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来奉安是因为在梁王眼下,父亲以为能远离裴楚蓝。然而裴楚蓝也来了奉安。
裴楚蓝是梁王的座上宾,是梁王让薛照请来的神医,但这不影响裴楚蓝给其他人诊治吧?就算梁王要保密,不能轻易让人知道裴楚蓝的身份,但显然裴楚蓝并不完全受他约束——对了,保密!父亲应当是不知道裴楚蓝受梁王之邀前来奉安的,而且他认为裴楚蓝不会来到奉安,更不会到梁王跟前,所以来奉安是安全的,为什么呢?
萧约反复思索,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父亲有把握,裴楚蓝不会让他与自家的关系被梁王得知。所以,父亲主动举家搬进奉安,就是要借梁王使裴楚蓝有所忌惮。
然而实际上,裴楚蓝预判了父亲的预判,先一步到了奉安。
萧家和裴楚蓝到底是什么关系?
会和裴楚蓝诊治妹妹提的条件有关吗?
夜深人静,萧约四处寻找缝隙试图逃出,却是徒劳无功,正在他举起凳子要砸窗时,听见一声木板松动的嘎吱声。
下一瞬,徒手卸下封窗木板的薛照纵身翻而入,他难得衣着素淡,像是一片月光漏进屋里来,身上裹挟着冷雪,还有什么东西焚烧后的余味,伸手揽腰将萧约往床上一带。
“药盒封得挺严。”
卧室就一张床,萧约听着身旁很快平稳下来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萧约再睁眼,四周环境完全陌生。
从高床软枕之中翻坐起来,萧约下意识摸自己身上,衣衫都是干净齐全的。
昨夜和薛照睡一张床像是一场梦。
——在萧家,父母和妹妹眼皮子底下,萧约一个囫囵的男人和另一个不囫囵的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一整夜。
薛照长得好睡相好,又不会抢被子磨牙,但和他躺一起绝不能获得优质睡眠。
一张床,睡两边,不敢碰,不敢看,想都不敢想——
裴楚蓝的话和窗外的虫鸣一样,不停地往耳朵里钻,他说薛照敢做不刚当,薛照哪做了?什么都没做啊,清清白白的。
虽然拦腰抱起,虽然睡在一张床上,虽然萧约是药……这和做直男一点也不冲突……
一整夜,萧约不敢转头去看薛照,连他身上的香味都不敢多闻。
萧约醒来至今心跳还有点快,他下床推门,瞧见有个老嬷嬷正拦着一两刨土。
“一两,过来。”萧约招招手,红毛小狗就颠颠儿地从柳树下跑到萧约身边,萧约蹲下揉狗,老嬷嬷也走了过来。
萧约四顾周围,然后道:“这里是薛照的靖宁侯府吧?是他把小狗带过来的?”
话出口萧约才反应过来没说对,有歧义,像是把自己也说成了狗。
韩姨点头,双手比划打手语。萧约看不懂,便道:“您是能听不能说吧。我问,您点头或摇头就是了。他此时不在府里对吗?”
得到韩姨肯定回应后,萧约将小狗抱起,来回踱步:“他正午之前能回来吗?”
韩姨摇头。
“是他不能,还是您不知道?若是前者,就摇头,后者就摆手。”
韩姨摆手。
“好的,多谢您。”萧约沉思片刻,对韩姨道,“既然他带我来这里,大概也和您交代过了,我四处走走看看可以吗?”
韩姨微笑,目光也很慈祥,做了个手势让他随意,然后转身去厨房里忙活了。
萧约将小狗放下,一两就直奔池塘边的柳树而去,萧约跟着走下台阶,凑上去看一两撅着屁股到底在刨什么。
已经快腊月了,几乎每天都在下雪,院子里的泥土湿润肥沃,一两两只前爪不停往外扒土,弄得自己一身泥,萧约站在侧边都不能幸免。眼看着小家伙刨了半天都没刨出什么来,萧约举目扫视四周。
院子里这棵柳树应该有些年头了,树干上有不少树疤,树冠宽大,丝丝垂柳轻触冰面。这方池塘冻得很结实,池塘面积不大,一棵柳树就能覆盖。不同于碧波藕榭中水面宽阔满目碧绿,水里光秃秃的,像面蒙尘的银镜——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萧约仔细瞧冰层之下,好像有鱼,还有枯萎腐败的莲叶莲蓬。
我这鼻子是真灵啊,连冻住的烂叶子都闻得出来。萧约嗅到一股腐臭心里这么想,余光一瞥,一两跳进自己挖的深坑里,用嘴叼着什么东西往外扯,萧约心里一紧,薛照该不会杀了什么人埋在柳树底下吧?难怪这树长这么好!
