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楚蓝料到他会拒绝,哼道:“罢了,反正我也不认这个徒弟了,随便他怎么作死。要我救人,得答应我另外一桩条件。若我治好薛照,不得再拘禁我,也不许遣人暗地跟踪。”
梁王还是略显犹豫:“这……也罢,神医,各退一步罢了,孤不再约束于你,但你也不可离开奉安,也别打主意通风报信,否则就不要孤待客不周了。”
裴楚蓝点头:“我不走,我还要在这等着小兔崽子回来。至于传递消息,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我能怎么通风报信?”
梁王:“既如此,那就请神医快快施救!”
裴楚蓝:“不忙,我先问问,薛照是怎么伤成这样的?有你给他撑腰,奉安城内,谁敢伤他?左一刀右一箭的,都快戳成筛子了。”
梁王闻言沉默,但终究耗不过裴楚蓝,顶着他疑问的目光道:“是陈国的探子。”
“哦?”裴楚蓝故作惊讶。
“孤将神医视为心腹,一统大计也未隐瞒神医,望神医不要辜负孤王的信任。何况,你的首徒已潜回陈国,若是走漏消息,第一个丢掉性命的就是他。神医还是多斟酌,三思而后行。”梁王目光沉沉地看着裴楚蓝。
裴楚蓝冷哼:“小混蛋,死了活该。”
梁王看得出裴楚蓝口是心非,他接着道:“陈国探子密切监视奉安动态,孤是知道的,但为免打草惊蛇,孤一直未行剿杀,不料竟然让观应横遭祸患——巡街的兵士在隐僻处发现了陈国探子的尸体,孤派去监察城内各处的密探也都丧命,还有就是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观应。视此情形,应当是双方遭遇且发生冲突,至死方休。幸而观应身手了得,才侥幸留得一条命。”
裴楚蓝闻言发笑:“并未亲见,怎么就敢断定?说不准,是薛照和陈国的探子联手杀了你的人呢?你灭他满门,还让他做个不尴不尬的小太监,不怕他记恨你,还能这么信任他?”
梁王闻言面色一凝似在怀疑,但很快他就摇头:“神医不要妄言,观应是孤亲手养大的,他脾性心思孤了如指掌,观应绝对做不出叛国之事。神医快些为他诊治吧。”
“你说是就是吧。”裴楚蓝勾唇一笑,在床侧坐下。
那日萧家院子里躺了一片死尸,幸而萧家住在城郊没什么邻居,要不然早就闹开了。萧梅鹤说要自行处理,裴楚蓝却道另有更好的法子——
他将陈国探子和梁王密探的尸体混在一处,再给薛照喂了秘药放进死人堆里。很快就有人发现,并呈报给梁王。梁王立即派出所有太医医治薛照,且并未怀疑其他探子的死因,于是萧家还能安安稳稳继续潜藏。
一切都如裴楚蓝所预想,梁王别无他法只能请出自己救治薛照。
裴楚蓝在几处穴位下针,不多时便收针。
梁王急声问:“怎么样?要用什么药?多稀罕的都不怕,孤即刻派人去国库中调取!”
裴楚蓝摇头叹气:“恐怕这次是要砸了我药王谷的招牌了。别跟人说我治过薛照,趁着最近天气凉还能放,好好找一副合适的棺木,停几天就葬了吧。”
“你说什么?怎会如此!”梁王抓着裴楚蓝不放手,“不行!一定要救活观应!这孩子还没娶妻——”
“哎!娶妻!”裴楚蓝灵光乍现似的,“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什么?”梁王愕然不解。
“民间有个冲喜的说法,给大病之人娶亲,能收拢离魂重聚阳气。”裴楚蓝一本正经道,“可巧我医术高绝,看相算命也很有一套,且让我给薛照算一算,他命中有无姻缘。去备办作法需要的器具——”
裴楚蓝看着神色疑惑的梁王:“怎么,不信啊,那还是准备棺材吧。”
裴楚蓝一甩袖子:“款冬,走,回去杀鹿喝酒。”
“不不,只要有法子,都尽力一试。来人!准备神医需要的东西!”梁王把人留住,对外高呼。
不多时,裴楚蓝吩咐要用的东西就准备齐全。
花款冬跟着裴楚蓝也有一段时间,却从没听说师父还会卜卦算命。
裴楚蓝嘻嘻一笑:“山医命相卜,都是互通的。知天命,才更好尽人事。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为师留一手也不过分吧?话又说回来,医道是上乘,其他都是旁门左道,不学也罢。”
花款冬心里委屈,揉揉还发疼的颧骨:“那师父教师兄这些东西了吗?”
