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照摇头:“不用提前监视,进府之后我才察觉的。我的嗅觉虽然没有萧约灵敏,但您身上的土腥味实在明显。根据土壤的干湿程度,甚至可以推断出地道的入口在卧房之中,挖出来的大多是红土,黄土泥沙都比较少。”
“真是神了……”萧父听得一愣一愣,“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从哪学的?”
薛照没说自己挖坑埋人比拿筷子吃饭还熟练,怕吓着老泰山,也怕他对自己本就不佳的印象再打折扣。
“我劝您不必徒劳。”薛照道,“你们或许能逃出梁王的掌控,但我不会让萧约离开我的视线。”
萧父皱眉:“你这孩子,忒痴。还是不晓得其中厉害,我也是为了你好——”
“不,我知道。”薛照目光坚定,“我能想象到,关系如何重大。可再重,不过就是天下。”
“在我心中,萧约与天下等身,甚至,一人之重胜于天下。”
萧父满眼震惊,薛照的话表明他的确是猜到萧家底细了,可这样匪夷所思之事,他是从何得知?他又怎么敢放如此豪言?
“好喜庆啊。这么多礼物,有没有谢媒人的?起码得给我吃杯媒人茶吧?”裴楚蓝的声音由远及近,从院子里迈进厅堂。
萧父抡着巴掌就上去了:“我让你吃个大耳光!蔫坏的小兔崽子!”
裴楚蓝笑嘻嘻地错身一闪,顺带护住萧老头老腰:“家缠万贯还赖媒人礼啊,好小气。喏,我给你家找的这个娇客难道不好?出行有车居住有房,还父母双亡,萧约不用伺候公婆,相夫教子也谈不上,多快活!”
萧父气得快晕过去。
裴楚蓝见好就收,宽慰道:“我趁着这个机会来给你女儿继续治病,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萧父哼了一声,背手往前走:“要是这次还不能断了月儿病根,药王谷的招牌不如砸了喂狗!”
裴楚蓝: “哪家养的狗牙口那么好,能嚼招牌?你家富可敌国,添一口人都养得起,不至于要省这点狗粮吧?”
萧父:“添什么人,你家才添人!我家就四口,容不下他人!月儿在后头,跟我来。”
裴楚蓝耍耍嘴皮子,转眼又正色起来:“萧栎的病等会再看,瞧着你家姑爷是有话跟我说。”
萧父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一遍,也严肃了面孔,郑重提醒裴楚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注意分寸。”
随后萧父便也往厨房去:“一人做全家食,我家才没有这样没道理的事。把媳妇当老妈子使唤,算什么男人……没点厨艺,怎么敢说会疼人?”
老萧边卷袖子边给某人上眼药。
见老泰山走远,薛照才转头面对裴楚蓝:“我的确有话跟你说。但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我是或不是,然后再谈后续。”
裴楚蓝点头:“好。不过,我只给你三个问题的机会。若是你问得没意思,我也没必要和你浪费时间。”
薛照首先问:“萧约是否服了无忧怖?”
裴楚蓝失笑:“你还真是个情种,大事临头,竟然最关心的是这个。”
薛照抿唇:“是或者不是,回答我。”
裴楚蓝双手交握在身前:“是。”
薛照闭了闭眼,缓缓吐纳几遍才说了个“好”,然后问出第二个问题。
“裴青并未背叛陈国,是或否?”
这回轮到裴楚蓝沉默了,良久之后,裴楚蓝才给出了和上一个问题一样的答案。
“是。”
有些话,像是疑问语气,实则是陈述。某些问题,在发问之前就已经有了答案。
薛照还剩最后一次提问机会,他深呼吸一遍,轻声问:“是否做足了准备,就能不让对方疼痛,甚至……感到愉悦?”
