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看着尖利的木刺,快速后退,目光锐利:“观应,你要杀孤吗?”
“今日孤知道你会来,屏退众人,就是为了等你,和你好好说说话。”梁王闭眼,张开双臂,任人宰割的模样,“曾经孤不认命,要与天争千秋万代,不惮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可你,孤舍不得你受一点伤害。孤对你说了苦衷,若是你还觉得仇恨,就动手吧。死于血亲之手,虽然凄惨不甘,但孤又能拿你如何呢?动手吧,孩子,不会有人知道是你。”
薛照形容憔悴,闻言眼里却突然有了光,他哼出一声冷笑。
越是危急之时,越能呈现最真实的反应。以退为进,挟恩图报,这样的言行,薛照见识过太多次了。
久久没有动静,梁王睁眼,见薛照将海棠断枝抵在自己脖子上,急道:“观应,别做傻事!不要伤了自己!”
事到如今,当然不会再做傻事了。
薛照松手,花枝落地,他脖子上一片血痕,但刺得并不深,相比于他从前为梁王办差受的伤实在微不足道。
“观应,好孩子,孤知道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不会为了外人伤害孤王……观应,孤马上下令让你管辖禁军,待你加冠,孤就将沈家女嫁给你,有兵权在手,不怕沈家不应……观应,孤会让你一生得享高官大权福禄永传……若是你心中不安,孤替你杀了喜胜,还有所有敢提起往事之人……都过去了,好孩子,把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吧……”
薛照在梁王的絮语中踉跄转身,离开御花园。
雪纷纷扬扬地在落,他回到照庐巷,看着茫然不明状况的薛然,看着才醒来揉着脖子对他大骂的萧约。
“你真是找死!笨蛋!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萧约急得破音,抓着薛照胳膊死命摇晃,“我要你的尸体做什么?把我打晕扔在这里,你是不是还怀疑,我拦着你,是怕自身受牵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笨蛋!”
“张老汉的女儿,在你府里,对不对?”薛照问。
萧约看见了薛照脖子上的血迹,霎时什么怒气都没了,他点头不迭:“我说过,等她安葬好父亲,就让她到我府中做事。我来奉安之前给她留了一笔钱,或是做盘缠,或是自己谋生都可以。前些天她来奉安了,如今在我府里。”
“我想问她一个问题。”薛照疲累至极,索性直接将胳膊搭在了萧约肩上,“带我去见她。”
萧约肩上一沉,心跳瞬间快了。
近在咫尺间,薛照的发丝蹭在萧约耳朵上,将皮肉蹭得发红发热。
萧约抿了抿唇,道:“你先坐一会,我去找张小芽。”说罢起身要走。
萧约一动身,薛照就感觉失去了唯一的倚靠,于是扯住他袖子:“别走……我跟你一起,带我去见她。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
袖子没被扯断,但萧约的心跳得更快了。
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萧家,萧约搀扶着薛照见到了张小芽。
薛照问:“你父亲有没有告诉过你,有恩于你家的那对夫妻,那位夫人,南下之行,可曾真心开怀?”
萧约看见张小芽点头。
萧约看见薛照划过颊边的泪。
萧约嗅到薛照身上前所未有浓烈的香气。
是眼泪。
深藏体内的异香,原来是源自薛照的眼泪。
萧约不忍心看薛照的泪眼,薛照却看向他:“我想喝酒,陪我喝酒。”
萧约喉头有些哽,使劲点头:“有人送了我自家酿的酒,度数不高,喝了不会上头。我陪你喝个够。”
萧约再也不要相信“自己家酿的酒,没什么度数”这种话了。
先前薛照将照庐巷里萧约的东西大多搬来了府里,也包括何大爷何大娘送的那坛自酿的浊酒。
薛照被陈年旧事伤心伤得太狠,萧约不放心他再过度饮酒伤身,于是捧出了这一坛子。
萧约没什么酒量,但豁出去了陪薛照喝个够。他心想,自己好歹是个壮年男子,哪里能被浊酒醉倒了呢?自家酿的果酒,不就跟醪糟一样,酸酸甜甜的小甜水吗?
直到萧约眼前的薛照长出了三个头,萧约察觉不对劲了。
“你,你别晃……”萧约伸出一个手指头,“这是几?”
