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与裴楚蓝的对话,薛照都听见了。当裴楚蓝说要冲喜时,薛照极力想睁开双眼出声制止,但身体根本不受控制,他什么也做不了。后来说到具体人选,薛照才放了心。
薛照有信心,萧约会替嫁,顺水推舟地承裴楚蓝成就姻缘的情。蠢猫口是心非,但总能做出发自内心的抉择,与自己心有灵犀。
果然,一睁开眼就看见萧约在自己面前。
可是,方才薛照从萧约眼中看出闪躲慌乱,这种眼神和装糊涂的心虚回避不同,带着陌生和恐惧。况且,他还称呼自己为“死太监”……是不是真太监,萧约心里难道没数?
薛照直觉,现在的萧约和先前的,不一样。
这几天,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龙凤红烛火光跳跃,薛照环视被装点成大红的卧房,心头生起一股踏实的暖意。
梁王要薛照永远做凌厉张扬的权宦,所以赐服都是扎眼的红色,但薛照自己并不喜欢,只不过他于穿着不甚在意,所以也就遂了梁王的指令。
到此时,薛照才真的觉得,这红色,有些好看了,尤其是穿在萧约身上……不论如何,萧约已经嫁过来了,就是自己的人,薛照心头暖热,一世夫妻,来日方长……
萧约跑出新房,本想就此逃走,但想到方才进府时见侯府周围不停有人走动巡回,大概是梁王的人,专门守卫在此保障冲喜成功的。
萧约思索片刻,凭一己之力大概很难硬闯出去。薛照的态度还算温和,或许能和他好好商量……见韩姨的屋子还亮着灯,萧约上前敲门。
韩姨没有开门,更没有应声——方才萧约进门时,是韩姨在前引路,从迎亲太监口中萧约得知,韩姨是薛照之母章台郡主的陪嫁,生来就是哑巴,但头脑灵光手脚麻利,与其胞姐都是梁宫女官中算是顶得力的,后来分别出宫陪嫁两位郡主。可惜其姐多年前在卫国亡故了,连尸骨都没能运回梁国。
薛照的父母都不在,萧约今夜“嫁”过来,直接就成了当家的“侯爵夫人”,头上没有婆婆压着,但薛照几乎是韩姨一手抚养长大的,二人相依为命十几年,情分上和薛照的母亲也差不多了。
萧约心里有些没底,不知该怎样与韩姨相处,又怕对方火眼金睛,照妖镜似的让自己现出原形。
但薛照流血不止,萧约又不知道他说的伤药在哪,只能找韩姨帮忙。
萧约装着哑巴不能说话,只能把门敲个不停,急得喉咙发痒。
忽然萧约听见一声狗叫,紧接着就有狗爪跑动的哒哒声。
萧约听这动静猜想屋里的狗体型并不算太大,和自己先前设想得一口半个脑袋相去甚远,但一想到是薛照养的狗,还是往后退了退。
萧约正不知该继续等待还是转身回新房,面前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只通体红色胸前挂着红绣球的小狗从门缝中扑出来,尾巴摇得几乎飞起,吐着舌头颠颠儿地向萧约奔来,两只前爪扒在了萧约膝盖上。
萧约竟然没有害怕避让,而是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狗头。
这只小狗,好乖,怎么感觉似曾相识呢?
一两在萧约手背上又舔又蹭,还用爪子搭着萧约小臂,想要主人抱,但萧约就是无动于衷,可把小狗急坏了,扭头对着韩姨叫。
韩姨这才出门来,不是她刻意为难,而是梁王吩咐了,必须严格按照高人的指令行事,只要是新娘子进了洞房,不管发生任何事,有什么动静,旁人都不要靠近。否则恐怕冲喜失败,甚至对薛照造成反噬。
韩姨对冲喜之事将信将疑,但将这条禁令记在了心中,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一直长在深闺的姑娘,能见过什么大场面?听了自家少爷的名头,恐怕就已经吓得去了半条命。坐着花轿摇摇晃晃到府里,大概腿都软了。再一看昏睡不醒的少爷,估计得吓得往外逃。
但这桩婚事是梁王钦定的,仙子下凡也逃不出去。韩姨想,府里是只有她一个老婆子,但府外围着一圈梁王的人,非得等三日过后见到冲喜成效才能离开,新娘子是出不去的。
韩姨料想到新娘子会来求救,指望自己能心软将人放走。
韩姨确实觉得新娘子可怜,无端被安排了一生,心里多有同情。但她更在意薛照的平安,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开门,希望新娘子知难而退回到新房去。谁能想到本已睡着的一两闻声翻起,还立起两爪扒在门上,把门栓给推开。
聪明过头了,小家伙今夜发的什么狂?
