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咎怀恨恨收声,所见所闻已经出离他所能想象,他根本说不出“成婚”二字。他是正统的读书人出身,讲究伦理纲常,本就将断袖龙阳之事视为离经叛道,如今还发生在自己最在意的学生身上,简直就是气愤难言。
在他身后,裴楚蓝二指捻着一粒“无忧怖”,送到嘴边,迟疑许久到底没有吞服。
“这药很好用,我已经在萧约身上试验过了。”裴楚蓝伸出药丸,问齐咎怀,“你想不想试试,真的能解忧。”
齐咎怀回身,重重一推裴楚蓝:“你真是疯癫了!竟敢在栖梧身上试药,他可是——”
裴楚蓝一个踉跄,看着药丸脱手,在地上滚了一段,随后落进楼板的夹缝里。
“天意啊。”裴楚蓝喃喃,在衣摆上擦了擦手。
破故纸纹样的衣裳早都收起了,如今裴楚蓝身穿月白色素衣,淡蓝的衣袂格外超逸出尘,倒是真衬得他像谪仙人了。
“什么天意!我只认天命!你这是逆天而行,胡作非为!你怎敢把这种事加到栖梧身上?”齐咎怀怒气难平,他指着裴楚蓝道,“若是栖梧有什么差错,你怎么对得起陛下重托!即便陛下饶恕,我也要和你拼命!”
裴楚蓝神色淡然,不急不徐道:“我就是为了燕家才这么做,要不然你以为我乐意拉媒保纤?至于你,你该谢我才对。”
齐咎怀凝目皱眉:“什么意思?”
“萧约可堪托付。在宜县时,他不以小倌卑贱而轻视其命,可以看出他善良;能迅速分析案情,三言两语助人脱困,说明他有急智。消寒会上,我试探他是否愿意为了手足冒险,结果他确实能舍身。一个人,若是连亲人都不珍重,又能指望他什么?所以,他也算过关。”
“光有善良和急智还不够,重亲情可以是好处也可能是坏处,所以我持续观望。”
“直到前些日子,梅雪臣为潜州百姓伸张正义,萧约分明可以置身事外,却忧心如焚,哀民之哀。这是他骨子里天生的仁义。”
裴楚蓝长舒一口气:“权力犹如猛兽,若无仁义为牢笼,加以束缚,后果不堪设想。”
“既如此,为何你还将栖梧置于如此地步?”齐咎怀听裴楚蓝心有成算,情绪平复许多,但仍是对其所作所为难以接受。
“如今,我已瞧准了萧约,所以绝不可再让他从我视线中逃脱。我得一直盯紧他,直到事了。”裴楚蓝道,“老萧头冥顽不灵,有他撺掇,恐怕我们还要和萧家玩上许多年捉迷藏。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梁王已经蠢蠢欲动,若不是薛照突然重伤,他无人可信可用,早就发起战事。形势不待人,得赶紧把萧家逼到无路可走,只剩我们谋划的那条才行。”
齐咎怀神情严肃:“这条路不好走,你要多加小心,尤其警惕梁王是否派人跟踪窥听。梁王如今自视甚高,妄想蚍蜉撼树,虽然我国不怕与梁开战,但为免生灵涂炭,能不打仗尽量还是和平解决的好。”
裴楚蓝点头:“梁王以为捏住了我的软肋,能让我投鼠忌器,他太自负了……我让梁王不许派人监视,他明着答应,背地里还是粘了尾巴在我身后,但我是谁,处理几个小喽啰还不简单?你放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轮不到梁王做黄雀。不过,今日一别,春闱之前都不要再见了。梁国朝廷需要整治,你好生备考。”
齐咎怀让他放心:“我有把握。”
裴楚蓝又道:“我促成冲喜,是情势所迫。当日陈国探子已经找到萧家所在,幸而薛照救护才没酿成大祸,但也因此,使萧家脱离了薛照的禁锢。老萧头执意要走,我凭一己之力很难拦住,于是就想到借梁王之力,将萧家困在奉安——以后再怪我之前,先想想自己到底是哪一头的。”
裴楚蓝看着齐咎怀道:“你学问高,治大事也如烹小鲜,但有时候太过迂腐了,太讲究仁义道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时的荣辱算什么?嫁人就丢脸了?那我岂不是该去自挂东南枝?大丈夫能屈能伸,能上能下……反正,事急从权,我想,日后萧约知道真相,也未必会怪我折辱了他。”
齐咎怀听到这里,自知无颜再指摘裴楚蓝,只是摇着头感叹:“何至于此……若是你事发之时就与我商议,或许还有更周全的法子?”