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薛照。
薛照没像他那么晕,但双颊也带着酡红,他定定地看着萧约:“蠢猫。”
萧约歪头,对他喵了一声:“你脑壳里都在想什么,我哪像猫了……”
薛照起身,脚步有些踉跄,转过身来就给萧约套上了一只雪白的围脖:“现在像了。”
萧约指正:“这是狐狸毛。”
薛照要往外走。
萧约拉住他袖子,醉得周身都软了,耷拉着吊住薛照:“去哪?”
“蠢猫。”薛照比萧约清醒,但程度也相当有限,“把你变成猫。”
萧约使劲支起脑袋:“嗷?不要,我不要变成猫。凭什么说我是猫,哪里像了……汪汪,一两呢,一两去哪了?”
韩姨把一两带去了自己屋里。
“你为什么喜欢狗,不喜欢猫呢?猫猫哪里得罪你了?昂?狗狗救过你命啊,这么重狗轻猫。”萧约实在是醉了,双手一点劲没有,扯在手里的袖角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滑脱了,他直愣愣地往地上栽。
薛照把他托住了,兜着肩膀,把人往床上一推,紧跟着自己也倒了下去。
“我欠小狗的,我永远都欠。”薛照仰面躺着,眼圈晕着一片红,眼眸清润又迷茫。
萧约:“什么啊?我听不懂——不许说我蠢,是你总是不说清楚。”
薛照面色发红,呼吸也急促了几分,随手拉开床头一只抽屉,摸出个罐子来,抖出两粒糖莲子,送到嘴边又用力地砸了出去:“我不想吃药了。”
萧约感觉自己像是摊开的一汪水,还是一汪暖流,热乎乎软趴趴的,平躺着就不想有丝毫挪动,但闻言还是努力侧身看着薛照:“你喝醉啦!平时看着那么厉害,你酒量还不如我……那不是药,是糖……笨蛋……我想好用什么原料来替你还原母亲的气息了,是糖,清苦回甘的糖莲子……你为什么到处藏粮啊,像小松鼠一样,哈哈哈,松鼠只有冬天才藏粮,你怎么老在过冬?”
薛照听着萧约咯咯地笑,用力皱起眉头,还拍打萧约的手背:“笑什么?不准笑……”
“你没死,我的香饽饽还在,我怎么不该笑?”萧约笑得打嗝。
“你到底是图我香,还是觊觎我的长相?”薛照凑上去,近得几乎萧约鼻尖相抵,淡淡的酒香裹挟着浓厚的醉意,“我怎么会香呢?萧约,我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我,我……”
薛照好看的眉眼在萧约眼前放大,萧约晕乎乎的,和他四目相对,看着他眼尾的红晕,还微润着泪痕,像是一团红云被雨水浥湿,轻飘又绵沉,魅惑又神圣,散发着难以抗拒的香味,对萧约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萧约双目发直,捧着薛照的脸,双唇贴上了薛照眼尾,贪婪地啄去残余的泪花。
薛照周身都僵硬了,连推开萧约的力气都没有,只感觉自己心脏闷闷地发出巨响。
“好香啊……好苦啊……”萧约舔去泪水,心满意足地躺回原位,“我想让你给我一点眼泪,来制香,但就算制出来,也有用完的一天,我好舍不得呀,最好你能天天给我哭,哭一盆子眼泪……但是,我又不想你再哭了。薛照,别哭了,我六岁的时候,经历过比你更惨的事,差点就没命了,至少你现在是安全的,梁王不会杀你……你活着回来了,真好……”
“你希望我活着,不仅是因为我的香味,对不对?”薛照喃喃,“你觉得我能活着,很好,为什么?这关你什么事?萧约,你喝醉了。”
薛照还被他方才所作所为震撼,没捕捉到萧约一句带过的童年往事,而萧约醉得很了,自顾自地说着话。
“我没醉,我很清醒,我不是蠢猫,我想明白了……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老喜良还能记得那么清楚,要么……要么是真的心有不甘,要么就是梁王故意让他说给你听的,人心呐,太复杂了……梁王猜到你不会向他报仇,也没想斩草除根……他心眼小,但算得好深……他这样的人,一定是臭的,不像你,你闻起来好香……但你还是不要再哭了,你凶一点比较让我适应……”
薛照没出声,萧约扒着他胳膊凑上去看:“睡着了?怎么不骂我?这时候,你不是应该说我,自以为是,让我别在你面前得意吗?”