韩姨上前将一两从新娘子身上摘下来,打手语向夫人赔礼道歉,抬眼一看却惊地怔在原地。
这张脸?
萧约和韩姨对上视线,觉得面前的嬷嬷眉目温和,看起来很是面善,对其颔首致意,又行了个从听雪那学来的女子礼仪,然后指一指新房,竭尽所能地向韩姨比划,表达薛照醒了,需要上药的意思。
韩姨一边点头一边恍惚着,转身去找高人留下的药膏,很快又折返回来,将药膏交到新娘子手里,趁机摸了一把萧约的指节。
这下子,韩姨心里了然。
本来还以为是相貌相似,或者是萧公子的亲戚,现在确定了,就是萧公子本人。
萧公子长相秀气,五官都温温润润的没什么棱角,是个玉一般的俊儿郎。涂上脂粉,将眉梢眼角勾勒得更柔和些,再穿上一身女装,看起来真是个美人。
虽说美人类似,相貌之美能致雌雄莫辨,但男女体态终究是有些差别的,大处譬如腰身,细微处譬如手指骨节。萧公子的手指修长,但比起女子,指骨还是要宽大明显些的。
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韩姨还是满心欢喜,不枉少爷的一片真心,萧公子到底没有辜负他。
萧约见韩姨笑意深深,俨然把自己看成了救活薛照的大恩人,更加心里发虚。他抓着那罐药膏,双手并用比划,意思是,薛照醒了要上药,嬷嬷你不去看看吗?
韩姨笑着摇头摆手,指指萧约,表示自己不便进新房,就劳烦夫人照顾侯爷。一两要当跟屁虫,韩姨把它拦住,拍拍狗头,示意小家伙别坏主子们的事,然后将萧约往新房推,眼角都皱出笑纹。
萧约可笑不出来,难不成真要自己去伺候死太监,给他上药?素不相识的,多冒昧啊。
捱捱蹭蹭回了新房,见薛照又闭着眼,萧约几乎要怀疑自己因为替嫁太过紧张,方才产生了幻觉,薛照是不是压根就没醒。
萧约握着药罐轻手轻脚靠近,薛照身上的香味渐渐安抚了他的恐慌。萧约正要伸手去探薛照的鼻息,薛照突然出声:“给我上药。”
萧约吓得险些将药罐落到地上。
死太监,你倒是不见外。萧约一边去卷薛照被血湿透的袖子,一边想。
“我的伤,不止在胳膊上。”薛照睁眼看着萧约红透的脸颊,两腮微鼓,连酒窝都不太明显了,实在是可爱。
萧约双手一僵。
薛照目光落进萧约松散的领口,喉结滚了滚,也扯松自己的衣领:“肩上、胸前及背后,都有……还有,双腿。”
萧约抬起眼,皱着眉一脸为难,这些地方可没法直接卷起衣裳涂药。
薛照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愣着做什么,给各处上药……夫人。”
一声“夫人”叫得萧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什么夫人,你才是夫人,你全家都是夫人!你大睁着两只眼看不出我是男人,比你还全乎的男人!萧约简直想趁着药罐顺手堵住薛照的嘴,谁让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但是不敢。
薛照一只手就能碾死自己。
萧约只能低眉顺眼地提着薛照微敞的衣襟,伸手往里抖动药罐。
薛照握住他手腕:“这样和闭着眼上药有什么差别?药膏不是药粉,怎么抖得到位?都粘在衣裳上了。”
萧约微愠地看着他,不这么上药,还想怎么?
