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看见了章台郡主的名字,这一天郡主亲自下厨做了陈皮赤豆鲤鱼汤,兄妹二人分而饮之。
“如果记录无误,就不是入口之物的问题。这些东西都无毒害作用,彼此也不相冲。”裴青搁笔,“这道汤健脾祛湿,利水消肿,彼时世子咳嗽痰湿,算是食补,对症。”
薛照看他。
裴青:“鲤鱼与甘草不能同食,但世子用的药里没有甘草。”
薛照拿起纸张,仔细阅览了许久:“还有何种原因,会让平素康健之人目眩身软,以至于从马背上跌落?”
萧约闻言抬眼,据他所知,薛照的亲舅舅昭定世子生前弓马娴熟,尤其喜欢蹴鞠,马球场上也从无败绩。虽然世子爱好广泛,但从未玩物丧志,可以说是天纵之资事事出色,可惜英年早逝,没留下后代就溘然长逝了。
世子的死因,梁国官方的说法是病逝。
萧约抿唇,薛照这些天是在清查世子的真实死因?
裴青站起身来:“尸骨上查不出中毒的踪迹。死的时间太久,皮肉脏腑都没剩下,看不出什么能佐证的症状。”
薛照:“不是说你擅长识毒用毒,连裴楚蓝也不如你?”
裴青冷声道:“我是药王谷的,不是天上的神仙,没有一眼看穿二十几年前的本事。”
薛照面色沉沉:“若不能给我结果,就等着叫师娘吧。”
裴青不为所动:“萧约就在此处,我为何非得通过你达成所愿?”
薛照:“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碰不到萧约分毫。”
“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裴青反唇相讥,“梁国弹丸之地,你区区一个内官,我想做的事,你拦不住。”
薛照:“那你尽可试试,有没有命走出梁国。”
萧约眼瞧着薛照和裴青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挤进两人中间:“你们在这把我划来划去,有没有考虑到,我是个成了年的活人?我乐意跟谁同伙才行,你们谁说了都不算。”
两人齐齐看向萧约。
萧约背手,清清嗓子道:“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们都有求于我,现在我是香饽饽了。所以,你们得先顺着我的心意。”
“你对自己的师父有意思,眼看着多了个情敌,怕师弟变师娘,所以得找外援。我就是那个外援。”萧约对裴青道,“为什么你觉得我能镇得住裴楚蓝呢?你知道的,或许正是我想要的,你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妹妹的病,你也得尽心竭力。”
裴青沉默未语。
“至于你,你怀疑昭定世子并非病逝,想查明其真实死因。怀疑是中毒后坠马而死,所以你找到精通用毒的裴青。”萧约走到薛照跟前,使劲嗅他身上的香味,“处处都要用我,还不对我客气点?要拿我卖好,得对我言听计从。眼下关键在我,你不得不捧着我。”
薛照瞧着萧约像是尾巴翘上天的狮子猫,怒而反笑:“你想让我顺着你什么?无非是制香。你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狗眼看人低!”萧约叉腰,鉴于裴青在场,他凑近薛照,附耳低声道,“约法三章:帮我查明身世,并且保护我一家平安;我要什么原料制香都无条件给我;还有,第三条……”
薛照被呼吸说话带出的热气弄得耳廓发痒,却不好挪动,免得像是怕了狮子猫似的,只得僵着身子道:“第三条是什么?”
萧约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再摆一张床到卧房里。虽说你有的我有,你没有的我也有,我还是不大放心你……我可是清清白白童男子。”
薛照闻言冷笑:“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就凭你?你有什么姿色身段,敢大放厥词?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没资格跟我提条件,把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收回去。”
“小声些,难道光彩吗?”萧约觑着裴青神色,讪讪道,“就算我模样不如你,但身段还是不错的,细论起来总是我吃亏的。扒墙根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谁知道你馋我馋成什么样子?你又是有病的人,我不能不加小心。”
薛照:“萧约,我迟早撕了你这张嘴。”
萧约:“一会要缝嘴,一会要撕嘴,怎么老和我的嘴过不去?瞧瞧,你这么阴晴不定,怎么能让我安心。”
薛照还要出言,裴青不耐烦地打断:“没心情听你们打情骂俏。”
两人齐声:“谁跟他打情骂俏!”