薛照的三个问题中,萧约的名字只出现了一次,但三个问题都是为他而问。
萧约在薛照心里地位非凡,裴楚蓝之所以促成婚事,就是希望给萧约再添一把保护伞。只有萧约平安,那件大事才能徐徐图之。
裴楚蓝知道薛照不是真太监,自然也知道年轻而气盛,但在他看来小打小闹无伤大雅。
不过裴楚蓝没想到萧约这么馋人,让凌厉果决的权宦骤变为满脑子情情爱爱愣头青,不由得让裴楚蓝想到与之同龄的另一个横冲直撞的傻小子。
疼是真的,愉悦也是真的。
没做足准备是真的,蓄谋已久也是真的……
裴楚蓝自诩百无禁忌,向来在言语上戏谑不羁,可此时哑口无言,没法如约回答薛照最后一个问题。
久未得到答案的薛照脸色比他更红,错开目光:“当我没问就是了……你知道我今日会登门,所以特意前来,是裴青有了什么新动态?”
裴楚蓝顺势接过他的话题:“小兔崽子并不和我联络。不过看梁王近来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大概也不全是因为纳了个温柔小意的美人吧?”
裴楚蓝日常出入梁宫,他会知道柳昭仪的存在并不奇怪,但他说起美人,目光却点在薛照身上,像是意有所指。
薛照如芒在背,多年前的流言,母亲所受的指摘,柳昭仪那张脸,梁王的偏宠……后宫很快会燃起嫉妒的烈焰,将罩在往事之上的遮羞布烧成灰烬。
到那时,薛照又该如何自处?
裴楚蓝不是梁国人,也从未见过薛照母亲,虽然看出薛照神色有异,但一时间也猜不透他和柳昭仪有何关联,暂时也没兴趣深究。
裴楚蓝继续道:“小兔崽子应该已经在陈国了。按照他和梁王的约定,两月之后,陈国皇帝就会‘毒发’不治,梁王所谓的起兵之机也就到了——你是怎么猜到的?这场戏演得半真半假,一开始连我都不确定臭小子是否真的反水。”
薛照与裴楚蓝分坐厅上。
薛照道:“梅雪臣身死那日,你们师徒反目,你的惊讶错愕不像演出来的。包括之后……我想,裴青脱离了你们原本的计划,但并未背弃最终目的,否则你不可能还稳居奉安。”
裴楚蓝哼了一声,耳廓有些薄红:“这小子,狗胆包天,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为了取信梁王铤而走险,关他什么事,小兔崽子……你到底是凭何推断他在演戏?不可能只因为我还留在奉安吧?小兔崽子有些拳脚,我却实打实只是个大夫,梁王硬留,我走不脱。”
薛照道:“因为萧家。”
“萧家?”裴楚蓝不解,“我知道你找了小青替你办事,萧约从前也参与其中。但是小青并未对你说明萧约的真实身份吧?这小子闷声干大事,嘴严得很。”
薛照:“正是因为他将萧约的身份严密保守,所以我确定他并不是真心投靠梁王。”
裴楚蓝恍然似懂非懂。
薛照:“要想取信于人,总要给出足够的诚意。裴青告诉梁王,陈国皇帝无嗣,唯一的公主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夭折,这条消息应该是真实无误的。毕竟梁王为了造反经营多年,一直在等待时机,若是不能探明皇室底细,他不会轻举妄动。”
裴楚蓝点头,笑意嘲讽:“梁王其人,貌似宽厚而刻薄寡恩,多疑多思又狂妄自负,他费尽心思验证公主的死活,就是觉得只要皇帝后继无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陈国,真是天真啊。小青算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让他更加决意一条道走到黑了。也是因此,梁王信任于他,觉得双方已经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了。”
“公主之死,有没有什么隐情?”薛照问,“裴家在其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裴楚蓝心想薛照还真能体察入微抓住关键,分明心心念念的是萧约,却先问公主。
裴楚蓝回忆往事,黯然神伤:“公主死在十余年前,我师父也殒命于当时。”
薛照静静地看着裴楚蓝。
裴楚蓝叹气:“多年前,梁王见过我师父一面,因此才找了个花款冬,相貌是酷似的,性情却差得远了。”
“我师父,是个有大爱的人。”
“鲜有人知晓,他除了药王谷谷主的身份,还是陈国先皇后的青梅竹马。裴家的传人都是历代谷主因缘际会捡回来的,我师祖当年捡了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我师父很有天分,但另一个女孩天生没有味觉,所以无法学医。一双儿女承欢膝下,师祖心中宽慰,冷清寂寥的药王谷也多了欢笑和生机。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相恋成婚都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惜啊,终究是有缘无份,半路冒出个陈国皇帝来。青梅竹马十余年,不敌他人惊鸿一瞥。我师父豁达宽和,见人家后来居上也不争不抢,索性成全了皇帝皇后。”
