本安安静静的叶秉烛的一魂先说话了:“陈懈让你去将建木神女的画像请到祭台上去。”
墙子立刻道:“是请画像对吧,行!”
袁引原本想要责备的话,便说不出口了,他冲着陈懈,讨好地笑了笑。
陈懈叹口气,对袁引道:“小袁子,你这弟弟,可不及你半分聪颖伶俐啊。”
袁引比陈懈要高出许多,可他却俯下身去,太监制服上拱出一道清晰可见的脊梁骨的痕迹。他几乎是仰视着陈懈:“还要多仰仗陈小千岁教诲!”
陈懈回头,瞥了一眼正蹑手蹑脚展开画像的墙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能遇见一个如你这样机灵的,属实是难!”
第50章 因果代价
皇极殿在平时也是祭祀之地,这里供奉着大绥朝自开国以来的十二位君主的牌位,而此刻,君主们的画像也被从凌云阁里请了出来,按照顺序依次悬挂在堂内,身姿形貌各异,但都同样享受着后世的供奉。这其中,独有一名女子,便是当年临危监国摄政的肃和公主。虽然这位终生未嫁的公主并未留下姓名,也不曾登基称帝,但后来宣帝感念她的功绩,也将她列入了帝王位。
墙子将建木神女的画像挂到壁上,放在了列位君王之前,画轴徐徐展开。大绥朝崇敬祭拜建木神女的习俗似乎历来有之。传说,大绥的开国君主李锦州便是受建木神女的感召与指引,才能一路势如破竹,驱逐蛮夷,顺利建国。后来,李锦州又在神女的点拨之下寻到了龙脉,并在此建立皇都,保后世江山传承不灭。
不过,故事的真假,早就无人可知,也无迹可寻了。
本来祭祀神女的习俗也渐渐落寞,直到当今陛下即位,又逢神女显灵济世,万众拜服,这祭祀的风俗才又被世人重拾。
墙子抬眼一看,那画上的女子一双含情目,眼中却如有寒星,若无心似有情。唇角含笑,神情平和悲悯。她一身华服,浑身笼罩一层霞光之中,右手掐诀,左手执法器宝扇,足踏莲花,庄严而美丽。
怪异的是,神女一点朱唇着色格外艳丽,似是绘图的工匠细细描摹,又似有人时常摩挲,褪下颜色后又额外补上。
叶秉烛将这怪异之处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记下。而墙子,他从换走一魂之后就真正地“魂不守舍”。
都说不论人族、妖族,都有三魂七魄,若是魂魄不全,则会或少智或少灵或少寿或少情或少忆。
墙子从未分离过自己的魂魄,又自认康健如常,故而从未发现,他竟缺了一魂一魄!
可他开智成形五百余年,若非这次施展易魂术,从不曾发觉过不妥之处。
难道是墙体本无生命,所以修成的神魂也会异于常妖?
“你有心事?”叶秉烛忽然出声,低沉悦耳的嗓音如同响在耳边。墙子想象了一下叶秉烛在自己耳边说话的场景,心下竟生出几分怪异滋味来,连忙回应道:“倒也没什么。”
“陈懈又叫了你好几次,你都没听到。”叶秉烛提醒。
“啊?”墙子赶紧回过头去,便见那个穿着绯色服制的太监正一脸不耐和愤怒地盯着他,而他的便宜哥哥,一身青衣的袁引则暗暗地朝他使眼色。
可是这个眼色是什么意思,墙子完全不懂啊……
“你个懒骨头,简直丢了你兄长的脸面!”陈懈上前几步,劈手一掌打在墙子脸上,又伸手指着墙子的鼻尖,神色凶狠乖戾,“你若身患耳疾,干不好听不到,就滚出去,有的是人能干好!皇宫不缺吃闲饭的废物!”
墙子生平还是第一次被打脸,还是被人族打,脑袋先是空白了一瞬。尸体是不会有痛感的,但他很快回过味来,胸中立时腾起恼怒的火焰,烈烈地灼烧着他的胸膛和肺腑,灼烧他的整个神魂!