薛照还醒着,感受着萧约贴上来时身体的热度,浓长的眼睫眨动:“你说得没错。我是个懦夫,我下不了手。”
“你真是醉了!都开始妄自菲薄了!”萧约猛地坐起,摇头摆手,红着一张脸,“哎,不行不行,摇得我好晕。”
萧约咚的一下栽到枕头上,薛照伸手去摸他头,他用力拍开薛照的手,迷糊了一会,才接着说:“别打我头……我说这话,是夸你。忍耐不是懦弱,你做得对,别跟梁王直接拼命,小不忍则乱大……猫。”
由于醉酒,萧约吐字不清,把谋说成了猫。
薛照也没纠正,听他说醉话。
“要能全身而退才叫报仇呢,一命换一命就是傻子,多划不来。”
薛照:“你不是想用你的命换你妹妹的命,让裴楚蓝救她?你是傻子。”
“那不一样!我妹妹是我的亲人,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我愿意为她豁出性命!”
“那我呢?”
萧约迷茫地“嗯”了一声:“你什么?”
薛照收回目光:“没什么。”
“我跟你说报仇呢,认真听讲!”萧约用脑袋蹭着枕头往薛照那边靠,“我知道,是梁王害了你亲舅舅,让你母亲遇人不淑,还让薛家遭难,还让你没了……”
萧约目光往下扫,叹一口气,然后拍薛照肩膀:“没事……你脾气这么坏,就算有,也不一定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用。”
用,是个很简单的动词,具体怎么用却一点也不简单。
薛照肤色白,饮酒之后透出来红,十八岁的少年经历过许多血腥,却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再大的场面也见识过,可却不知此情此景该作何反应。
薛照喉结滚了滚:“萧约,你再口不择言,我会让你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我以后不会再吃药了……”
“你醉得都说胡话了,你这么厉害,一只手就能捏死我,吃什么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嗷,已经过了十年了。”萧约清醒时都很难控制想吸香饽饽的欲望,醉了酒就更没顾忌,他把头枕在薛照肩上,深吸一口,魂都快飘了,“好香啊……你有多久没哭过了?好香……好想舔一口,不行,太痴汉了……好像已经舔了,不管不管,是你自己凑上来的,是你的香味勾引我的……你要报仇,悄悄的,慢慢的,狠狠地,杀了梁王,囫囵地保全自己……你已经不囫囵了……没关系,反正你也没对象……嘤,我也没有……上辈子都没来得及……”
薛照听着萧约前言不搭后语,连上辈子都扯出来了,心脏跳得很快,身上也发紧,于是抬了抬肩:“挪开,好沉。”
萧约不挪窝,甚至靠得更紧,没再说话,而是哼哼唧唧嘴里含混不清。
“你睡着了?有没有在听我说?”薛照右肩被充作了枕头不得动弹,左手伸过去轻抬萧约下颌,醉猫痒痒但没躲开。
“萧约,”薛照又喊了两声,都没回应,他迟疑片刻喊了萧约的字,“萧栖梧?”
还是没答应。
薛照的心脏闷闷直跳。
他虽然酒量不好,但不像萧约那样手无缚鸡之力,有一副结实的好身体,醉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很确定自己已经醒酒了,但还是忍不住说些醉话。
“你睡着了,听不见。就算听见,明天醒来也会什么都记不得。”薛照喉结滚了滚,说出让自己信服的理由后,他回答了萧约刚才的问题,“五岁之后,我就没哭过了。”
“快三岁的时候,母亲病故,父……父亲也被罚去了王陵,只有我一个人在宫里。”薛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沉重的叹息。
“宫里没人打我使唤我,但他们会用鄙夷的眼神看我,骂我小罪人,小逆贼。梁王把那些人都杀了,他教我,如果以后再有人冒犯,就这么做。”
“可是我不敢。我也不想。”
“但后来我确实杀了很多人,我总能找出一点他们该死的证据,暴虐、背叛、谋逆……可是,我身上的罪过更多。我的出生就是天大的错误,我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我是什么?”
