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燎脸上笑意前所未有的真诚:“看起来亲如父子,想不到真是父子。从前我总疑惑,就算父王觉得你有用,也不至于偏宠至此,如今终于想通了。算起来,我还该称你一声‘五弟’……”
说着,冯燎目光向下:“父王太偏心于你,说不准还给你留着什么。有一个老二就够烦人了,再来一个你,这可真是不妙。从前我是真想过,和你君臣互倚。可前提是,我为君,你为臣!你先宣战,别怪我不顾手足之情!”
薛照出剑利落,洞穿冯燎胳膊:“不存在的东西,有什么可顾——我说过,剑不见血,绝不收回。”
冯燎捂住伤处,看着薛照背影恨恨咬牙:“你等着!”
薛照并不惮于和老四撕破脸皮,多年来他冷眼看着冯家人所作所为,太明白他们看似仁厚谦和,骨子里有多狂妄自大,自以为掌控一切,其实愚者千虑疏漏无数。
或许,薛照自身也是这样,手里没什么筹码,却想赌一场天大的赌局。
薛照定定地看着萧约,问他:“和父母相聚,是否开心?”
话题太跳跃了,萧约迟疑地点点头。
“那我就让他们长久地陪着你。”薛照笑弯了唇角,眼里却没有方向,惶惶失焦,像迷途的鬼,他说,“你陪着我,他们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改变。”
薛照语气温柔又恳切,但听起来有种病态的执拗,萧约有些害怕了,想往后缩,却被薛照紧紧攥住手,他的指尖戳在薛照掌心。
薛照急声催促他:“就这么一辈子,好不好?给我答复!承诺我,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我是谁,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萧约目光怔怔,颤抖着手指,没法画出完整的文字,就像风过水面,涟漪很快消散。
薛照也在发抖,他将萧约的指尖引到自己右肩下的伤口,蘸墨似的猛戳伤口。
萧约周身一颤,用尽力气想挣脱,薛照却强硬而固执地握着萧约的手,一笔一划,在自己掌心写下一个“好”字。
“好。”薛照眼尾晕着一片红,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汗,他轻轻擦拭萧约指尖的血迹,将人扣着肩膀放倒躺平,随后自己也枕在了萧约旁边。
萧约一偏头就能看见,薛照紧紧攥着掌心红字,像是被热烫的血液灼得发抖,却怎么也不肯松手。
薛照哄孩子似的对萧约道:“好了,这样就好了,睡吧。”
萧约哪里睡得着。
次日,薛照又早早离府,萧约赖在床上补觉直到中午,奇怪的是韩姨也没来催他梳洗穿衣。
好像从萧家回来之后,韩姨就一直不太对劲,可到底哪里不对,萧约又说不上来。
用过午饭,薛照回来了,他交给萧约一套轻便的骑马装。
“下午跟我出去。”薛照说,“补上欠你的聘雁。”
奉安城北郊野,有一片水草丰茂的湖泽。
薛照与萧约同乘马车出府,到地方之后,薛照让萧约换轿上马,自己则牵着缰绳步行,二人漫游于湖泽之畔。
秋为刑官,五行属金,颇有肃杀之气,秋风过处草木萎瑟金黄。到冬天,经霜雪压迫淋洗,草木之黄犹如金石之质。此时立春而春未至,芦苇丛丛满目枯黄,秆与叶都瘦到极致,只剩头顶的一蓬芦花摇晃着丰满,风一吹就全部扯散。
薛照给萧约的那身衣裳,窄袖素色,没什么花纹样式,却不失精致,从面料到做工都是极好的,穿上既不显女气,又不同于一般的男装,正适合春游出行,骑马挽弓都很方便。
而薛照的衣着,自然是比照着萧约的来。
行走在芦荡之中,两人几乎要和景色融为一体。
萧约从没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和男人穿情侣装,虽说四下无人,但也还是难为情,更不好直接将心中想法告诉薛照,思索片刻,居高临下拍拍薛照的肩,在他背上写:“梁王吩咐过,让你好好养伤,短期内不要随意走动,被他知晓会否不妥?”