第39章 旧案
裴青伏案查了一整天,确认昭定世子身亡当日以及前些时日身体状况并无异常,只是有点寒痰咳喘,太医给开了两剂药,用了芫花,很是对症。
“芫花有微毒?”薛照翻看药典,问裴青,“若是剂量不对,是否会致人晕眩?”
书案上堆起一座小山,裴青从故纸堆里抬起面无表情的脸:“芫花为上焦排水峻剂,组方不在少数,稍通医理之人都不会用错。记录在册的药方,配伍和剂量都没问题。更何况,王公贵族总是专门有人试药,世子身边难道没有?若是汤药不妥,早该察觉。”
薛照神色沉闷:“尸骨上查不出中毒,药也没问题。你得给我拿个说法出来。”
裴青不受他的使唤,看向萧约:“你很会制香,能否萃取药香?”
萧约心想,难怪前些天薛照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原来是在陵园里翻看世子尸骨,让裴青检查是否有中毒痕迹。
萧约看看薛照,对裴青点头:“这就是你需要我做的事?”
“没这么简单。”裴青依然是一张臭脸,但目光有些微松动,“我想让你做的事,现在的你办不到,你只需要答应下来就是。”
又是这样,萧约想,怎么师徒俩都喜欢预支承诺?他们怎么就肯定以后的萧约有能力兑现呢?现在和以后,会有什么不同?
萧约凑到裴青耳边,低声问:“你师父之前开玩笑说和我有婚约,难道我真的和谁有婚约吗?是……陈国公主?”
萧约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先前父亲说要一辈子姓萧,会改姓的可能萧约只能想到入赘做上门女婿,逼迫萧家人做倒插门女婿可不容易,不是一般有权有势能够做到的,于是萧约联想到了皇家。
裴青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开了侯府。
“哎,你还没跟我说要取什么药香呢?”萧约没把人留住,听见薛照的声音,转过头去,“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薛照翻出药典里裴青折角的一页:“陈国皇帝只有公主一丝血脉,公主将为女帝,这口软饭你没资格吃。”
“狗——你眼看人低。”
萧约瞧着薛照今日吃了火药似的,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追究起昭定世子的死来,薛家是因巫蛊获罪,虽然薛然说是梁王诬陷,但不知是否属实。如果薛家真的犯事,即便是薛照亲舅舅做了梁王,他的处境也未必好过现在,更何况世子死去多年,为什么现在翻旧账?
萧约拿过药典,折起来的那页记录着一味药材——
补骨脂,又名破故纸,辛、苦,温。归肾、脾经……①
萧约目光落在插图上:“这样的植株,我好像在哪见过……是裴楚蓝!他衣服上的纹样就是这个!破故纸,也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奇药啊……裴楚蓝把这种药穿在身上,裴青想用这种药萃取提香……为什么?”
薛照解答了他的疑惑:“裴楚蓝的师父,叫做裴顾之。”
“破故纸,裴顾之,原来是做徒弟的睹物思人!裴楚蓝真的对他师父有情!”萧约恍然,“可徒孙又图什么呢?对了,药王谷行踪隐秘,裴家人活得像传说,你连前任谷主的姓名都知道,探听陈国的事对你来说也不难吧?”
萧约在薛照身旁坐下,双肘撑桌,下颌支在手背上看着薛照:“我越想越觉得我家和药王谷有些渊源,无奈师徒俩都不肯说。”
薛照语气不善:“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做驸马?好好照照镜子。”
“肤浅。皇家难道看脸选婿吗?就算看脸,我也很够资格。”萧约摸摸鼻子,“长成我这样,已经是女娲造人精雕细琢了。嘚瑟什么,你以为谁都像你,会中基因彩票?”
萧约近来从韩姨那大概还原出了章台郡主的长相,如性格一般清淡优雅,是个水似的素净美人,五官绝不像薛照这样浓艳。看来,薛照长相是随他爹了。
薛照猜得到“基因彩票”是什么意思,脸色更加不好看,将桌上那堆旧档案翻了又翻,字字句句都写着平安无事,结果却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薛照将厚厚的药典重重拍下,起身从博物架一只梅瓶里掏出小罐,打开罐盖倒了两粒出来,填在齿间咯咯地咬。
萧约见过类似的小罐,在自家抽屉里,罐子里装的是糖莲子。
薛照喜欢吃甜食,尤其偏爱糖莲子。
那也不至于松鼠似的四处藏粮吧?