裴楚蓝想,要是臭小子在,他一准能看穿自己耍的鬼把戏,说不定还要翻着白眼在心里嘲讽,多精啊那小子。就是精得过了头,连老子也敢睡,色胆包天了,他倒是会捡好的吃,裴楚蓝愤愤地想。
“孽徒,教他个屁,我直接把他逐出师门,往后别跟我提他。”
花款冬将这句话解读为裴楚蓝在说反话,说得绝情,其实毫无保留,什么都教了裴青。花款冬一想到自己既学不到真传,又做不成谷主夫人,连旁门左道都没机会学,垂着头直抹泪。
许多稀奇古怪的草草木木摆在薛照卧房里,裴楚蓝从药王谷神医摇身一变成为江湖术士,他将龟甲、筮草以及铜钱挨个摇掷,然后跳到薛照床前,先是用蕉叶对着薛照扇风,又拿一枝杨柳轻洒甘露,都没什么反应。最后裴楚蓝点燃一把香蒿,嘴里振振有词,抓着香蒿在薛照头上绕动几圈,浓烟将薛照包裹其中。
梁王听见了一声咳嗽:“是观应的声音吗?有反应了!有效,神医,真的有效!”
梁王拂散烟尘,去探薛照的呼吸和脉搏,比先前明显了些,但对比正常人还是太微弱。
“神医,怎么观应还不醒?”梁王急声问。
裴楚蓝熄灭香蒿,故作高深道:“我方才算到,薛照命中确实有姻缘,且会夫妻相守携手白头,而且……”
梁王听裴楚蓝停顿,追问道:“而且什么?”
“实在是奇怪。”裴楚蓝作出不解之色,“我算到他命中还有子女……怎么会这样?难不成是过继的同宗?可是薛家都死绝了呀,实在是奇怪……”
梁王眼前一亮:“竟然如此!这……啊,先不管这个,神医你方才说冲喜可以救回观应?”
裴楚蓝道:“既然王上相信我的本事,那我就接着说吧,我算到薛照命不该绝于此时,他是大富大贵尊荣到老的命数……要让他彻底好起来,当务之急是要成就姻缘为他冲喜。”
“好!孤立刻下令,让沈家嫁女!”
“非也非也,冲喜不是随便抓个人来凑数就成。”
裴楚蓝转身拨弄龟甲、筮草和铜钱,掐指算道:“卦象显示,庆元四年……嗯,七月,上旬,初五,得是这天出生的人才行。方才薛照是受香蒿所感,香蒿者,是为萧,得是姓萧的人……引魂青烟呈朱雀之状,朱雀在南,就往南边去找吧。”
“若是真能找到所有条件都符合之人,就是薛照的造化。否则,还是准备棺材吧。”
萧家又要搬家了。
萧约被翻箱倒柜收拾行装的声音吵醒,从床上坐起来,呆滞地看着外面,头脑很迟缓地反应了许久,才通过大亮的天光推测已经快到中午。
萧约向来不是贪睡的人,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了,本该轻盈的幻梦像是隆冬里的厚棉被,梅雨时的檐下垂帘,绵长又凝重。
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在梦里辗转奔波,在梦里又笑又哭,各种体验和情绪都像是真实的,但认真回想做梦的内容,又像是隔着一场浓厚的大雾,雾里人影绰绰,一切都似是而非。
睡得太久,以至于醒来之后,手脚都发软,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不清醒。
萧约按着额角下床,循声找到父母。
“爹,不是说好了让裴楚蓝给妹妹治病吗?才治了一次看起来就很有疗效,怎么能半途而废?”萧约将已经装箱的铜镜木梳重新放回妹妹梳妆台上,叫停忙碌的下人,“都别忙了,我们不搬。”
萧父屏退下人,围着萧约转了一圈:“儿啊,你起来了……你还记得裴楚蓝?”
“怎么会不记得,我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他说动。”萧约觉得父亲的反应怪怪的,“怎么睡一觉起来,就又变卦了?”
萧父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萧约想了想:“我原先跟裴楚蓝约定,年后就给妹妹治病,除夕过了就是年后,裴楚蓝遵守诺言上门诊治……昨日是大年初一,今日自然是初二啊。”
“昨日裴楚蓝到府上为妹妹施针用药,他一出手,妹妹就有好转,虽然看见血还是会害怕,但不至于像从前那样惊恐失控。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药王谷!父亲,一定要趁着病势好转,让裴楚蓝彻底治好妹妹!”