这些人族,似乎高高在上惯了。地位高的可以欺负地位低的,地位低的则欺负地位更低的。可他们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
“你……”
墙子刚要还手,便被袁引一把抱住,箍着双臂往外拖。
袁引半抱着墙子,脸对着陈懈,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却偏面上还带着笑——讨好的笑:“陈小千岁,我这弟弟穷乡僻壤来的,不懂这些!是小人的过错,没教好他便让他来做事,他难免紧张出错。小千岁消气,我这就赶他出去……”
墙子想要挣脱袁引何其容易,可他正欲怒吼着推开袁引,却对上了他略带祈求的闪着泪光的眼睛。
墙子也不知道怎么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那颗石头砂土做成的心便软了下来。
他要收拾、对付人族,何其简单。可如果他真的动手,似乎会给袁强,袁引带去麻烦。
袁强倒无所谓,本来便只是一具死尸。可袁引似乎还得在此处立足生存,他,他似乎很喜欢呆在皇宫,对现状很满意。
虽然墙子从未认可袁引是自己的“兄长”,但此刻,他又真的为袁引而生出了犹豫。
一堵红墙,是没有亲人的。所以墙子也一直认为,自己不需要亲人。可或许是袁引的絮叨太烦人,也许是他每次都长长地叹着气唤“弟弟”,也或许是他似乎什么“好事”都想着自己,所以墙子竟因他而动摇。
不过几息,墙子便被拖出了皇极殿。
几个默默做事的宫人向他们投来苍白的一瞥,但又很快淡漠冷然地移开目光。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若是动了手,便是死定了!”一出宫殿,袁引压着声音怒斥。
墙子动动嘴,却没有反驳。
袁引见他这死样子,不由又心软了。眼前这个傻呆呆的人,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人,是在皇宫中,唯一一个可以互相帮衬的人。
“你脸上疼吗?”
墙子摸摸脸,又摇头。
死去的躯体,传递不了痛觉的。
“不疼不长记性!”袁引狠狠说完,又缓了声音,故作严厉道,“你若是今日身体不舒服,便先回去。若是还精神恍惚……我认识太医院的学徒大夫,之后帮你瞧瞧。你先回去休息,你的活我来做。”
说完,袁引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皇极殿。
墙子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些难过。袁引在乎的那个弟弟,其实早就死了,死在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听说人族都讲究“入土为安”,可自己却强用了这副躯体,不许他得安宁。
“叶秉烛,我为什么会难过呢?我是一堵墙,没有悲喜,也从来不在意人族的悲欢。”
叶秉烛轻轻地说:“难过不是某个种族的本能,没有谁规定一堵小红墙不能流泪。”
“是吗?”墙子想,这应该是做人的因果和代价。
他转过身,见几个宫人在勤勤恳恳地悬挂祭祀用的器具,而庭院中间,正立着一位华服宫装的女人。来往的宫人对她熟若无睹,来去间能够随意地穿透她的躯体。
是很久没有见到的昭妃娘娘。
她徘徊在皇城数百年不愿离开,是个执念深重的鬼。
昭妃一袭华美的衣裙,裙摆曳地三尺,旖旎生辉。或许是因为早逝的原因,她还是生前的年轻模样,姿容虽不绝美,但也秀丽清端,鬓边的海棠花金步摇坠在发间,更显雍容。
在墙子的印象里,昭妃一直都是跋扈的,整日里叫嚣着“我可是宣帝最宠爱的昭妃娘娘”,还强行让别人给她行礼。
可现在昭妃娘娘脸上却露出了墙子从未见过的神色。她一向高高挑起的眉头敛着,唇也紧抿,眸中蕴着旁人看不明白的波澜。她的目光所及,是皇极殿内的君王画像。墙子猜她看到了自己生前的丈夫,一时情难自禁,满腹幽情。
“她是谁,你似乎认识?”叶秉烛透过墙子的眼睛,看到了昭妃娘娘。
这也是叶秉烛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皇城之中除了人,还有如此多妖鬼。同样的地方,阴阳两面,互不干扰。
“一个徘徊在此,不愿往生的鬼而已。”墙子道。
“人死,若不愿往生,便能滞留人间?”