萧约捡起起居注,庆元四年腊月十八这天,世子午后参加了一场马球赛,比分遥遥领先,眼看着计时的线香要燃尽,香头的余烬坠落之前,世子从马背上滚下,被马蹄踏中心脏,不治身亡。
记录和对外公布的说法不一致,世子应该不是病逝的。
甜食似乎有平心静气的功效,薛照再坐回萧约面前,无论是神色还是言语都没有了波澜:“陈国公主比药王谷更神秘,即便陈国朝臣也只闻其名从未谋面。皇嗣只有公主一人,陈国也有女帝的先例,陈帝却顶住各方施压,至今未立储君。你以为你有命蹚这趟浑水?”
薛照所说与萧约所知基本一致。
陈国国内并不算太平,疆域太广又国本未定,难免生事。地方上虎视眈眈之人觉得有机可趁,不时兴风作浪,但总是很快被镇压下去。而京城则是暗流涌动,如今的大陈是原先的陈国和靖国合成,皇帝是燕家和谢家的后代,如今皇帝姓燕,谢家宗室也是皇亲,若是皇帝无嗣,便会由谢家人继位。
“怎么牵扯到这么危险的事了。”萧约捧脸叹气,“一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神秘的药王谷扯上关联,现在还隐约和皇权更迭有联系。”
薛照:“你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萧约摇头:“我不肯退。我想让我妹妹过上健全自由的一生。皇室如何,我爹用了二十年时间教我肆意随心,更何况,在很久之前,皇权于我而言只是字面上的含义,如今真正呈现在我面前也不会有多强的威慑力,我怎么不敢迎难而上?”
薛照定定地看着豪言无畏的萧约,很想敲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才会让他这样既会阿谀拍马又能舍生忘死。
萧约反问:“若是现在让你放弃查找世子死因,难道你肯停手?”
薛照目光往旁边一错:“胡言乱语,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怎么不一样?”萧约眨眨眼,“我求医可能惹上麻烦,你查亲舅舅的死因,难道没有得罪另外那半个亲舅舅的风险吗?”
薛照冷嘲:“你又懂了。”
萧约:“我不光鼻子灵,脑袋也很好使。就跟先前的私盐案一样,谁获益谁就是元凶。私盐案中,老二以身入局想坑老四,没想到老爹黄雀在后。看似缠杂不清的关系,弄明白利益流向就知道谁是谁非了。这次也是同样,既然你怀疑世子并非意外身亡,总得有个凶手,那么谁会因世子之死获利呢?”
薛照深深注视正色分析的萧约。
“世子死时,老梁王还有好几个儿子,相比于世子都不入流。但没了世子,矮子里拔高个儿就显示出各有其长了。当时之人,很难看出花落谁家,也就难以猜测是谁害了世子。可时过境迁,仿佛水落石出——”
萧约说得口干,提壶倒茶,一喝竟然是蜂蜜水,齁得险些说不出话来:“——你爱吃甜的也得有个限度吧——咳咳,当今梁王,母亲出身太低,算是夺位的冷门,可如今执掌梁国的是他,他的那些兄弟也死的死关的关……我纳闷的是,你怎么前些年不查?我可听说,你十三四岁就能办无头大案了。要是查明,你又能怎么办呢?难不成拿着证据去和梁王对质?对了,薛然你都能救,你父亲——”
萧约的话戛然而止,薛照的神色寥落,雪一样安静。
外头又在下雪了,腊月中旬还没立春,城内城外祭奠之人络绎不绝,不时能听见鞭炮声。
薛照没回答萧约的诸多问题,起身走进雪里。
萧约目送他的背影直至红变成白,然后不见,他接着翻看桌上堆成小山的文书,翻到一页记录——
庆元六年,祥瑞降于奉安。太常寺卿薛桓上书请梁王为昭定世子追封称王,并按规制重修陵寝。梁王深以为应然,奏报陈国亦得应允,遂建设陵寝,同年建成旋即被雨水冲毁。朝野皆以为不祥。报告陈国,封王之事遂作罢。
先前一直不理解,薛然坚称是梁王以巫蛊之名陷害薛家,梁王陷害薛家原因为何。现在突然明白了。梁王心眼真不是一般的小。
萧约抬眼,院子里白茫茫一片。
缉事厂大狱里。
薛照看着已经不成人形的季逢升:“你说,季家修建世子陵,没有偷工减料,陵墓不是雨水冲垮,而是被炸毁的,对吗?”
