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这天,萧约对薛照说得出去一趟。
“我好久没到先生那上课了,今日过节,礼数得到。”萧约道,“而且,我还要回家看看我父母和妹妹。”
薛照近来早出晚归,身上总带着陵园的气味,连带着情绪也有些沉闷。
他正要出门,闻言看向萧约:“不放心我?可你又能如何?”
萧约:“别那么多疑。我相信你会保护好我的家人,但性命无碍还不够,我怕憋坏了他们,尤其是我妹妹,受不得刺激。”
薛照不理解:“在自己家中,又不是坐牢,还不知足。”
“房子不是家,骨肉亲属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才有家。人生在世,若是只图平安健康,未免太虚度了,自由和爱都不可或缺。”萧约叹气,“上次我是把我父亲气得不轻了,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受不得气,我得回去赔罪——你有没有查到我家的底细?”
话一出口,萧约直拍自己脑袋:“这话说得,太像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了。”
薛照给他个白眼,及冠的人了半分稳重都没有,初见时也没这么疯癫,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你还想使唤我?凭什么帮你查?我不在意你是什么来路,好用足矣。”薛照出门跨马,回头对萧约道,“亥时。过时韩姨不会应门。”
萧约撇撇嘴,还给人设门禁时间呢,谁稀罕住你家似的?原来你住我那,多晚都翻过墙,我可没给你限制什么亥时子时。
从长更巷出来,萧约直奔春闱会馆。
齐咎怀正在煮腊八粥,萧约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咸香味——
“先生,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萧约紧张担忧的情绪让美食冲淡许多,凑上去一看,锅里熬着热粥,软烂的白米配以红白萝卜,几缕细细的姜丝,切成块的腊排骨腌成深红色,还有片状的腊猪肝,搅成一锅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萧约举起手里提的八宝,“先生厨艺真好。可今天腊八,不是该吃腊八粥吗?”
齐咎怀给他盛粥:“这就是腊八粥。我老家说排骨叫肋巴骨,音同腊八,所以腊八节吃排骨熬的咸粥。”
“果然南北不同,奉安都吃甜的。宜县还有这样的风俗?我在那住了一年,竟从来没听说过,也没发觉还有这样的谐音。”萧约坐在个小板凳上,乖巧等饭。
齐咎怀神色一怔,将碗递过去:“家家户户过节都不同的……快吃吧,趁热。”
萧约起身,双手接过:“先生,好香啊,我都想制同款的合香了。不能日日尝到佳肴,闻个味道也好。”
齐咎怀自己也端起碗,笑道:“你向来是会哄人开心的。制出香来熏在衣裳上岂不是一身腊肉味?让人闻了笑话。”
“有什么可笑话的,这么香,谁闻了不馋。”萧约说完便大口喝粥,用筷子夹起排骨,细细地咀嚼脆韧的软骨。
师徒二人相对而坐食时不言,一刻钟过去,两人碗里都空了,额上也见了汗。
“每次来都在先生这蹭饭,我得再补交一些束脩。”萧约一抹嘴,对齐咎怀笑。
齐咎怀:“栖梧送的束脩已经够多,拢共没上几次课,我哪好意思再收你学费。”
萧约让他说得难为情,挠头道:“最近是懈怠了些,不过我有时常练字,如今已经不算狗爬了,先生可以检查……先生,我今天来找您,是有问题想向您请教。”
齐咎怀将锅碗推到一边,正襟危坐看着萧约:“数日不到,是你父母阻拦?”
萧约摇头:“我爹娘还不知道我跟先生学习……不过,确实想请教先生孝道。都说对父母尊长应当孝顺,要孝就必须要顺吗?顺从长辈的安排,顺应长辈的心愿,哪怕内心实在不认同也要服从?”