墙子截然道:“当然不。一般能化身为鬼的,都是阳寿未尽就短折暴毙,又有心愿未了,心怀不甘的。他们用未尽的阳寿之力逗留阴界。若是下场好,说不定能在心愿了了之后投胎,若是下场不好,或许便是湮灭在尘世间了。”
所以,想做鬼的难度也很高。
昭妃不知为何,微微叹了口气,神色落寞而孤寂。她眼波流转,看到了立在廊下的墙子。
墙子见她朱唇轻启,嗓音柔美,婉转动人:“小墙子,见到本宫,还不行礼问安?”
墙子:“……”
登时,墙子便觉得那个熟悉的骄矜傲慢的昭妃又回来了!
昭妃知道现在墙子占据人身,不能光明正大与她说话,她自觉无趣,径直出了皇极殿,背影萧索。
墙子紧随其后。
“其实,本宫有过一个孩子。”昭妃突然道。
墙子一愣,竟从未听昭妃提起过。
“是公主还是……”墙子忍不住问。
昭妃却低头:“我不知道。”
哪里有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性别的呢?瞧这娘当的。
叶秉烛却温言提醒:“别再追问下去了。”
墙子不追问,昭妃自己却继续说:“但我希望是个女儿,女儿多好啊,那么乖。她会很懂事,我连小衣服都给她做好了,连名字都给她起好了……”可惜,她从未见过她的孩子一眼。
一眼都没有。
原来昭妃还有这样的往事,平日里她总说自己生前受万千宠爱,墙子还奇怪万千宠爱的人怎么会有执念难了,落魄地游荡在阴界。
但困在这世间的鬼,谁没有个伤心往事呢?
三月望日,祭祀大典。
卯时,宫门开,群臣朝拜。四海列国的使臣于太和门外鱼贯而入,步入这煌煌宫阙,感受天朝的皇家气象。此中,大部分都是来自于西域。这些鬈发碧眼的番邦人,手持贺寿的贡礼,身着自己国家最隆重的礼服,步入历来强大的绥朝的殿堂。他们都屏息持气,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行差踏错,便给自己的国家丢了脸面。
今日,皇帝李叡会在太和门接受群臣朝拜,然后转入皇极殿主持祭祀典礼,最后与众人到撷宝殿欢饮庆祝。
几乎整个皇城都调动了起来,金甲携剑的护卫更是处处巡视,目光如炬一般,叫任何有不轨之心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的盛事,没有人不想凑热闹。便是阴面的妖鬼也纷纷往太和殿凑,若是能瞧见那人间帝王,即便被帝王之气灼伤也是值得的。
墙子跟在叶秉烛身后,默默地挤在人群中。
因为他昨天的事情惹怒了陈懈,这太监免了他的一切事务。这或许对于袁引来说会是灭顶之灾,但墙子看来,他乐得清闲。
不过,热闹,尤其是这种难见的热闹,墙子还是想凑一凑的。
叶秉烛看穿了墙子的心思,主动提道:“我作为皇子伴读和边关将领之子,有观礼的资格,也可以带一个随从。你若是想去,便与我一道。”
墙子也不和他客气,欣然而行。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天际泛着鱼肚白,但太阳却还未升起。众人肃穆地立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屏息静待,无一人敢高声喧哗。金甲禁军三步一岗,面上都罩着黄金塑成的面具,威严肃立。几个绯红制服,品级较高的太监立在汉白玉的高阶之上,宫殿之前,又有宫廷乐师静静地候在一旁。
忽然,一个身形高挑瘦削的紫色身影从殿后走出,仰首阔步,直走到台阶之前,俯视众臣。
众人仰头瞧着这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宦官,有人心中不服,有人心中畏惧,有人心中向往。但不管是不服、畏惧还是向往,面上的神色都是同样的敬畏和崇仰。
唯有一人不屑地重哼一声。
众人看去,敢如此大胆的,不是北戎的大王子漠瀚,又是谁?
