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婚礼,一个人等待,实在是件苦事。听雪近来神色越发憔悴,便是用脂粉也遮盖不住,他眉头微蹙,不太理解薛驸马的话——殿下酒量不算好,但也是能饮酒的。专门来喝喜酒,却又不喝酒……驸马本人也有诸多古怪之处,言行好像都和之前所见不太一样,但那张俊美至于妖冶的脸又不会有错。
见听雪迟疑,对方道:“有什么问题吗?难不成你比我更加了解殿下?”
听雪急忙摇头:“驸马,我并无此意……”
“那就是不满我对你的婚礼妄加安排了?”对方抬了抬眉,“你要明白,这场婚礼是你的,但并不是为了你。所有的计划安排,都是为了殿下,懂吗?”
听雪看着他莫名甚至诡异的笑,身体不自觉地发颤,听雪抿唇点头:“我知道,我不能让殿下因为我的事劳心伤神。这场婚礼就是为了让殿下看见我没有垮,让殿下安心。我知道的……”
对方笑着缓缓摇头:“不,你不知道。”
听雪疑惑地看着他。
他眼里闪烁着怪异的期待:“这场婚礼是为了殿下,所有的计划安排,都是为了薛照放在心尖上的殿下……”
十月初九,京城最有名的伶人听雪成婚。
天下太平,百姓们吃饱喝足便格外喜欢凑热闹,何况这桩婚事本来就奇——一是奇在皇帝赐婚,二是奇在两个男人成婚,三是奇在新郎之一生死不明而婚礼如期举行。
婚礼要到黄昏时才正式开始,但一大早就有百姓拖家带口呼朋唤友想去春喜班围观。
“朕的禁军本该是拱卫天子的,却被你使唤得像家丁小厮,跑去民间看门站岗。”皇帝看着面前盛装准备出席婚礼的萧约,摇摇头,“本就荒唐还如此郑重其事,排场是足够了,但如此一来全城瞩目,人言可畏啊,那小戏子得生生守一辈子寡,何苦来哉?”
十月已经开始寒凉,京城地处偏北,这些日子早晨都有很严重的霜冻。今日天色雾蒙蒙的,像是要落雨,或许今年的初雪也快到了。
萧约前往春喜班观礼之前特意来到行宫拜见皇帝,就是想察言观色,看看是否又是皇帝在幕后谋划。
“陛下至今还是不看好这桩婚事?”萧约问。
“朕知道你在试探。朕是皇帝,是棋手,会算计,但别把朕当成营营苟苟的小人。”皇帝乜了萧约一眼,“你没问到的,自己落进陷阱里,不怪朕没告诉你。但你问了,朕便不会骗你。”
萧约垂首:“这一次,我倒希望陛下骗骗我。若人在陛下手里,至少会是安全的。无论需要什么条件来交换,总还可以商量。听雪他命苦,上天就不能垂怜他一次吗?”
皇帝见他如此落寞,脸色也不好:“说来说去,还是怪朕。若不是朕许沈家小子回国探亲,也不会出这种事。”
萧约道:“陛下这么说,叫我羞愧无地了,发生这种事情,怪谁也不该怪陛下,从赐婚到探亲,都是陛下好意成全,意衣料之外的事谁说得准……时候不早了,陛下,我先告辞——”
萧约正要起身,皇帝叫住他:“顾好你自己,这是第一位的。”
萧约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陛下放心,下个月就能抱上孙女了。”
皇帝沉下脸,哼道:“在你心里,朕到底是个怎样的坏老头?朕说的是你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热闹都要去凑一凑,还嫌政务不够繁忙是吧?”
萧约有些惊讶:“陛下……不是因为孩子才叮嘱,纯粹是关心我?”
皇帝难为情了,别开脸,咳嗽两声,摆手道:“滚滚滚,厚颜无耻自作多情……”
“陛下怎么在咳嗽?脸上血色也有些淡。眼看着入冬了,要注意保暖,别在池塘边一坐一整天了。”萧约对黄芳道,“也别太由着陛下。实在想钓鱼,捞两条到浴桶里,让陛下在室内钓着玩。”
黄芳含笑点头,皇帝却板着脸呵斥:“你还管上朕了,当朕是小孩子哄着玩呢?滚滚滚,不是要去喝喜酒?去晚了喝不上,别又小人之心以为朕在拦着你——黄芳,你也跟着去,免得一群毛头小子弄得不成体统闹了笑话,说出去还是朕赐的婚。”
黄芳答应一声便跟在了萧约身后。
薛照在行宫外头等萧约,一见他就伸出手去:“我先去春喜班看了一眼,喜酒也替你尝过了,听雪有心,给你换了甜味的果酒。”
萧约微笑道:“你这么细致,还担心酒劲太大我一杯倒啊?”