——带我回来,不会是沤肥养树的吧!那还不如用薛然呢!
一觉睡醒,连狗都被带走,连老妈子都当不成,被扔在照庐巷小屋里自生自灭的留守儿童薛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连这么小一只狗都管不好,你还能做什么?”薛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萧约转头,双手捂住自己眼睛:“我什么都没看到!你别把我埋在树下!也别杀一两,小狗只是鼻子灵了点,什么坏心思都没有。”
“韩姨,烧些热水。”薛照喊了一声,萧约瞬间皮紧:“别吃它,也别吃我!”
韩姨从厨房探头,薛照白萧约一眼,道:“把一两洗一洗,然后把这个坑填上。”
韩姨比了个手势又回了厨房。
萧约顺顺心口,定睛看一两刨出来的东西,虽然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但根据残留的皮毛骨架,还是可以推测出这曾是一条白毛小狗,往坑里一望,还有不少已经完全白骨化的残骸。
这是埋了多少小狗?
萧约很快就想到缘由:“难怪你要把一两寄养到我那。梁王闲出毛病了吗?好好的,杀你的狗做什么?管天管地管着文武百官,铲屎官可不归他管。连狗都容不下,心眼太小了。”
萧约一点没怀疑这些狗是薛照自己杀的,虽然他对人态度恶劣,但对小狗实在是没话说,简直到了慈宦多败狗的地步,要什么给什么,能抱着绝不让狗爪沾染地,都快把一两养成球了——就这样,他还觉得是“这么小一只狗”。
这么多小狗不可能全是自然死亡的,放眼整个奉安,只有梁王动了薛照的东西还能安然无恙,也只有梁王能逼得薛照不能亲自养狗只能偷偷养在别处过过狗瘾,所以萧约猜测是他杀了薛照的狗。也正是因为怕无辜小狗再送命,薛照才会把一两养在照庐巷萧约那里。
不过现在,萧约和狗都被他接到了他的靖宁侯府里。
萧约想,大概是薛照和梁王达成了什么默契,梁王收起了闲得发癫杀狗的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薛照的私事——萧约使劲摇摇头,又把自己说成狗了。
薛照低头看着狼藉的土坑,道:“没毛病何必请裴楚蓝。你也有毛病,口无遮拦的疯病。”
“我不疯,话糙理不糙,我也没当着别人这么说。乖一两,别乱刨了,小狗看不得这个。你刨出这么多同类尸体,跟我误入乱葬岗有什么差别。”萧约蹲下,拍了拍小狗的脑袋,然后将散乱的骨殖放进坑里排齐,用双手将浮土推进坑里,盖好压实,“这里有树有水,大概也算是个风水宝地了。哟,还有鱼骨,陪葬品也有。小猫爱吃鱼,小狗也爱吃鱼。”
薛照转过头去:“真是有病。”
“就算我有病,也不会传染给你。既然说到裴楚蓝,我得谢谢你。”萧约拍掉手上沾的土,起身与薛照面对面诚恳道,“若不是你把我从家里带出来,我就无法践行和裴楚蓝的约定了,多谢了。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
“让我留住你家在奉安?”薛照挑眉,“世上竟有你这样做儿子的,求着外人辖制自家。”
萧约抿了抿唇:“貌似有点引狼入室的感觉,但我也是没法子了,求你也不算风险太大。”
薛照凝目看着他。
萧约道:“我知道你心地不坏的,我闻得出来。”
“你这鼻子,连一两都不如,你能闻出什么?”薛照一哂,“只不过用些人所未闻的花样故弄玄虚罢了,你用血提炼出什么了?少跟我耍花招。”
“没在一两之前闻出树下埋着小狗,这没错,但我好端端的在你家里四处闻什么?至于你的香,我试着提炼了,不是被你弄洒了吗?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那香水的味道也还是差一点。”萧约绝不容他人怀疑自己的专业能力,他对薛照道,“用血制出的香,比之前的好,但还没有到极致,所以我需要的引子不是血。”
薛照神色莫名轻松了些,他道:“不是血,难不成还要我的皮肉骨髓?”