薛照知道萧约真正在意的什么,摇头道:“无妨。”
无论梁王嘴上将“信任”说得多诚恳,除了自身,他心中从未相信任何人,在薛照身边监视的人也从未断过。
从前薛照并不在意,任由对方窥听,反正他的生活单调乏味,宛如透明,没什么可遮掩的。如今却不同了。
成婚第二日,薛照就擒住一个探子,不出意外是个内官——梁王疑心甚重,将私密的差事交给外臣总觉得不安,无儿无女一身荣辱都由主子赐予的内官他用着最顺手顺心。
恰好薛照也最了解内官,知道残缺之人最在意什么,三言两语便将对方收归己用。
薛照和新婚妻子回门,探子回禀梁王,掌印最重礼仪,却登门而不入,等着萧家举家相迎才屈尊入府,不久又独自匆匆离去,可见对这门亲事十分不满。
薛照带新婚妻子野外骑射,探子回禀梁王,掌印骑马驰骋,却让夫人步行,还拿夫人做靶子,看似在瞄准猎物,实则一箭射散了夫人发髻,夫人惊吓过度当场晕厥……
这样的说法,梁王未必会信,但他太过自负,明知薛照不喜而强加于其的事做过不少,只要薛照表现出抵触,梁王便不会太过怀疑萧约。
渐行至芦苇深处。
苇草过人头,坐在马背上的萧约勉强还能露出个脑袋,低头见薛照是茂密的芦苇中最挺拔的一株。
萧约不解为何薛照打雁要带上自己,难不成后补聘礼讲究新鲜热乎,迫不及待想第一时间将聘雁交到自己手里?
那又何必让自己骑马呢?还只准备一匹马。
不多时萧约就明白了缘由——
薛照教他如何在马背上坐稳,如何驭马奔腾和停歇,以及怎么样控制速度,怎样直行怎样转弯。
萧家人从老的到小的,给自己的定位都是富贵闲人悠游自在。
赏花弄月鉴茶品茗都不在话下,不止风雅,随时下厨做两盘能看能吃的饭菜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凡是看起来没用,实际上也没什么用,只能点缀生活,显得更加轻松快活的事,都在萧家人的兴趣之内。
弓马之事则完全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外了。
世人追求文武双全,在萧家就是文武双不全,大有“唯愿我儿愚且鲁”的感觉。在遇到齐咎怀之前,萧约从未完整地读过一本书;在嫁给薛照之前,萧约从未上过马背摸过弓箭。
怎么人过二十,反而开始上学,课程还越排越满?
不过,萧约学得很快,大概要归功于薛照是位很出色的老师。
薛照立于萧约身侧,不讲晦涩的理论,握着萧约的手,让萧约握着缰绳,松紧缓急的力道从他的掌心和温暖的热度一起送到萧约手中,再通过缰绳将指令传达给马儿。
起初薛照一手教导萧约持缰,一手按着马背,如此马儿便乖乖立于原地,只是不时打两个响鼻以应和主人。
一刻钟后,薛照问:“都记住了吗?”
萧约才一点头,薛照便拍打马背:“那就试试!”
春风如绸,骏奔如箭,踏破芦花如雪,萧约只慌张失措了一瞬,很快便将缰绳牢牢拽在手中,马蹄所过之处皆是心意所指。
萧约兜了一圈,勒马停在薛照面前,脸上被风吹得发凉,但笑意灿烂。
早知道骑马比自动挡还容易,早就学了。骑马兜风真是人生一大快意之事,前二十年竟然完全错过了这样的乐趣。
但薛照的神色很古怪,他一边尽心教萧约骑马,一边又为他的速成而不悦,硬挑些毛病出来:“坐姿还有些不对,手臂也太僵硬……罢了,你学骑马也无用,掌握箭术防身更实际些。我先教你基本的挽弓搭箭身法,以后让韩姨在府里陪你练。”
萧约被薛照扶着下马,刚尝到策马兜风的乐趣就戛然而止,心里实在不得劲,给薛照写:“可我觉得,骑马比射箭有用。我学骑马也学得挺快挺好。”
薛照看着萧约:“这匹马,是我第一次学骑马开始就跟着我的,性情温和又通人性,不会随意颠簸冲撞。别的马,你上去都很难。”
萧约撇撇嘴,心想薛照真是心思多变,要教骑马的是他,不让骑马的也是他。不让就不让,贬低人做什么?难不成担心自己会骑马之后一溜烟跑了,他怕弄丢老婆?
下一刻,薛照解下背挎的长弓,教萧约一手握弓一手引弦,萧约嗅着香味,恍然才觉自己被薛照兜在了怀中,不仅双手相握,几乎到了耳鬓厮磨的程度。
这……这样教,也太暧昧了。
萧约急忙松脱出去,情急之下找了个话题,比划着问薛照:“韩姨也会射箭?”