薛照据实道:“心里确实隐隐有些不安。我经历过许多事,对危险有种直觉。”
“你觉得这场婚礼会有危险?”萧约和薛照同乘,踩着矮凳登车,“那你还支持我来观礼?”
“我的栖梧不是豆腐捏的,做储君本身就是危险的事,我不能为了规避危险就把你关在深宫高墙之内,这叫因噎废食。你又不是我的傀儡,如果你我之间真有一根牵丝,也是握在你的手里。”薛照把萧约扶上了车,紧随其后进入车厢。
萧约知道,这不仅是大度,更是真正的同心同德。
“这几天,辛苦你了。”萧约道,“不仅要忙朝政,还要操持听雪的婚礼。”
“对我来说,二者是一回事,都能让你满意舒心。”薛照深深地凝视萧约,“安心地参加这场婚礼吧。危险总会发生,我能做的便是让你一次次化险为夷。从前如此,今后也是如此。应该不妨事的,有我在旁,任何明枪暗箭都无法近你的身。入口的东西,我也先尝过了。”
萧约点头,和他执手相握:“我们真的很幸运,希望能把这份幸运传给听雪。”
薛照:“会的。”
萧约和薛照来到春喜班时,腰间系了红巾的禁军们将看热闹的百姓拦格隔在路旁,留出了宽敞的街道,从春喜班一直到沈邈在京城安的新家畅通无阻。
听雪已经换上了喜服,大红的衣裳,面料是沈邈精挑细选的,既柔软又有光泽。款式则是听雪自己敲定的,原本挺素,但后来听雪又自己绣上了几处喜庆的花样——成婚嘛,花团锦簇更好些。
班主坐在上位,看着听雪便掉眼泪,又怕给徒弟的婚礼再添晦气,忙揩着眼角勉力笑道:“人老多情,我这辈子无儿无女,没想到还能坐在高堂位子上,是我老朽的造化……殿下和驸马也来了,我怎好坐着……”
说着老班主便要起身相让,萧约摇摇头:“长幼有序,今日此地没有什么殿下和驸马,我们都是听雪的同辈好友。”
薛照颔首附和,同来观礼的吉贻也点点头。
老班主更是老泪纵横了。老天爷让听雪遇见这么多贵人,怎不再成全他拥有一个称心的良人?
听雪更是死命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深深呼吸几遍,双手紧攥着喜服,听着皇宫派来的内官唱礼,先拜天地再拜高堂——
“等等!”
一道老迈但雄浑的男声传来。
在众人齐齐看去,大多认不得,但薛照叫出了对方:“沈侯爷?”
萧约惊诧,沈邈的父亲?
听雪听见声音,先是双眼一亮,然后看清来人并非心心念念等待之人又是更深的落寞,知晓对方身份之后,更是无声落泪。
本就缺乏喜气的婚礼现场瞬间变得更加冷寂。
萧约上前,低声对老沈侯道:“侯爷心中悲痛,我能理解,但此事万万怪不到听雪身上——”
老沈侯对其视若无睹,径自上前,在班主旁侧的空位坐了:“不是要拜高堂?”
听雪瞬间泣泪如雨,他双膝跪地,重重叩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父亲”,老沈侯红着眼应了。他又喊,对方又应。如是三遍,直到双方都哽咽难言。
听雪哭得发抖,没想到,这辈子,这个称呼还会有人回应。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到最后,沈邈也没有出现,但礼数周全,听雪的的确确是名正言顺的沈家人了。
萧约亲眼见证这场特殊的婚礼,很是眼酸。礼数已全,听雪上花轿之前双手捧来喜酒,萧约接过。
“殿下,不,公子,多谢你替我成全这一场婚礼,我如今也是有家的人了。”内堂没有长辈,只有朋友相对,听雪举杯敬酒,“有幸与公子结识,是我的福气。”
萧约满饮杯酒,对听雪道:“有你做朋友,我也很欢喜。我喜欢你的戏,也敬佩你的为人,我们是一世的朋友,相聚不止今日,等你满头白发步履蹒跚不再登台之时,我们还可以一起在台下评点你的徒弟是否青出于蓝——名师出高徒,说不准还能开宗立派呢!”