萧约摆手:“别说的那么吓人!不会是这些东西,我有感觉,不是这些,是藏在你身体深处未曾宣泄的……反正我总会在不伤害你的前提下制出来的,来日方长。我有以味识人的天赋,我认定你是香喷喷的,你就是好人。”
“自以为是,你迟早要为你的狂妄付出代价。”薛照仍是不屑,“你父亲说的不无道理。你妹妹虽然懵懂无知,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赵意如的处境你是亲眼看到的。她家虽比不得你家富有,但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你凭什么自信治好你妹妹会让她过得比如今安逸?至于你对我的信任,萧约,我不会给你什么承诺。”
萧约望着他:“你听见了。你什么时候到我家的?”
薛照没有回答他。
萧约:“我不敢保证治好妹妹会让她以后的生活比现在安逸,但起码她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是好是坏都掌握在她自己手里。不能因为可能面对不幸就剥夺她替自己做主的权利。我妹妹天资聪颖,即便是现在心智只有六岁,她学东西也很快,原本她应当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一辈子困在家里仰望四角的天。我选择信你,就敢身家性命交托给你,若是栽了是我自己活该,但我有预感,你不会让我输。况且时至今日,我不只是为了妹妹,更是为了全家。”
萧约自然不是完全因为薛照好闻所以信任他,许多细微处的用心能证明薛照其实面冷心慈会为他人考虑。
两人对视,萧约道:“想必你也会好奇我家到底是什么来历吧?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裴楚蓝是药王谷谷主,是陈国皇室的座上宾,何等地位。如今虽是我求着他治病,他摆着架子,但若非自身有意,他这样的人根本连话都不会和我说。”萧约道,“萧家到底什么来历,值得他费力纠缠?我家已经搬过很多次了,但躲躲藏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来奉安的路上就遇到过一次刺杀,虽然是有惊无险,但那绝不是最后一次。我不想再糊里糊涂过下去了,我想让妹妹康复,我想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谁,我想让家人能长久安定下来,所以要冒一些风险——有你帮忙,风险会更少一些。你会帮我的,对吧?”
薛照听完萧约坦白所想,迎着他诚恳的目光,有些无所适从,索性侧首避开对方视线。
“把胡搅蛮缠寻求庇护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薛照道,“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萧约脱口而出:“好处就是随时吃药,上哪去找我这样见效快不苦口的安眠药?”
薛照:“……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萧约嬉皮笑脸:“要是你真觉得吃亏,就不会把我带到家里来了。”
“家?我没有家。”薛照冷哼一声,迈步往厨房去,“韩姨,水烧好了?”
萧约抱起狗跟上去:“对了,你这是从哪回来?我闻着你身上和一两一个味,你去刨什么了?还有昨夜,你身上好像有烧纸钱的味道。缉事厂还兼职开坟掘墓啊?”
韩姨端着水盆出来,目光询问薛照,去哪洗狗。
薛照回头看萧约:“让一两在屋里洗,地龙烧热些。这只脏猫,不用管他,扔雪地里滚一滚就干净了。”
韩姨怔了怔,把水盆端进暖和的屋子里,然后对薛照笑着比划了一番,转身又进厨房烧水了。
萧约看不懂,直觉老嬷嬷没说自己坏话,但一定也不是什么好话,因为薛照红着脸呵斥他:“看什么看,还不去洗狗?!”
进了温暖的室内,萧约凑近薛照仔细嗅味,发现他身上不仅有尸骨的腐味,还带着上好的檀香蜡烛的气味,不待他推测,薛照直接告诉他答案:“我去了王陵。”
既然薛照主动提起,萧约顺着他的话问:“是和你有关?还是和裴楚蓝有关?”
薛照看着一两在萧约手下被清洗干净,红毛打湿之后贴在身上,还是肉乎乎圆滚滚一团,说它胖真是一点不冤枉,这是只实心小狗。
“张口闭口裴楚蓝。”薛照脚尖一勾,帮着不爱洗澡挣扎扭动的一两从萧约那松脱出来,然后他往旁侧一退,眼看着一两摇头晃脑大力甩飞水渍,溅了萧约满头满脸。
“坏狗!”萧约急忙找帕子擦脸,指着薛照骂,“借狗滋人,自己干干净净的,弄得我一身狗味!”