“你既然发问,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心不甘情不愿,怎么能叫顺呢?勉力而从罢了。明知不应为而为之,不是误人误己吗?”齐咎怀年过而立,眼角已有细纹,目光儒雅沉着,说话亦是娓娓道来不卑不亢。
萧约绷着唇角:“曾经有人对我说,口口声声在意家人,却不惮冒险,是虚伪做作,说我不该那么做。我当时虽然反驳,但心底也认为对方不是全无道理……先生,我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了。”
齐咎怀:“慢慢说,不着急。”
一旦起了话头,萧约就没法冷静了:“我不明白,有什么比骨肉血亲的健康快乐更重要?若是十分要害的事,为什么不可对家人言明?平日总说可以潇洒肆意,但遇上看似平常的事情却要左遮右挡万般阻拦……我不明白,有什么秘密可以横跨十数年?千丝万缕的关系,我都不明白——抱歉,先生,我这样说怕是让你也不明白了。”
齐咎怀道:“无妨。栖梧,你今年也二十了,加冠成人,修身齐家都是你的份内事。你说说,加冠前后有什么不同?”
萧约原本满心烦躁,缠在杂乱的思绪中不能定神,被齐咎怀这么跳跃性的一问像是瞬间从泥淖中拔到一片干地上,他仔细想了想:“老实说,先生,我没觉出什么不同。”
齐咎怀微笑:“是这样,我二十多岁时并不觉得自己迈入了什么新历程。人总是在事上成长的,预先划好的线未必真就是人生的分水岭。空谈为虚,不经历便无所明,而有所明和有所为又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大多数人穷其一生总是事与愿违,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所以满心烦忧虚度年华。要心想事成,得有扎实稳当的能力与权柄才行,否则只是徒劳空想庸人自扰。正所谓,求人托友,不如本事在手。”
萧约听得恍恍惚惚,好像有点感悟,又不太明白。
“栖梧,你可知为何男子成年要由尊长取字?”齐咎怀问。
萧约点头又摇头:“我知道得浅显,请先生赐教。”
齐咎怀:“男子立世,上敬天地尊长,下受晚辈追崇,同辈谈笑往来中直接称名有所冒犯,称字以示礼敬,同时表示尊长所寄殷切之盼,时时自勉上进。换而言之,取字成人也就意味着男子被族群认可,能够正式独立地交际应酬,足以承担相应权责。士卒二十冠而字,天子诸侯十二而冠,二者不可相提并论。成年冠礼以及取字称号,年岁不是限制,阅历和心境才是——而这些东西,我方才说了,得从事上经历。”
萧约吃完热粥脸上红彤彤的,他抿了抿唇:“先生,我虽然满了二十,或许还不能算真正成年,至少我觉得自己能力是不足以独当一面的。我想照顾家人,我想让事事圆满,但我午夜梦回总怕自己走错了路,反而害了他们。我心里有一套道理,但偶尔也说服不了自己。看起来信心满满,其实是发虚的。你说人有不同,空长年岁无用,得从事上磨砺。对,我经历得太少,人生前二十年过得太顺,太想当然、太莽撞无畏。或许,我应该听话,听我父亲的——”
“且住,栖梧,你是我的学生。”齐咎怀握住了萧约手臂,用力攥了攥,“我齐悯的学生,不该说这样的丧气话。”
“先生,你方才的话不是劝我沉稳些不要不自量力吗?是我理解错了?”萧约凝视齐咎怀。
“我一辈子只你一位学生,我会将毕生所学都教授给你。你是我的学生,单凭这一条,就足够你永远自信。不要妄自菲薄。”齐咎怀目光炯炯,言语慷慨,“栖梧啊栖梧,凤凰才栖息于梧桐!称名字而知天命!这就是你的命!你要认清你的命!凤栖于梧,饮清泉吞练实,傲视普罗凡鸟!栖梧,你这辈子注定不会平庸,为师来做沉稳托底之人,你只管放开你的眼界和胸怀,世上再险再难之事,你都要不惮去做!无人在你之上,为师始终在你身后!”
萧约听得发怔,直勾勾盯着齐咎怀,他脸颊上有两团红晕。
“先生,你喝酒啦?”但萧约并未闻到酒味。
齐咎怀摆手:“栖梧,我遇到你迟了些,可还不晚,至多一年,我会把你教好,教得——”
齐咎怀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火,照得萧约身上发热。
萧约:“先生,你买的排骨是不是用酒腌过的?不对,要是有酒,我的鼻子不会闻不到。先生,今日听您一番话,仿佛重新认识一遍,我心中虽未彻底明朗,但振奋许多,多谢先生。”
屋外大雪纷纷扬扬地落,越窗透户,往人身上扑,被体温和尚有余热的粥融化。
“非也非也,教学相长,其实是栖梧你成全了我。我非圣贤,私心太甚,唯有殚心竭虑才可报万一,栖梧,栖梧啊!”