听罢萧约所言,萧父与妻子面面相觑。
初一那天,陈国刺客来势汹汹,好在薛照拼命血战,将其尽数歼灭。后来薛照又杀净了梁王的耳目,一点没将风声漏出去,萧家才得以维系安稳日子,并趁着封锁宅院的守卫尽数撤去,裴楚蓝也被梁王牵制的机会搬家离开奉安。
只可惜薛照因此重伤,而萧约为了救人,听信裴楚蓝之言,吃下无忧怖,从大年初一开始昏睡一天两夜,今日已经是大年初三了。
在这一天两夜里,萧父无数次走到儿子床前,去试探他的呼吸和脉搏,唯恐心爱的老来子不是沉睡而是长眠,毕竟萧约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安静得可怕。
分明裴楚蓝说了,无忧怖对人体无害,但萧约就是皱着眉头醒不过来,不知陷入怎样的梦境,梦里是谁牵绊住了他?
原先怕萧约长睡不醒,现在萧约醒来,竟还记得裴楚蓝为萧栎诊治的事……除此之外,萧约还记得多少?
萧父道:“眼下裴楚蓝被梁王拘禁,请他诊治多有不便。不如我们先走,待他重获自由,再接着为月儿治病。这桩顽疾已经多年,也不差在一时片刻。”
萧约闻言黯然:“我知道,奉安乃是非之地,并不宜居。前些日子梅雪臣的事,足够说明梁国并不安生,离开奉安也好。可是药王谷行踪隐秘不定,我怕我们一旦和裴楚蓝失去联系,就很难再重遇。”
萧父心头一紧:“梅雪臣的事……你也还没忘?”
萧约点头:“才过去多久,印象深刻。像梅雪臣这样的好官,死谏才能为灾民陈情,说明在位者心中并无百姓。就这一点而言,陈国比梁国要好得多——话说回来,父亲,就算在梁王眼皮子底下行为受限,但既然裴楚蓝答应了要救人,不将妹妹彻底治好也不算完,他总会想到办法兑现承诺。我们一走了之,岂不是背弃于他?要是裴楚蓝因此恼怒,往后再要求医就更难了。”
萧父听萧约言语沉静,观其神色也从容镇定,实在是疑惑。
难不成那药根本就是唬人的?萧约根本不像失忆,桩桩件件他都一清二楚。可若是什么都记得,他怎会不过问薛照的状况?
萧父想起那日萧约抱着浑身浴血的薛照,心如死灰的模样,不免打了个冷颤。
如此伤心,绝不只是顾念恩情讲究义气那么简单,是真伤着心尖上的人了,才至于这般痛苦。
薛照那孩子,倒是人好,可是……
萧父想着便摇头叹息。
“况且,我答应了齐先生要好好向他学习。”萧约继续道,“如今才入门,就不告而别弃他而去,实在有失做学生的信义。不久就要春闱,我怕会影响先生考试的心态。寒窗苦读不易,若是因旁人耽误,实在是造孽。父亲,裴楚蓝医术高超,说不定在二月春闱前后就能治好妹妹,届时齐先生也有了功名,一切就都圆满了,然后我家再走,岂不是更合适?”