薛照也不明说,就只定定地看着萧约。
萧约脸上烫得耳朵里都嗡嗡直响。
难不成要脱了衣服上药?我给死太监宽衣解带?他的伤可不止在上身,腿上也有……萧约目光落到某个地方,这也算伤口吧,但是早已愈合的陈年老伤,思绪一飘竟然开始思考太监到底要切多少……
薛照轻咳两声让萧约回神:“再不上药,或许不是给我守寡。梁王让你来给我冲喜,若是不成,不止是你,你全家都要给我陪葬。”
萧约闻声瞬间怂了,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和羞耻,将药罐往枕头旁一放,双手并用,就像扒玉米外壳似的将薛照喜服上衣往下剥。
薛照任他怎样施为,眼底笑意表明当事人很是受用。
萧约满含怒气,然而定睛看着薛照周身伤口之狰狞,立马吓呆了。
新鲜的伤口就有七八道,分布在他上臂和胸前背后。因为用力,堪堪合拢的创面全部崩裂,血流不止,在躯体上淌出一道一道血河,死太监的胸肌腹肌真是可观呐,让血液如过丘壑行迹蜿蜒。穿着衣裳只觉得他劲瘦,这时才晓得他哪来那么强的武力……呸呸呸,看这些不该看的做什么?
萧约原想敷衍了事,随便给薛照涂涂药做个样子就行,但见薛照伤势如此仍是语气平静,倒不忍心见他继续敞着伤口受疼了。
萧约用小木筹刮起药膏就要往薛照伤口上敷,薛照伸手抬起萧约下颌。
萧约抬眼看他,上药的手也就离开了薛照肩头伤处。
萧约心想这位爷又作什么妖?
薛照与萧约对视,观察着他脸上与从前不同之处——
正红的口脂将唇形描绘得更加饱满圆润,脸颊也扑着淡淡的腮红,二者相映增容色添喜气,却不显得俗艳。薛照记得萧约说过,他这张脸是女娲造人精雕细琢,没错,从前一看萧约就让人想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如今……萧约的眼眉妆容尤其花了心思,眉型更细更弯,连睫毛都弄得更加卷翘,看起来真是和他妹妹有九成相像。
但薛照还是喜欢从前的萧约。
“眉毛画得不好。”薛照道。
正在萧约疑惑慌张,怕薛照是看出什么端倪时,薛照又道:“你手脚粗笨,木筹太硬,用这个上药大概要戳伤我。”
萧约闻言很是无语,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死太监哪有那么娇贵,身上破破烂烂都快漏风了,也没听你叫一声疼,还怕小木片把你戳伤了?不用这个上药,那怎么办?
薛照目光落在萧约指尖:“寻常女子爱染蔻丹装饰十指,你倒是简素……”
萧约又是心头一慌,怎么感觉死太监句句都在点自己呢?
没办法,萧约只能反复净手,然后用食指蘸上一些药膏,轻轻抹在薛照伤处。萧约力道放得极轻,一方面是怕死太监再挑毛病,一方面是抚过翻翘的皮肉,确实有些于心不忍。
为了上药精准,萧约不得不凑近薛照,死太监骨相和皮相是真好啊,肤色白如霜雪,各处的伤痕看着并不让人恶心,除了带来幻痛以外,白中数道红,像是梅花凌冬,严寒覆压之下顽强的生命力。
好香啊,萧约在药味、血腥之中还能嗅到强烈的香气,像是春水初融万物复苏,极浅又极烈,既微弱又强劲。
薛照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新婚妻子,他知道萧约还是会为自己的香味沉迷,而他也在克制着浮想联翩的思绪,深嗅萧约身上除了脂粉熏香以外,独属于萧约一人的,让人心安的气味。
萧约专心上药,没有发觉薛照目光幽深喉结滚动,他给肩上涂好药,视线定在薛照右胸几乎重叠在一起的两处伤疤上,和别处长而浅的创口不同,这两道伤痕圆而深,应该是利箭所致……利箭……
这两支箭好像不仅从薛照的皮肉里拔出,还在萧约的记忆里钻下空洞。
萧约心里发沉发紧,脑袋又开始疼,仿佛拽着一根断弦的两端,竭力想合拢拴紧,却怎么也扯不过来,越是较劲越是僵持。
薛照将萧约紧张和痛苦的神色尽收眼底,他能明显感觉到萧约的状态不对,若是从前,他对萧约说那些话,萧约早就反唇相讥了。就算因为冲喜是梁王之令,要掩人耳目不能直接相认,但萧约的言行举止也不合情理。
薛照觉得,萧约是忘了一些事,起码是将自己忘了。
是因为当日情绪太过激动,受了刺激?薛照听萧约说过,他妹妹就是惊吓过度,所以心智停在了六岁那年。难道萧约也是这样?