薛照看出萧约的抗拒,眸色变了几变,到底并未强求,道:“韩姨从前是宫中最出色的女官之一,既通琴棋书画,身手也不错——但她不能说话,教不了你,只有我能教你。”
听他这么一说,萧约觉得合理,给郡主做陪嫁,不仅要帮忙管理家务,还得时时保卫主子平安,自然要全才。
萧约想起昨日裴楚蓝要给韩姨治嗓子,却被拒绝的事,将其告诉了薛照:“若是真能让韩姨发声,生活会更加便利吧?当然,我不是拒绝你教我射箭而提起此事,韩姨待我很好,我自然是希望能有助于她。”
薛照想了想:“韩姨性格温柔却又要强,大概不想将自身脆弱之处暴露人前,所以讳疾忌医。既是韩姨自己推拒了,不好勉强——裴楚蓝还说什么了?他没提出给你也治治嗓子?”
萧约心头一紧,急忙转移话题,指向一旁被冷落的黑马:“你平时骑的,好像不是这匹。”
薛照道:“它年纪大了,所以我换了新马。近些年我都将它养在这里,偶尔来看一眼。”
萧约不懂相马,但看这匹黑马脖子上的鬃毛,也能感觉它不算年轻健壮了。
老马久未见主人,亲昵地偏头在薛照肩上轻蹭,它确实如薛照所说那样温和,给了萧约极好的初学体验。
“为什么不将它养在侯府马厩里?”萧约比划了个方框,然后摸摸马鬃,“这样,更好精心喂养,而且你也可以日日看见他。”
薛照摇头:“老骥伏枥实在可悲。这里水草充足,天地广阔,足够它尽情奔跑畅游。湖水流动,野草枯荣,一饮一食都是新鲜爽口的,难道不必困在狭窄的马厩里嚼食干草更加——”
薛照未尽的话语不难猜测。
擅于奔跑的灵魂怎么甘心被约束,雕梁画栋但画地为牢怎么也比不上山川旷野随心所欲。
萧约觉得薛照说得很对,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停顿,“自由”二字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薛照神色有些黯然,他能给予心爱的坐骑自由,却自私地将萧约困在自己身边,哪怕要和他一起演男扮女装的蹩脚戏码,哪怕萧约对自己只有防备和警惕,但只要能和萧约在一起,他愿意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若是有朝一日萧约恢复记忆,知道薛照为了一己之私阻碍他继承大位,萧约会不会厌恶过往的一切,会不会对薛照有恨?
薛照感觉肩膀被轻拍了一下,抬眼看去,萧约一手食指压在唇上,一手指着不远处——
有一只大雁正低空盘旋,踩着水慢慢减速滑到岸边。
还在正月里,许多地方冰冻未化,雁群还未北归,虽说会有落单的大雁,但也是极少数,本来也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第一只来得这么快。
上天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如此,便是天作之合,不算强求。
薛照身负箭囊手持长弓,背手抽出一支羽箭,抵弦搭弓,瞄准了大雁,随着大雁的挪动而缓缓移转刻意磨钝了的箭头——如此,才能在不伤性命的前提下,捕获整全的大雁——薛照全神贯注志在必得,萧约光是看着都凝神屏气紧张不已了。
大雁上岸之后,吐掉嘴里叼着的鱼,扑扇着翅膀飞进苇丛。
两人目光追寻大雁,视线中出现了别的东西——
一条长蛇,蜷曲着身子,约莫有半丈长,通体黄绿,眼后斑纹明显状如黑眉,正盘卷着一颗光洁的白蛋,张嘴想要吞入腹中,却被大雁用爪子使劲拍打。
雁蛇相争,正是射箭捕猎的好机会。若不及时下手,被蛇咬伤了大雁就不圆满了。
薛照正要发箭,却被萧约猛地拽住了胳膊。薛照转头看他,萧约急切地给薛照指着草丛里另一抹不显眼的白。
还有一只大雁。好像腿部受了伤,蜷在草窠里,但还努力地扇动翅膀,想要将长蛇驱走。
薛照原本紧绷的神色有所舒缓,他轻声道:“正好一对,真是上天成全。”
不是这个意思!萧约急得都快说出话了,抓过薛照的手在上面直画圈——
在这只大雁身下,还有一只蛋!两只大雁应该是一家,它们原本孵着两只蛋,却被蛇偷走了一只!