薛照对陈国皇室了解不多,但也知道陈帝后宫空置多年,裴楚蓝以叹息开头,这故事必然不会圆满。
裴楚蓝道:“有时候祸福相依,真是说不好得失悲欢。虽然我师父大度成全了燕家夫妇,但毕竟自小相识的情分,一时间难以割舍。于是暂离陈国那片伤心地,四处云游。等他真正放下,再回到陈国,见到的只是难产而亡的皇后尸体。”
“皇后之尊,母仪天下,何等荣耀?可若是她当年选择了师父,凭药王谷的本事,自然不可能有后来的不幸。”
薛照替皇后分辩:“皇后与你师父没有成就姻缘,未必是因为皇后之位,或许只是想做某人的妻子。”
裴楚蓝苦笑: “是啊,一切荣耀尊贵都得是活着才有用,可是皇后至死都不后悔,她是真心爱慕皇帝。感情这回事,哪是祸福荣辱能衡量的?没有什么值与不值。就像我师父,总是退让成全,从未抱怨过分毫。他也未因师妹之死而迁怒皇帝,反而细心照顾他们的女儿,甚至最后因为保护公主,而丢了性命。”
听到此处,薛照亦是一叹:“到头来一场空。即便你师父舍身相护,也没保全公主。”
“天命啊,奈之如何?皇室之人,天下第一等富贵,也是天下第一等凶险。老天最公道之处就在于,不管贫富贵贱,所有人都只有一条命。生死有数,不可强求。”
裴楚蓝抚额,语气释怀:“不过,还是那句话,没有什么值与不值。即使再来一遍,我师父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爱这种东西,一旦滋生,就是不治之症,就算是药王谷神医,也无可救药。”
裴楚蓝与薛照对视,仿佛看一个绝症患者。
爱这种东西,谁能自抑?医者更不能自医。
裴楚蓝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师父去世时,我险些放弃行医。连最重要的人都留不住,医术有什么用?就算学一辈子,也救不回师父,我算哪门子的神医?但也是那时候,一直抵触跟我学医的小青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小子……真会给我找事。”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师父走了,他的遗愿我得替他实现。陈国的皇位得有可靠之人继承,天下需有堪当大任的君主守护。于是我又有事可做了。这十来年间,我都在和萧家捉迷藏——你倒是聪明,这么快就能猜到萧家的真实身份。”
薛照没有接近真相的快意,反而心头沉闷:“正如我先前所说,投诚需要诚意,必然要将自己手中最有用的东西交出去。可是梁王至今都未对萧家引起重视,也就是说虽然裴青泄露情报却刻意将萧家排除在外。”
薛照闭了闭眼,缓缓吐息:“连生死成谜的公主,裴青都交代了真相,却将萧家藏得严严实实。说明活着的萧家人比死去的公主更重要。再往下猜就顺理成章了,梁王最在意的是什么,你们师徒牵涉其中的是什么,萧家自然也就是什么。”
谈话至此,两人已达成共识。
萧家,是需要重点保护的核心,关系陈国,关系天下。
薛照还有一点不明:“萧家,为何会姓萧?”
裴楚蓝:“那就说来话长了。我是听皇帝讲的,是否真相我也无从验证。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当年靖国和陈国并立,两家分别姓谢姓燕,因为多次联姻,两国皇帝身上流着同一个先祖的血脉,其实算是一家人。所以,后来两国合一,姓谢和姓燕其实没什么可争执的,当今皇帝名叫燕戎,可他字谢戈。皇室的亲戚数不清,譬如我们裴家,当年也是出过皇夫的。还有姓宋的、姓胡的、姓徐的……至于这个萧姓,源于当年燕家有位永安王,放着皇储不当,去做渔女的上门女婿,那渔女就是姓萧的。”
自己猜到是一回事,他人验证又是一回事,薛照闻言眼眸晦暗神色复杂。
血脉根骨,是容不得抵赖的。萧约身上流淌着皇室血液,而自己……
裴楚蓝见薛照暗暗攥紧了拳头,继续道:“皇帝无嗣,只能从宗亲里选。其实可选择的对象不少,论血脉远近,萧约所在的这一支并不占优势。各路考察同时推进,我也只是其中的一股。与此同时,有心大位之人为了增加自己的胜率,对竞争对手——不管有意、无意,都进行追击截杀。储君未定内斗不休,国家动荡不安,各方窥伺蛰伏。只有储君正位,天下才能太平。目前看来,论心性品格,萧约是最合适的人选。”
薛照问:“你一直暗中考察萧约,那么萧约的那位先生齐悯齐咎怀?”