齐咎怀乘兴捡起炉里的余炭,以之为笔,就地挥下一首绝句——
蓬门暗住今日寒,
宣室前席对昨番。
烹肝沥胆为一脍,
琼花煮尽满怀丹。
第38章 唇枪
萧约在齐咎怀那又待了一会,齐咎怀对他说:“今年奉安的雪格外下得多,听会馆里各地的同年说,梁国南北各州都有不同程度受灾……近年来,梁国旱涝时有发生,陈国免不了拨款赈济,地方有亏空,伤的是宗主……栖梧,这里是我总结的治灾之策,你仔细观阅,有什么疏漏不足之处,提笔补上——正好我也看看你字练得怎样。”
萧约抬眼看了看屋外天色。
齐咎怀手指点在卷首:“今日看完雪灾一卷就好。”
“是,先生。”萧约静下心,临窗翻阅,不时提笔谨慎着墨。
两个时辰过去,快到黄昏,萧约双手将书卷递还给齐咎怀:“先生,我今日才算真正了解您经天纬地之才,您这样的明珠不该暗投至今,开春会试,一定会夺得魁首!”
齐咎怀看着侧缝里密密麻麻但端正有力的小楷,笑道:“前三名不分学问优劣,更看主考可心于谁。殿试之上梁王钦点名次,才貌俱全者为探花,栖梧以为先生不够资格吗?”
萧约还是第一次听齐咎怀开玩笑,闻言心头仅剩的那点紧张也消散了,他拱手道:“先生自然是才貌双全的,不过幸好我不参考,要不然就要斗胆和先生争一争探花之位了。”
师徒两人齐声笑起来。
这话并不算曲意奉承。齐咎怀长得很正气,与薛照那种明艳张扬的好看不同,他是模范式的读书人相貌,五官正派眼中存有浩然气势。作为参加会试的举子,已经一只脚迈进仕途,无论中或不中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潦倒艰难,况且依照齐咎怀的日常言行,他是必中的,名次还绝不会低。三十来岁榜上有名,未来有大好的前途,登阁拜相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的人,先前怎么会连考十几年无果呢?
萧约从会馆出来,在奉安城中绕路,绕到自己都有点晕,然后才回家去。
薛照果然派人藏于暗中,将萧家团团围了起来,但萧约要进去也并未受阻,然而进到宅内,萧父却不肯见他。
隔着门,萧梅鹤沉声道:“萧约,无论裴楚蓝跟你说了什么,你又答应了什么,都改不了我的志向,我是要一辈子姓萧的!”
这大概是父亲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儿子,萧约心头一紧的同时听得一头雾水,虽然裴楚蓝还没说是什么事,但和父亲一辈子姓萧有什么关系呢?我也要一辈子姓萧啊!
“父亲,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能和我说实话吗?”萧约再次叩门,“父亲,我们面对面把事情谈清楚不好吗?”
萧梅鹤道:“要是你不答应,就是对不起祖宗先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萧约啊萧约,萧家能有今日的安稳日子不容易,就这么过下去不好吗?”
萧约还是一头雾水,对父亲道:“父亲,我不会和裴楚蓝搞断袖的——那些搞断袖的,也没见谁跟着谁姓啊,你放心,我不会成为某某氏的。”
萧父闻言摔了个花瓶:“姓裴的还觊觎我儿子,简直欺人太甚!此何人哉,其无后乎!”
“不是这个意思,父亲……瞧着裴楚蓝对我没什么意思,他应该是喜欢他师父那样的温和小白花。”萧约急忙解释,“他搞断袖也没碍着谁,父亲别那么说他,虽然他搞断袖本来也不会有后代了,但也别明说出来。”
萧约听见来回踱步的声音,良久之后,萧梅鹤语气平和了些,他对萧约道:“约儿,裴楚蓝和他师父,是一笔陈年糊涂账,我们不必成了姓裴的垫脚石,还是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吧。今日他能将我们囚禁,明日就能以我们的性命威胁,逼迫你做不情愿之事,到那时候再想抽身就来不及了,还是及早摆脱这些孽障为好。”
听这话,萧约觉得自家和药王谷是有些渊源的,父亲不仅认识裴楚蓝,还知道师徒俩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萧约不愿对父亲说谎,坦白道:“不是裴楚蓝派人围的家里,毕竟是在梁国境内,他一个大夫没有这么大的权限。是薛照,是我求他,将你们留在奉安。裴楚蓝说了,等年后就为妹妹医治。”
萧梅鹤又急了:“你怎么敢招惹他!薛照是什么人,梁国人人闻而色变的邪魔!他为什么会听你请求?你许给他什么了——约儿啊,就算你是上头的,如此搞断袖也不会让为父有多骄傲!我是不会认一个阉人做儿媳的,我宁愿你一世不娶,也不要弄个搅家精进门!”