大雁是忠贞的动物,一夫一妻生死不弃,大概也正是因为雌性受伤了,所以另一只离巢觅食以喂养配偶,然而回来便发现妻儿遇袭。
萧约对薛照不停摇头,求他不要伤害双雁。
薛照凝目注视可怜的大雁,却没有放下弓箭。
薛照不信神佛,却莫名感到一种冥冥之中的暗示,此时此刻像是上天设置的一场考验,也是一种警示,他必须亲手猎得一对聘雁,将他和萧约的婚事真正过礼落定,否则一切都会如镜花水月大梦将醒。
薛照重新瞄准。
萧约气得捶人,非得要这对雁是不是?死太监怎么这么心狠?
雄雁雌雁一齐击打不速之客,试图保卫自己的孩儿,可过冬已经消耗了它们大半气力,两只大雁都虚乏无力。从冬眠中偶然醒来的蛇同样虚弱,但又急需进食维持生命。
双方都尽了全力在争抢那枚脆弱的雁蛋,利爪摩擦鳞片,发出刺耳的声音。雁与蛇僵持不下,都在等对方先脱力,或者蛋壳破裂无可挽回。
突然“簌”的一声破空,萧约捂住双眼同时喊了一声“不要”。
薛照放完箭转头看他,将萧约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脸上扒开:“嗯?”
萧约急忙捏起嗓子学女声:“真是医学奇迹啊,我竟然能说话了!”
为防万一,听雪当时教了萧约怎么用唱戏的小嗓,但毕竟学得仓促,成果不伦不类的,实在滑稽好笑。
但薛照能忍住不笑,他一本正经嘱咐道:“这样的奇迹,越少人知道越好,免生枝节。以后在外人面前,保持原样就是。”
萧约圆圆的脑袋里满满的疑惑,心想薛照眼睛不怎么好使,耳朵也不太灵啊,竟然都这样了还没发觉自己是男扮女装?
还是说他在放长线钓大鱼,刻意稳着萧约?可萧家有什么鱼值得钓呢?
见薛照转身要走,萧约小声问他:“不把猎物捡走?那……那你,为什么……”
萧约心想,要是把大雁射死了又不要,这不是纯粹造孽吗?
薛照将弓和箭都交给他,然后目光往后一点:“正式教你射箭之前,我再教你一件事,不要凭臆测发言。”
萧约这才定睛看苇丛里,虽是钝箭,但薛照用足了劲道,直接将目标扎透——那条黄蛇双眼被长箭对穿,滋出的零星血液将眼后黑眉染成红眉,蛇身挣扎蜷曲,整个盘在了箭上,在地上翻滚扭动。
而那枚被争抢的蛋,正被雄雁小心翼翼推回巢里,推着推着,雄雁突然不动了。
萧约心里一紧,攥住薛照掌心:“你看!”
薛照和萧约上前,湖畔驮着界碑的赑屃年久无人维护已经倾翻,碑身掩映在枯草之中,只若隐若现地露出个“安”字。两人越过奉安界碑,来到大雁巢边。
大雁夫妇的翅膀挡住了寒风,在它们的呵护下,蛋壳上出现了细细的裂纹,那纹路逐渐扩大、贯通,一只灰色的小喙探出壳来,两只灰色的小喙探出壳来。
“原来大雁雏鸟和鸭子差不多啊。”
萧约终于不用憋着不说话装哑巴,心情松快了许多,双眼亮晶晶的,他对薛照笑出两只酒窝:“我知道你的诚意,也知道你菩萨心肠。成对的大雁不好找,不过……”
傍晚,韩姨看着少爷和夫人打包回家的两只鸭子,觉得“聘雁养着总会老死,不如烤鸭落肚实在。”这种话,也只有萧公子说得出来。
原因在于韩姨和一两都病了。
吃晚饭之前,韩姨就表示自己有些不舒服,要早点去睡。薛照和萧约便也没再准备其他饭食,就拆了那两只鸭子,正要吃完,一两挤着门缝进了卧房,哼哼唧唧地扒着萧约裤腿要抱。
萧约很喜欢这只不认生的小狗,只是还没洗手,便不好伸手抱它,看着桌上鸭骨头堆成的小山,像是有种被小狗抓包偷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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