听雪眼泪汹涌,他嗫嚅半晌终是重重地点头:“殿下,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通了,真的想通了……我又有了父亲,有了家,就算摘星不在,我也应该替他孝顺父母,不能自私地沉湎于自己的痛苦……殿下,谢谢你……我会努力坚强地活下去……”
“别哭了,妆都快花了。”萧约心里酸涨,连带着肚子都隐隐作痛,他强压着情绪替听雪整理仪容,“先不说这些,来日方长——”
“他的来日还长,但殿下你却未必了。”一道不算陌生的男声传进内堂。
听雪循声抬眼,双目圆睁——
如果殿下身旁就是驸马,那此时走进来的又是谁?
第179章 算计
听雪尚且不明所以,薛照已经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当萧约按着肚子整张脸苍白呼痛时,则仿佛噩梦成真。
薛昭他竟敢算计到萧约身上!真是找死!
萧约及时抓握住薛照的手,他额上已经爬满了密密的细汗,弓着身子根本直不起腰来,伴随着抽气声艰难吐字:“别急着动手,先问清楚……问他沈……沈二的下落。我怕是要生了,我回宫找裴……裴楚蓝……你!你先问清楚沈二是死是活!”
萧约因剧烈的疼痛而五官扭曲,勉强说完这些话,周身出的汗已经让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酒杯也早已脱手摔得粉碎。
黄芳闻声闪了进来,见此情形当即便明白了大半,快速上前搀住萧约,却没声张——老内官回头看了看呆若木鸡怔在原地的新人,要是宣扬开来,旁人晓得储君在戏班里出了差错,这可怜的孩子又得遭殃。
黄芳不动声色沉稳冷静地将萧约送上了回宫的轿辇,薛照的拳头也像雨点似的砸到了薛昭脸上。
“你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畜生!你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人性!我们已经放过了你,成全了你的心愿,为什么!为什么还要——”
薛昭打不还手,他脸上除了新鲜的瘀伤,只剩下死一般的冷漠。
“她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四目相对,薛照的拳头在打断薛昭的鼻梁前堪堪停了下来。
“那又如何?”薛照紧攥着薛昭领子,眼含熊熊怒火,“关我何事!关萧约何事!若他有半点差池,我活剐了你!”
薛照狠狠丢开薛昭便要追进宫去,薛昭烂泥似的摔在地上,冷笑一声:“去吧,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该报的仇我都报了,千刀万剐算什么,哪怕挫骨扬灰,也吓不住我。我其实没有特别恨你,薛照,你们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只是有些嫉妒,看不得你们圆满,就当我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吧……”
听雪终于缓过神来,上前抓着薛昭质问:“是你害了摘星!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和你素不相识,我要给摘星报仇,我——”
薛昭虽然颓丧,但还是轻松甩开了听雪:“报仇,谁先结的仇?你这种依附于人的菟丝,还拿得出拼命的本事?哈哈哈哈哈,没错,是我设计让马受惊失控,我亲眼看着他坠落悬崖,恐怕连个全尸都没有……哈哈哈哈哈,这还是便宜了他,我应该把他千刀万剐!薛照,你熟知所有酷刑,你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解恨?”
“我跟你拼了!”
薛照满心牵挂萧约,本不想和薛昭这个疯子多做纠缠,但他实在无法忽略听雪惨厉的哭声。
栖梧即使自身陷入险境,首先想到的也是替他人争取一线希望……和他并肩之人又怎能阵脚大乱全无理智?