薛照心里发涩,对萧约道:“罢了,你若是怕血,就把药放着。我自己来。”
萧约怀疑自己听错了,死太监这么通情达理?这反而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人家受这么重的伤都没吭一声,自己上个药倒是扭扭捏捏的。
萧约稳住心神,手也不再发抖,将药膏稳稳地均匀抹在创口。
这两处箭伤虽然破口面积不大,但看起来相隔时间不久,新伤叠旧伤,萧约抬起眼看薛照。
薛照读懂了萧约的目光:“区区小伤,还不如药膏本身的刺痛。”
指腹带着药膏划过翻卷的血肉,萧约睫毛颤了颤,薛照竟然不需要言语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他真是善解人意且态度温和,和传闻中的一点都不同。
萧约绕到薛照后背,看见了更多的伤痕,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仿佛在薛照身上刺了一幅山河图,每一处都是他为梁国尽忠的铁证。
忽然间心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涩,萧约感觉喉头也有些作哽。
奇怪,怎么会因为薛照而不忍?
他害得自家人仰马翻,该恨他恼他才对。萧约将这种莫名的情绪归因于自己本性善良,看不得旁人受苦。对任何人都一样,薛照并不是例外。
给薛照上身涂完药,药膏已经用了大半,快要见底。但萧约并不是因为这个迟疑——
腿部还有伤,要上药就得脱裤子,当然不是只脱外裤,露出伤处,必然要全脱……要是不小心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地方,薛照恼羞成怒,对自己不利怎么办?
萧约坐在床边,越拖延脸越红。
薛照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今夜想做点什么倒是可以,但萧约将过往之事都忘了,没情没意地霸王硬上弓有什么意思?便不逗他了,问:“你不能说话?是哪家的?”
萧约点头,比划不清楚,便去找了纸笔写了个“萧”字举给薛照看,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找东西好像太轻松了些,仿佛本来就知道笔墨纸砚在哪似的。
不仅如此,侯府卧房里、乃至其他院落,萧约都有熟悉之感,难道是因为高门深宅布局大抵都差不多?
薛照:“字还端正,就是学得太呆板了,像个迂腐的文人字迹。你家还有什么人?”
萧约又写有父母,差点把妹妹也写上,悬笔滴墨,改成了同胞兄长。
薛照坐起身来,穿好衣裳:“你兄长今日可有送嫁?你救了我的命,还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改日我得登门拜访,尤其要仔细看看舅兄——你们是同胞兄妹,长相应该相似吧?”
萧约骤感紧张,摇头不迭。他向薛照表示,高人嘱咐了,三日之内,夫妻二人只能独处,不能见外人。
薛照见萧约急得都快哑巴说话了,忍住笑意道:“原来夫人渴望与我独处。可是他们怎么会是外人?我别无亲眷,你是我的妻子,你的父母便是我的岳父岳母,是至亲长辈。我掌管司礼监,怎会连这点礼数都不懂?再说,三朝回门,恰好也不算违背了高人的嘱咐。”
萧约听着薛照一口一个妻子,真是一声一激灵,坐立难安。
谁让你这么讲规矩懂礼貌啊,回什么门……可别让老爹老娘听见什么“岳父岳母”,别把老人家吓晕过去。
萧约头脑急速思考,又在纸上写:“你伤得这么重,需要卧床静养,不能随便挪动。”
薛照也有对策:“谢夫人关爱,我坐着可躺卧的软轿去。”
萧约:“……”
怎么就非得凑这个热闹!
见萧约急得鼓腮,薛照又换了个话题:“嫁给我,会不会觉得委屈?”
萧约心想你还好意思问,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表面上却摇头如拨浪鼓。
“我知道你是口是心非的。”薛照正色起来,从萧约手中接过药罐,自己卷起裤腿上药,“不过无妨,来日方长,既然过了门就由不得你是自愿还是被迫。木已成舟,你已经是我的人。”
薛照认真看着萧约,又快又轻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薛照久睡方醒,嗓音有点哑,萧约听着不像是“栎”字,像是“约”,心头浮起一种奇怪的情绪,身体也酥酥麻麻的,好像薛照看穿了自己的伪装,这话就是对萧约说的。但他很快又否定了,怎么可能,自己和薛照素不相识,薛照看起来也不像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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