梁宫之内。
裴青将在靖宁侯府内见闻告知梁王:“……薛照抽取了关于昭定世子的所有库档,对世子身亡当日的饮食尤为注意。”
梁王瞑目长叹:“他是个聪明孩子……可有何发现?”
裴青沉声:“你比他更聪明。但你算错了一处,裴楚蓝不会背叛陈国,即使你找了蹩脚的冒牌货,也不能让他反叛。”
梁王无声而笑:“是吗?无妨。孤有你相助也好。花款冬听命于孤,孤让他进,他便会在裴谷主身边扎根;让他退,便会给少谷主你腾出位置来……有他在,假以时日,裴谷主自然会同样听命于孤。既然他可以,为何你不可?只要你忠心尽力,辅佐孤的大业,孤会成全你的一片痴心,届时药王谷的一切都是你的。一切。”
裴青双眉压目,沉默未语地看着梁王,然后转身离去。
少年背影消失在梁王视线之中,梁王轻咳一声:“神医,孤说得不错吧,看似忠诚之人也经不起诱以利益。”
裴楚蓝从屏风后走出,恨恨咬牙:“小兔崽子……”
梁王笑意深深:“二心之人不可用,欺师灭祖的徒弟天赋再高又如何?况且,孤给你找的新徒弟却是不止忠心的好处。现在神医是否愿意答应孤王,效忠大梁?”
裴楚蓝眯起眼:“你要防皴良药,是想兴兵?你对大陈有不臣之心!好大的胆!”
“岂止防皴药,孤要你为孤调养身体益寿延年,才好千秋万代……”梁王神色志在必得,目光锐利如孤狼,“除了答应,你没有别的选择。世上只有一个花款冬……神医,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越到年下,萧约越忙。
不仅要以破故纸为原料凭想象还原出前任药王谷谷主裴顾之的气味,还要偷偷制作章台郡主的同款合香——萧约快把府里那棵柳树薅秃了,配出来的东西还是不能让薛照动容。
内务艰巨,还得跑外勤。
腊月十八这天,萧约穿一身长随衣裳,跟在薛照后头,进了奉安城东一所宅子。
宅子的主人是个老内官,闻讯向薛照见礼不迭:“不知掌印大驾,请恕失迎之罪。”
薛照将人扶起:“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是有桩要事询问。”
老内官名叫喜良,年逾花甲,宦官多长寿,面上虽有皱纹但并无斑点,鬓发也只是花白,精神还算矍铄。
萧约忍不住想,薛照年轻时这么俊,上了年纪也会是个漂亮老头儿吧?嗐,管他呢,治好妹妹就和薛照一拍两散了,他就是返老还童也不关萧约的事。
老喜良面露疑惑:“掌印大人同时手握缉事厂,有什么秘闻探听不到?老奴早已不在宫中办差,又眼花耳聋,不比年轻人手脚利落,能为大人出什么力?”说罢目光落在萧约身上,颇有探询的意味。
萧约凑到薛照跟前,小声嘀咕:“要不要我回避?”
薛照转头看他:“你还懂得避讳?已经是狗胆包天了,还有什么不敢听的。”
“狗胆才不能包天呢,说了慈母多败儿,你把一两养成胆小鬼了,原来能抓耗子,现在耗子都敢当面从他盆里抢粮了。”萧约撇撇嘴,小声咕哝着在薛照身后坐下。
“难道是我一人宠坏它的?”薛照反驳,一抬眼见老内官神色茫然,薛照轻咳两声,“我是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
老喜良想了想:“二十年前……那时候,昭定世子还在,我在世子跟前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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