“哪来那么多成语给你乱用,你没见过真正手不沾血的借刀杀人。”薛照双臂环抱在胸前,“动动你那不灵光的脑子。梁国王陵,葬的都是姓冯之人,关裴楚蓝什么事?”
萧约:“那你……你是去看你母亲了?”
章台公主冯献柳至死都是太常寺卿薛桓的妻子,但薛家获罪并未株连郡主,郡主死后也未葬入薛家祖坟,而是在王陵中有一块单独的墓地,这于礼不合,但梁王执意如此,旁人也无可奈何。
“你这脑子……少管闲事。”薛照看着萧约,盯了半晌又问,“制香一定要本人之物作引吗?”
萧约怔了怔,摇头:“人有其性,香如其人。取随身近物是为了模拟还原,更高超的调香师能够无所凭借而精准概括,直接配制出同样的气味来,我是六岁之后开始自学的,现在还做不到这样——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这世上大概是你最了解她了,你不妨说给我听,我尽力一试。”
薛照定定地看着萧约眼睛:“香如其人……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样的人,凭什么有香味?”
萧约心头一窒,仿佛被那双深邃的眸子吸进漩涡里。
薛照很少有情绪过分外露的时候,但此时,他脸上分明写着压抑和燥郁。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少年,很认真地在问凭什么,难道薛照还会自卑自弃么?
良久之后,萧约被一两的叫声唤回神。
小狗已经把身上的水甩得半干,萧约将它抱起,转身用帕子擦狗:“你,你是个借狗滋人的人——那个,还要我试一试吗?”
薛照又恢复了轻蔑的态度:“你以为我真信你能以香辨人?你配的香也不过尔尔。赶紧去洗干净,一身狗味。”
萧约撇撇嘴:“谁对小狗爱不释手,先前还抱着小狗睡觉,我不说自己心里知道。狗味的安眠药怎么了?就算我不洗,你还能不用我这味药?”
薛照:“……”
韩姨进来添水,听见萧约的话,比了个手势,萧约还是看不懂,对薛照说:“翻译翻译?”
薛照红了脸转身而去:“滚!”
薛照并未对萧约描述他的母亲,但萧约从韩姨的比划中有所了解——
章台郡主冯献柳是个清丽柔雅的美人,眉似新柳眼如秋波,姣好面容胜过冷月清辉,让人见之忘俗。
昭定世子还在时,她是奉安城里最娇嫩的一支莲,清水芙蕖高洁矜贵。随着世子不禄,她也在老梁王那里失了宠爱,被塞了个章台的封号嫁给孙丰为妻。
萧约站在古柳之下,低头看池塘里被封在冰底的莲叶莲蓬。
都枯败了。
也是从韩姨那,萧约知道,薛照爱吃糖莲子,因为他小时候见母亲常吃,总吵着要,但郡主怕噎着小孩,只让他尝尝外面的糖霜……
萧约让薛照把自己的东西,包括照庐巷里那套设备搬来府里,专门开辟一间屋子用来制香,但住宿拥挤的状况还是没有得到改善。
薛家屋子多,但两个大男人和一大套设备都挤在一间房里——再挤也还是能放下两张床的吧?可是自从在家里同床一晚之后,薛照像是尝到什么好似的,卧室里只摆一张床了。萧约总不能睡地上,只能硬着头皮和他躺在一起。床还算宽大,两人之间隔着半丈宽,萧约恨不得把自己贴上墙。
日常进进出出总见到韩姨慈爱的笑容,萧约感觉在老人家眼里自己已经不清白了。
好冤枉啊!
分明睡的都是素觉!
薛照从早到晚冷眉冷眼恨不得把周围人冻死似的,萧约很想张嘴,说即使放两张床也不会隔多远,一样有药效,不会影响他睡个好觉。但对着薛照那张大公无私的脸,又怕说出来被他白眼,显得自己多想。
就这么硬着头皮同吃同睡,萧约不断改进郡主的同款合香,他没跟薛照说在为郡主配制香水,毕竟薛照也没要求,自己上赶着有点太跌价了。而且萧约每配出一款都洒一点在床头位置,薛照丝毫没察觉,看来是不像的,免得说出来砸了自己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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