裴楚蓝摇头:“我这样做,也不全是为了留住萧家。”
“还为何故?”
“萧约与薛照的牵扯匪浅。”裴楚蓝目光投出窗外,凝望着虚空,“我看得出来。那种目光、神色,是骗不了人的。我看过太多情种了,太明白情字误人。用无忧怖洗去萧约记忆,相当于是给他一次反悔重来的机会。若是他与薛照的缘分就此断绝,说明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一切就按照计划原样进行。若是……”
齐咎怀神色凝重:“若是栖梧与薛照藕断丝连呢?”
裴楚蓝:“那就真是天意了。事情会复杂许多,我们后面的盘算必然是绕不开薛照了。不过,未来到底何去何从,还要再冷眼静观才能知道——若是薛照才具品行配得上萧约,那就算我积德行善,阴差阳错促成这桩姻缘。若是不配——”
裴楚蓝眼中现出杀意:“我向来敢作敢当。你怪我折辱萧约,若是薛照果然不堪,那我就亲手替萧约抹去这份屈辱。小兔崽子是当世用毒第一,我也不比他差多少……”
靖宁侯府。
府外一切如常,冷静寂寥。甚至因为数日闭门,阶下都积了一层雪。但府内却一片喜红,檐下廊角都挂遍了红绸,还摆了许多盆凌冬盛放的应季鲜花。
连一两身上,韩姨都给它挂了个大红绣球。
韩姨搂着小狗,心里又是期待又是烦忧。
高人指点,薛照重伤离魂,必须与命格契合之人尽快成婚才能活命。因为要借和合之气调养病体,所以新娘子入府之后,旁人不可轻易接触,需让夫妻独处三日,才可见人。
因此,梁王本想观礼,却不得不打道回宫。恰巧这时,四子冯燎请旨进宫拜见,说是有礼物献上,为父王庆贺新春。梁王倒是好奇,老四有什么稀奇礼物非得亲自送进宫。
花轿到侯府,因为梁王的吩咐,韩姨也只能将引路到新房,便转身退后,不能再往里进了。
目送身着喜服的背影,韩姨心想,新娘子倒是高挑,不知道盖头底下到底长什么样?是哪家的姑娘?高人对梁王秘言,旁人是不知道详细的。不过,无论是谁,总归不能是萧公子。
真是可惜,这么多年来,少爷待人冷淡疏离,萧公子还是他头一个如此上心的。
韩姨是薛家的嬷嬷,于薛照是主仆关系,但同时她也是看着薛照长大的,情分上简直就像是母子。
这孩子太苦了,从他还在襁褓中就开始受苦,爹娘早亡,梁王给他权势,但也让他出生入死,得罪了无数的人,还落个甩不掉的坏名声……好不容易遇上萧公子,时不时有点笑模样,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看着像是个少年了,又发生这样的事……
韩姨不知道萧约去了哪,为什么不在家里住了,为什么少爷伤成这样,也不见他露面……短短几天工夫,小薛少爷也走了,萧公子也不见人影,家里比从前更冷清。就算四处张灯结彩,看着也让人高兴不起来。
韩姨心里多少有些抱怨,心道少爷待萧公子极好,萧公子未免也有些太薄情寡义了。
韩姨擦了擦泪,回到自己屋里,坐在窗边看向灯火通明的新房。事已至此,希望冲喜真的有用,新入门的少夫人能带给少爷喜气,让他赶快好起来吧。
可少爷醒来,会喜欢人家吗?听接亲的太监说,新夫人也是口不能言,不过却是先天的疾病所致。少爷性子稳重,正应当配个活泼的伴儿,新夫人不会说话,夫妻相处会不会太过沉闷?已经娶了妻,要是和萧公子有什么误会,想再续前缘又该怎么办呢?