裴楚蓝点头:“陈帝给每位待选宗亲都分派了师傅。若是齐悯押对了宝,他将来就是太傅。”
“你是因为先师遗愿而来,他呢?”薛照又问,“若为了赌从龙之功,大费周章来到梁国,未免太冒险了些,胜算也未可知。不如留在陈国,踏实科举入仕,前途更加稳妥。”
“他的事,我不便多说,总之有非来不可的理由。”裴楚蓝道,“再者,梁国如此不安,也得立几根定海神针才行。”
梁国是陈国藩属,朝中明里暗里少不了陈国的力量,这件事不算秘密,梁王心知肚明。也正是因此,他才对薛照委以重任,视其为成就大业的重要助力。
“你打算何时告诉萧约真相?”薛照紧皱着眉头。
裴楚蓝不答反问:“梁王计划二月举事,你做何打算?百姓所愿,不过是安居乐业,兴兵作战对其百害而无一利。萧约心善,也不会乐见烽烟骤起。”
薛照遥遥望着重新出现在视线之中的萧约。
午饭做好了。萧约在等薛照吃饭。
成家厮守,携手终老。从前不敢奢望之事,如今都成了现实,又怎么甘心让所得只是黄粱一梦?
薛照眉目沉沉道:“若是大乱,你就带不走萧约了。”
“你脑子里装的什么?我还当你是个明白人,晓得舍小我为天下顾全大局,你竟然如此态度?梁王认为皇储未定,所以志得意满虎视眈眈。他现在还没留意萧家,时间再长,一定会觉察不对。那时候狗急跳墙,天下就要大乱了。这些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裴楚蓝猛地站起,疾言厉色斥责薛照:“我跟你谈天下大事,你还能说得出玩笑?”
薛照漠然冷声:“凭什么要我来顾全大局?天下大事与我何干?我不管萧约是谁,我只认他是我的人。”
不知是警告裴楚蓝,还是安慰自己,薛照又重复了一遍:“萧约是我的人,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萧约觉得薛照真是阴晴不定。
郑重其事回门访亲的是他,放着热腾腾的中饭不吃往外走的也是他。
萧约为回门之事寝食不安,到家之后也没轻松片刻,一时恨不得直接捂住老爹的嘴,一时又想遮住薛照那双敏锐的眼睛。
到厨房猛灌了一壶茶水,急慌慌跟老娘对台词,结果呛得直咳嗽。
总之是被折腾得够狼狈。
萧约恼怒薛照,又不敢和他直接冲突争执,特意把米饭在白糖里裹了一圈才填进他碗里,没想到薛照一口没吃就往外走。
萧约看着薛照背影怅然若失,不知是因为计划没能得逞,还是因为薛照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难不成他鼻子比自己还灵,连饭里的甜味也能闻出来?
可是……萧约低头盯着米饭上并不显眼的糖粒,这是什么幼稚的出气法子?难不成指望齁死薛照?要是真怨他恨他,就算不投毒,也该倒上半罐子的咸盐……怎么会不假思索地放糖呢?
萧约垂眸出神,想到薛照临走之前对自己说:“酉时我来接你回家。”
还真不见外啊。
萧约听见有脚步声,转头见裴楚蓝已经为妹妹诊治完毕出了房间,快步迎上去。
裴楚蓝又写了一篇药方,嘱咐道:“一定要按方子施行,不能打一点折扣。”
萧约凑近了看,白纸黑字写的不是药材和用量,而是一些时间和指令。
“第一日,将卧房中四扇窗户封闭其二。”
“第三日,封闭全部四扇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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