萧约:“……???”
“爹,我说过了,让你别偷看娘匣子里那些话本。”萧约抚额无奈,“怎么见一个男人,就觉得我和他有点什么?裴楚蓝弯得显而易见这就不说了,可薛照,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好,父亲不了解他,难道不清楚我吗?您儿子像是给您找男儿媳的人吗?
萧父沉默了片刻,随后道:“这要怪你。谁让你净和男人来往。”
萧约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沉默良久之后,萧约道:“我确定,薛照对我没什么非分之想,我对他更没有,我们不是什么上面下面的关系。父亲,他重信且优待亲友,答应我留住你们,就不会让你们有危险,这是我能肯定的。”
萧父:“你才认识他多久?”
萧约:“识人不需久,一面即可,我不会闻错,更不会信错。”
萧父唉声叹气:“你这孩子……”
萧约跪地对着门口一拜:“妹妹,我是一定要治的,家中状况我也会慢慢查明。我已及冠,有良师益友扶持,不会往歧路穷途上走,请父亲相信我!父亲,你和母亲保重身体,儿子不孝,待治好妹妹后再向父母请罪!”
说罢,萧约冒着风雪回到靖宁侯府。
离亥时还早,萧约吃过饭便去调香,他摆弄设备时,韩姨就抱着一两给小狗扎小辫,不时还腾出手来,给萧约比划。
萧约连蒙带猜,知道了薛照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毛毛虫,就是爬在柳树上毛茸茸肉乎乎那种,小小一只就能让薛照神色大变。
这等趣事还要追溯到他两岁的时候,在树下玩,一只虫从叶片上落下来掉进衣领里,吓得他扭着身子满院子跑着叫娘。
萧约笑:“那他下次再对我不客气,我朝他扔毛毛虫!”
说话间,大门被叩响了。
“外头湿滑,韩姨你坐着别动,我去开门。”萧约戴着围脖暖耳,上前开门,“一身的味,你又去王陵啦?让我别迟回来,自己踩着子时的点晚归——这是谁?你不是说不会在家办公吗?”
萧约迎面瞧见,薛照身后跟着个垂着头内官打扮的人,那人肩扛着一只大包。
“把东西接过来。”薛照看了看萧约睫毛上的雪花,他倒是会照顾自己,周身裹得一点不漏风。
薛照迈步进了内院。
使唤人使唤得这么熟练,我扔你一脸毛毛虫!萧约愤愤地想,然而双手还是不听使唤地接过了包裹,扒开一看,全是过往卷宗、起居注之类的文书。
对面之人也抬起眼来,是冷漠寡言的裴青,身上同样有陵墓的腐朽气息。
“你让他吃得死死的了。”裴青言简意赅下结论,对一脸茫然的萧约道,“他拿你做交易,让我替他办事。现在开始,不管老东西说什么,听我的。”
萧约跟着两人进了书房,将包裹里的文书一股脑倒在了桌面上。
“你和你师父闹掰了?怎么背着他做事?”萧约见裴青翻阅文书,不时做些批注,凑近了看他所查找的都是有关昭定世子的资料。
薛照皱眉对裴青道:“你告诉他做什么。”
裴青抬头:“我不说,难道他猜不到?”
“瞧着是把我卖了还让我数钱的样子,我本人还在这呢。”萧约双手抱在胸前,“你们这几天都在王陵鼓捣什么呢?”
裴青几乎是一目十行翻着起居注,将每日昭定世子的饮食和用物都记录下来进行比对,尤其是庆元四年腊月十八这天的,从早到晚世子饮过什么茶,喝了什么药,吃了什么菜肴点心都一一誊写在一张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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