韩姨满心忧愁地看着一两,一两当然不会解答她的疑虑,小狗只想往新房冲。韩姨给它喂粮,一两一口不吃还是冲着新房汪汪直叫。
韩姨拍拍小狗脑袋,目光警告,要是再叫,让府外梁王的人听见了,小命可就要不保。眼下主子还在昏迷,没人护得住你。一两还是吠个不停,扭着身子想跑。
萧约听着不远处的狗叫,脑子里满是狗仗人势、恶犬伤人的画面。
薛照管着缉事厂,职责便是监察四方追凶问案,免不了用些非常手段缉查审讯。听说,从来没有进了缉事厂还囫囵出来的人,就连二公子冯灼的大舅子也不能免。他这样的人,养的狗也一定是爪牙凌厉,一口下去能咬掉人半个脑袋的恶犬。
萧约怀着忐忑的心情,迈入新房,才一进门竟闻到一股勾魂摄魄的异香。
“好香!”萧约一把扯掉盖头,心里的紧张不安霎时一扫而空,他循着香气,快步来到床前,讶异地发现香味竟然是从阖眼昏睡的薛照身上散发出来的。
“死太监竟然这么香?”
萧约凑近,仔细看着薛照淡无血色的脸,憔悴如纸冷白如雪,但骨相是实打实的好,重伤之中也撑起了五官皮相,不至于太显病容。可以想象,健康正常时,薛照该有多好看。
萧约被香味深深吸引,忍不住凑得更近,试图找出香味的具体来源。萧约心想,死太监害得自家鸡犬不宁,要是他咽气了,自己作为未亡人,有权处置他的遗体吧?他也有这么高大,得炼出多少香啊?一辈子也用不完吧?
好香啊,这辈子都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
萧约馋得快滴口水,心想这是因祸得福,制出绝妙的香水,给妹妹也闻闻,说不定能多少开解妹妹的心病。
“这是你欠我家的,欠我的……”喜服太紧,勒得萧约喘不过气,此处又没有旁人,萧约松了松领口,露出闷热的脖颈和颈窝,“先说好,我可不会为你守寡——这本来就是强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没有,自由恋爱就更谈不上了,不算数的。况且都没拜堂,走过场都没走全……”
萧约看着薛照身上的喜服,再看自己的,愤愤不平:“凭什么你是新郎我是新娘?我有你没有,谁上谁下一目了然。算我倒霉,头一次洞房花烛,竟然是和你共处一室。顶多顶多,你死了,我算个鳏——”
“夫”字尚未出口,萧约张口瞠目怔在床边,因为他看见,原本昏迷不醒的薛照睁开双眼,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一对龙凤红烛齐齐爆了灯花。
萧约心里一紧,情急之下,竟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双手并用掐住薛照脖子。
而他显然低估了奉安城内令人闻风丧胆的薛照可怕程度。
即使身负重伤,伤口未愈,一抬手就散出血腥气,但薛照还是轻松将萧约的手攥握住,让他掌心贴着自己脸颊。
“弑夫没成。”薛照眼睫缓缓眨动,目光落在萧约白皙的颈窝处,声音低哑,“守寡也守不成了。”
薛照并未用劲,但萧约太过紧张,感觉自己被对方牢牢擒拿住。
薛照失血发凉的双手像是一道铁链枷锁,还像以缠缚捕食猎物的蟒蛇,自己性命危矣,一瞬间头脑里闪过许多念头——
拼命是不成了,双方实力悬殊,鸡蛋碰石头罢了。鱼死网也不会破,虽然薛照要死不活,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可是,这也太离谱了吧,他怎么会这么敏锐,还有劲……难道薛照根本就没有重伤,昏迷也是假的?
没有重伤不醒也就不必冲喜,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娶萧家的女儿?
会不会薛照和从前刺杀自家的哪些人是一伙的?
可是那些刺客只在陈国境内活动,应该是陈国人……不对,好像从宜县到奉安的路上也遭到一次刺杀,刺客死了满地……当时是怎么脱困的来着?