漠瀚位列众使臣之首,身形高大如山一般。而在漠瀚身后,站着大氅锦衣的池安。
在外国使臣的另一列,是大绥的朝臣。其中有人对漠瀚的不敬怒目而视,但更多的则充耳不闻,熟若无睹。朝臣之首,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的曲和大人手持笏板,目不斜视,没人看得出他的喜怒。
墙子、叶秉烛与学苑众人站在一处,有意思的是,北戎质子漠渎也在其中。此处虽离臣子们有些距离,但墙子耳聪目明,将那边的热闹瞧得清清楚楚。
此时,皇极殿前,忽然转出一列身着华服的仪仗,几个道士紧随其后,为首的就是池安的师兄法华荧。而在法华荧的小徒弟图南之后,便是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真龙天子的气运,让在场的妖鬼无不侧目。
在皇帝身边站定的法华荧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池安,想到前些日子此人和妖鬼大闹观星台,还抢夺走了混元鼎,他心中不甘就翻腾起来。但眼下不是时候,等到宴会的时候,人多混乱,他自有办法收拾池安!
池安对上法华荧满是戾气的目光,猜想到了对方所想,拉紧自己的大氅,又竟微微挑眉,回以一个挑衅的微笑。
暗潮涌动。
司礼监掌印太监徐嵘肃立在玉阶上,朗声道:“大绥皇帝驾到,参拜——”
“吾皇万岁——”
众人闻言,臣子们立刻便跪地行礼,山呼万岁。墙子见叶秉烛已经跪倒,秉持着“入乡随俗”的原则,也屈膝点地。
拜人王,也不算亏。
来访的使者们有的屈膝跪拜如那些朝臣一般,有的则只按照自己国家的礼节行礼。譬如漠瀚,他一脸倨傲,双目直视皇帝的面庞,不过将右手握成拳,按在胸口的位置,微一俯身便快速站直了身子,轻轻扬着下巴。
这个倨傲的年轻人,身后是他足以与大绥朝分庭抗礼的北戎,他自然有倨傲的资本。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朝臣,西域使者……或许从漠瀚的身上,能够看到北戎对大绥朝的态度。
大绥虽然依然是泱泱大国,物华天宝,但这样一块肥沃富庶之地何人不想要,何人不垂涎?何况这个国家,已经腐朽和沧桑,肩不起护卫这样好地方的实力。
“万岁,万万岁——”
朝拜之声在广场上久久回荡,尾音直上云霄。群鸟惊飞,鸦黑的翅膀掠过片片琉璃瓦,如漆黑的流星划过明黄的天际。重重宫阙静默无声,如高大的巨人一般俯视着这场盛事。它们见证了这场皇城中无数悲欢离合,见证了无数人或肆意或悲戚的生命。
天家威仪,在这一声声祝祷中,在这红墙碧瓦的宫楼中蔓延。众人精神一震,无不凛然。
站在使臣之首的漠瀚见此情形,颇不为所动,神色骄矜不减。而他的同胞兄弟,混在学苑之中的漠渎却如在梦中一般,露出懵懂向往的神色。
墙子将场中各怀心思的诸人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今天确实没有白来,当真是好戏!
李叡着帝王冕服,君临天下,俯视脚下众生。他才四十岁,春秋正盛,虽不似少年人一般意气风发,挺拔如松,但也另有一番成熟威严如山岳般的气概。
在场众人中,有大半不曾见过这位帝王。连墙子都以为这个数十年不理朝政的荒唐君王会是个脊梁佝偻,肥胖臃肿的形象,没想到竟并非如此。
相似小说推荐
-
贫困生,但美貌万人迷(理真) [近代现代] 《贫困生,但美貌万人迷》作者:理真【完结】晋江VIP2024-12-20完结 总书评数:241 当前被收藏数:17...
-
镇圈太太竟是正主本人(若长生) [近代现代] 《镇圈太太竟是正主本人》作者:若长生【完结】晋江VIP2024-12-20完结 总书评数:1385 当前被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