“我是孽障。”
“我养的第一只小狗,是白色的。被我吃掉了。”
薛照说着停下去看萧约,靠得实在太近了,以至于他一转头薄唇就贴上了萧约的发丝。萧约闭着眼在睡。
“梁王不许我养狗。”薛照转过头来,仰望着屋顶,“说我有哮症,这种东西会要了我的命。可是,我早就不会咳喘了。刚离开母亲的时候,我总是哭,哭得喘不上气,后来时间长了就不哭了。他要带走我养的小狗,我哭了求了,但是没用,梁王连续三日没给我饭食饮水,也没有见我。三日后,他端给我一碗肉汤,问我想不想吃。”
说到这,薛照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像是也睡着了一样。
直到天色完全落黑,月光照在脸上,他才接着说下去:“那年,我五岁。从那之后,我习惯四处藏一些食物。糖莲子好吃,又耐储存。所以,我藏了很多。”
闭着眼睛的醉猫身子颤了颤。
“萧约,在听吗?”薛照又问。
还是没有回应。
“好。”薛照望着窗外的月亮,“不该听的别听,否则我把你耳朵摘下来。”
倾诉往事的人终于入睡,早已在睡梦中的人咕哝了一句:“钓鱼执法是吧……”贴得离香饽饽更近了些。
次日清晨,萧约被宿醉的头痛和一两的叫声弄醒,萧约迷迷糊糊睁眼,瞧见一两摇着尾巴要往床上跳。
萧约一把将狗拦下,兜在怀里:“小坏蛋,平时随便你上床打滚,这会儿你可怜的慈母还在睡觉呢,别吵醒他。”
然而素来很听话的一两今日格外不通人性,在怀里又扭又拱,萧约拦着护着不让它踩到熟睡中的薛照,但猪型小狗实在劲大,把萧约撞得坐不稳,撒手扑在了薛照身上。
位置不偏不倚,恰好腰部以下膝盖以上。
这实在是有些冒昧了,萧约慌忙撒手。
万幸薛照没有,要不然大早上的,多扎手。
等等——
好像,也不是没有。
还不是一点半点的有。
但又不是很支棱的有。
有还是没有,这是个问题,薛定谔说不清,薛照……也说不清,但可以试一试。
鬼使神差的,萧约抓起一两的前爪,搭在自己小臂上:“是你扑得我手放错位置的啊,你这只调皮的小狗,就会乱跳乱蹿,我不是存心的……”
韩姨推门进来,端着两盏姜茶,没法打手语,但慈爱的笑容意思很明确——担心他们昨夜受凉又醉酒,喝两口姜汤正好解酒又散寒。
然而一抬眼,正巧看着勇于合理猜想大胆验证的萧约所作所为。
韩姨:……
放下姜汤,退出去,带上门,动作一气呵成。
没打手语,但表意明确。
当然,笑容还是慈爱的。
晨光熹微中,薛照从床上坐起,身旁是空的,萧约早不知道哪去了。
地上零零散散的碎陶片,还有糖莲子四处滚落,泼洒的酒浆经过整夜的挥发已经半干,残余一片一片暗色的水痕,屋内的气息浑浊而甜腻。
薛照垂头看着身上略显凌乱但还齐全的衣裳,按着额角思索了许久,才叫韩姨。
韩姨敲了敲门。
薛照:“进来。”
韩姨推门而入,没打手语,在门边垂手静静立着,目光询问薛照有何吩咐。
薛照问:“萧约人在哪?”
韩姨摇头,双手比划,意思是自己没再敢靠近,萧公子不是和少爷你在一起吗?
昨晚是在一起,天晓得现在蠢猫跑去哪了。
眼下虽然梁王无暇顾及薛照又养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玩意,但奉安城里眼尖心贼的人不在少数,冯灼、冯燎,还有沈家,都还没忘消寒会上出风头的长随,裴楚蓝又心思莫测,不知道还会搞什么花样。
“一两呢?”薛照又问。
韩姨又摇头,手语说大概是让萧公子带走了。
“真会给我找事。”薛照起身,从韩姨身旁走过时停下来道,“韩姨,昨日我进宫,梁王对我说了许多。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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