萧约再度陷入到回忆的空白中,脑袋又开始疼。这股疼痛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记忆的断口,不让萧约的思绪再深入下去。对抗得越厉害,疼痛越难以承受。
萧约失神的片刻,整个人已经被薛照拽到了床上躺平。
薛照不再攥着他手,原本重伤虚弱躺在床上的人欺身而上,一手撑在枕侧,一手屈起食指轻点萧约额角:“你竟穿成这样,还描画了眼眉,涂了口脂……没我好看,但是也……”
萧约被微凉微痒的触感弄得回神,他先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然后和薛照对上双眼,他没听清刚才薛照说了什么,但也不敢问,毕竟自己还在装哑巴。
在紧张和惶恐中,萧约微微张唇,像渴水的鱼。敞开的领口一点也解不了烦热,白皙的脖颈汗生生的,被红烛的光一照,显得越发细腻柔和,有玉一样的质感。
指节从额角滑到鬓边,乃至于解开的衣领,在锁骨上匆匆掠过。
触碰的力道很轻,但还是引起了萧约的战栗。
他看着薛照喜服肘部晕开湿润的暗色,流血了,血液不仅濡湿衣裳,还成滴地往下落。
是伤口崩裂了吧?
萧约几乎被血腥味笼罩,但意外的是并不怎么感觉晕眩,也没有恶心。大概是因为薛照本身很香,和血腥味相抵了。
薛照是真的重伤了,萧约心想,只是挪动一下,他身上的伤口几乎全裂了,嘴唇上本就淡得若无的血色褪了干净,但薛照眼里有光亮——或许是红烛的反映。
死太监,娶个老婆看把你欢喜的。
伤成什么破破烂烂的样子,自己心里没数吗?在这动手动脚,你还能洞房是怎么的?
萧约努力镇定,想到薛照醒来时提到“守寡”,他应该是听见自己说话了。但看他神色,并没有太过讶异,死太监应该还没认出自己是男人的吧?
那就硬着头皮接着装下去。
萧约动了动发僵的手,想打手语——萧约压根不会,但心想薛照应当也不会,或许能够糊弄过去——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薛照的鬓发几乎要勾在萧约累赘的发冠上,喜服的衣袂相碰,萧约根本不得动弹,更别说抬起手来胡乱比划。
死太监逞什么强啊。
萧约抱怨不已,思绪纷杂,心乱如麻,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薛照体力不足支撑不住,让他栽到自己身上。
又想到薛照府上仅有伺候他的老嬷嬷也是个哑巴,薛照或许真会一点手语,要是被他发现自己不仅不是哑巴,还是男人替嫁,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凌迟、剥皮?
或者没有那么严重,毕竟他已经醒转,看起来也没有大碍,怎么也得感谢“冲喜”的功劳吧?不至于恩将仇报吧?但薛照会不会放狗咬人?
一时间又怕又慌,心脏突突直跳,双颊红了个透。
“怎么会变成这样?”薛照盯着萧约看了许久,终究是他先打破僵局,错身往床里一倒,掩面思索了片刻,“既然嫁过来了,就是我的妻子,理应服侍夫君,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夜还长——去准备伤药,我的伤口全裂开了。”
他说一字,萧约心紧一寸,但最后又峰回路转。萧约如蒙大赦,急忙翻身起来,但手脚早已吓软了,几乎是从床边滑了下去。
“等等。”薛照握住萧约手腕。
萧约僵在床边,紧张地看着他。
薛照身上香味与血腥并重,再加上苍白的面庞和浓艳的五官,完全就是矛盾的结合体,让人目眩神迷。
“凑过来些。”薛照将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伸手将萧约头戴的发冠摘下,“这个,太碍事了,顶着沉不沉?”
萧约红着一张脸,点头又摇头。
薛照浅浅一笑,松开萧约的手:“去吧。”
萧约几乎是落荒而逃,喜服不合身,他的行动很是受限,可心里实在慌乱跑起来就顾不得形象了。
薛照支走萧约,看着他背影,竭力为此情此景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薛照那日一力击杀数十人,虽然多处负伤,但都未伤及筋骨,只是皮肉受损。看起来血淋淋的一身,但实际上薛照在萧约怀里昏过去只是因为杀得太累。
在薛照预计中,只要及时止血,再好好歇一晚,次日便无大碍了。
否则,薛照也不会只对萧约说那些话。
薛照失去意识前,让萧约等,是让他等着自己醒来,到那时再好好算算他口是心非故作糊涂的账。但看萧约哭成那样,大概以为是遗言了,真是蠢猫。
薛照思及此处不禁莞尔,当时他本想解释来着,但实在是累得没力气说话了。况且,能见萧约为自己如此失态,薛照心里还挺受用的。
可是,薛照却足足昏睡了三日,像是被人强力禁锢在睡梦中似的,明明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但就是醒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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