薛照双手紧紧握拳,他转身回来,目光冷如冰雪地俯视薛昭:“解药拿出来。”
薛昭笑得快喘不上气:“我的好哥哥,都说关心则乱,你到这种时候居然还不杀我,还能心平气和问我要解药,看来你也没有多在意储君殿下啊,可怜他还愿意为你生孩子……这世上虚情假意太多了,没有人会像我爱母后爱得那般深沉,没有人……”
“解药拿出来。”薛照掐着薛昭下颌让他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重复,“交出解药,我会把你和冯献棠葬在一处。否则,你会后悔莫及。死是最容易的事,我会让你生不如死,求死不得只能苟活,死后挫骨扬灰扬之于风,不入轮回不得超生,黄泉碧落都再遇不着冯献棠。”
薛昭阴狠地眯起了眼睛,片刻之后转为阴森的笑容:“不愧是孪生手足,最懂我的是你——哪有什么解药,又不是毒。不过是深宅大院里算计产妇性命的下作药物,从前找来帮我那些红颜知己剔除眼中钉的,没想到如今还能用上。那是极有效的好药啊,只要吃下去,必定胎横难产,最后落得个一尸两命——储君殿下的肚子似乎比寻常足月的都大些,或许是一尸三命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昭大笑着正要站起来,被薛照一脚踹翻,额头撞在墙上,瞬时一道血流淌过他的左眼,他笑得越发癫狂:“兄长,我睿智谨慎的兄长啊,你想到了亲尝喜酒试毒,却没想到酒里的东西只对怀有身孕之人起效!你终于压制不住怒气了,动手吧,杀了我!这次不是谁的试探,别犹豫,杀了我解气啊,动手啊!我一点也不会怨恨,我好畅快!有儿媳和孙子孙女一起尽孝,母后九泉之下也能展颜了哈哈哈哈哈……”
听雪已经完全懵了,殿下果然是因为喜酒才出事的?只对怀有身孕之人起效的药,可殿下分明是男人……
薛昭的笑声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让人遍体生寒,听雪用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镇静下来——寒意不仅源自眼前这个癫狂的疯子,已经十月了,眼看着京城就要迎来今年的初雪。
雪是最单薄、最易消散的东西,也是最容易弄脏的东西。
还未报答殿下的恩情,竟又被人利用害了殿下,世上怎么会有自己这么无能、这么蠢的人……
是太阳一晒就化的雪,也是攀附求生的菟丝……丝萝离开乔木的确无法存活,但就算是死,也要用枯藤绞死害虫。
听雪缓缓伸手摸下了发上的银簪,紧紧攥在手心里。
薛昭越是癫狂,薛照越要压制自己的怒火,以免被这疯子激得丧失理智,反而坏事。听完薛昭的话,薛照凝视着他:“冯献棠的死和沈邈有关?在梁国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昭身子僵了一瞬,他难以理解:“这种时候,你还能关心别家的事?再不回宫,就再也见不着了!”
“再也不能相见的,是你们。我们,我和栖梧还有很长的一辈子。”薛照在薛昭面前蹲下,近距离对他道,“栖梧是未来的天子,天命所归,你伤不了他。他让我问你沈二的下落,现在是你回答的时候了。”
薛昭不知道薛照如何做到如此镇静,在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精密筹谋都落了空——阴阳相隔最苦最痛,但前提是用情最真最深,万一薛照根本不爱萧约呢,万一他从始至终贪图的都只是权势,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不,不可能!薛照一定是在故作镇定,其实心里早就痛得滴血了!他装得冷静,只是还想伺机骗取所谓的解药。
薛昭很快又笑了起来,他看看薛照,又看听雪:“我没回答吗?我早就说过了,我亲眼看着他坠崖,这死法便宜他了。”
话音未落,听雪已经握着簪子狠狠刺向薛昭。薛昭却后发制人,顺势夺过了簪子,欲要反击,薛照直接拧着他的胳膊反剪到背后,银簪叮啷落地。
听雪惊魂未定,见薛昭心口位置渗出血来,恍惚不知是否自己所伤。
薛照沉声:“你和沈邈交过手?”
薛昭笑道:“兄长,我既没有你得到贵人恩遇的福气,也没有你文武双全的本事,什么都不如你。就连同样是母后的弃子,她也还高看你两分,我是什么东西?我只配背地里耍些阴谋诡计罢了……”
薛昭挣扎了两下,薛照顺势将他放开,薛昭扯开自己的前襟,心口处已经是血肉模糊。
“已经快愈合了,又崩开了。”薛昭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语调也没有丝毫起伏,“我本来将母后照顾得很好,只是一眼没看住,只疏忽了那么一刻,她就割了腕……好多的血,她躺在血泊里,像一株最红最艳的海棠……听说至亲的血肉入药,能够救死回生……可我到底还是没能救回母后,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的怀里……至死,她也不喜欢我这个儿子……”
相似小说推荐
-
直男又万人迷了(昼雨未歇) [穿越重生] 《直男又万人迷了》作者:昼雨未歇【完结】晋江VIP2024-12-14完结 总书评数:2127 当前被收藏数:3...
-
老公!药不能吃啊!(鹤梓) [玄幻灵异] 《老公!药不能吃啊!》作者:鹤梓【完结】晋江VIP2024-12-14正文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5436 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