“圆满”二字从萧约口中说出,萧父听着他将所有人考虑到,唯独漏了薛照,这下确定了无忧怖是生效的,再也不用担心萧约为了薛照舍生忘死。
舍弃前尘纠葛,萧约又是无牵无挂的逍遥闲人,这本该是一件好事,但萧梅鹤却欢喜不起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无忧怖使人忘记的是心底挂念最深之人。
萧约忘记的怎么偏偏就是薛照。
萧父叹气:“你说得都很有道理,但为父还是怕夜长梦多,奉安已经不安全了,还是早些离开是非之地为好。”
“为什么会不安全?虽然梅雪臣血溅戏台触目惊心,但那是朝廷内部的事,和我家有什么关联?我那日在台下看戏,是因为与听雪旧识,与官兵相抗支持演戏,那也是人心所向,罪不及众。裴楚蓝被梁王软禁,但他身份特殊,梁王也不敢真拿他怎么样,总还有办法可想。奉安是梁国都城,巡守严密,从前刺杀我们家的那些人也会有所顾忌——”
萧约说着皱眉,他嗅到极淡的血腥味,这味道已经快完全挥发,但还是透过窗缝,被嗅觉灵敏的萧约捕捉到了。
萧约走出妹妹房间,气味越发浓烈:“为什么院子里有血腥味?我的头,有点疼……”
萧父眼看儿子按着额角,疼得站立不住蹲下,急忙把人搀扶回屋:“是杀鸡!咱们家年夜饭办得丰盛,鸡鸭鱼肉都是新鲜宰杀的,所以血腥气重了些。”
远离血腥源头,萧约的头痛得到缓解,但他对父亲给出的说法很是不解。
“可是……”
萧约看着父母紧张的神色,将疑惑吞了回去。
萧约本想说,宰杀禽畜一直都是在厨房,怎么会拖到院子里去杀?而且院中的血腥并非来源于家禽,而是人血的味道。再者,血腥弥漫之广,绝不是一星半点的失血能造成,便是一个人流尽了全身的血,也不够。
“父亲,我好像,有些事情记不起来了。”萧约双手抱头竭力思索,“除夕夜里吃了什么?我是在家过的除夕吗?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我的记忆,好像有些接不上……断断续续的。”
萧父和妻子相视,二人皆无声叹息。
本想快刀斩乱麻,没想到反而越理越乱。
萧父编出一套说辞:“约儿啊,你一心为着妹妹,四处奔波本就劳苦,好不容易请到裴楚蓝上门诊治,欢喜过甚不留神摔下台阶,磕伤了头,大概是因此有些失忆吧?你睡得久,从大年初一睡到初三,头脑有些不清也是有可能的,再歇歇就好了。”
“磕到头失忆?”
萧约并没有在自己头上摸到任何伤口,而且他感觉父亲的话也很奇怪——
父母一向将儿女爱若珍宝,若是萧约真的伤了脑袋,还不请十个八个大夫来治?补养的汤水也得一碗一碗地端到萧约面前来。怎么会如此淡静?
萧父见萧约犹疑,继续道:“儿啊,你睡迷糊了……你当然是在家里过的除夕,否则还能去哪?我们吃了许多山珍海味,你却尤其喜欢一道窑鸡,月儿也喜欢。你疼妹妹,把两个鸡腿都给她了,自己只吃了翅膀……能想起来么?”
萧约缓缓摇头。
父亲所说的情景在萧约的记忆里存在,但他记得那是前年过年发生的事。今年过年到底吃了什么,有窑鸡吗,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除夕那天,好像在记忆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不只是除夕那天,自宜县到奉安这两个多月以来,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
萧约竭力串联记忆——
听雪无辜被牵连进命案,自己出言搭救。陪听雪散心,一路到了拂云寺,在那遇见了齐咎怀,后来与之同行来到奉安。
在宜县,搬家之前,裴楚蓝师徒来到家中,却被父亲赶了出去。后来自己诚恳求医,裴氏师徒却扬长而去。
来到奉安,正式拜了齐咎怀做师父。齐咎怀以奉安盐务晓天下之事,还传授治理雪灾的策略,不久之后,就看见梅雪臣命丧戏台,萧约在场,好像是被血溅了一脸,昏了过去……好像这一昏,就到了大年初一,中间数日的记忆是空白的。
记忆有缺口,像是一串念珠断了绳子,只剩下一颗颗零落的单珠,收拾起来像是齐全的,却不知到底遗落了多少颗。
萧约忍着头疼继续回忆。
在奉安重新见到裴楚蓝好像是在消寒会冰场上。萧约踢了一场冰球,和梁王的四公子一队,对手是梁王的二公子和淮宁侯的次子。
萧约脑袋里一片模糊,回忆从前如镜中月水中花,断断续续的记忆让他疑窦丛生——
自己是怎么混进消寒会的,还能和梁国的大人物们同场踢球?那场比赛,是赢了还是输了?赛前赛后发生了什么?
除夕那天,自己到底在哪?
院子里的血腥是因为什么?
父亲母亲为什么又急于搬家?他们为什么说谎?到底想隐瞒什么?
断裂的回忆让萧约仿佛站在悬浮的孤岛上,看似脚踏实地,实际虚无缥缈不知根底。
相似小说推荐
-
直男又万人迷了(昼雨未歇) [穿越重生] 《直男又万人迷了》作者:昼雨未歇【完结】晋江VIP2024-12-14完结 总书评数:2127 当前被收藏数:3...
-
老公!药不能吃啊!(鹤梓) [玄幻灵异] 《老公!药不能吃啊!》作者:鹤梓【完结】晋江VIP2024-12-14正文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5436 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