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急忙又伸手在薛照面前晃了晃,对方毫无反应。萧约试着大喊,同样得不到任何回应。
为什么会这样?是手术失败,他死了吗?
不,萧约很快排除了这种可能。薛照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能感知到爱人的体温和脉搏。
既然没死,那又怎么会灵魂出窍?
萧约反复试了几次,都无法触碰到薛照,他又尝试躺回自己的身体,同样也没能成功。
萧约很是懊恼,忽然间他听到此起彼伏的两道哭声,就在不远的地方。
萧约努力调动魂体,想要循声飘去自己拼了命生下的两个孩子那里,看看他们是不是既像自己,又像薛照。
然而忽地一阵大风刮起,将窗户吹开,萧约轻飘飘的魂魄竟被夜风吹出了窗外。
不知会被吹向何处的萧约慌忙大喊,薛照像是听见了呼救似的,起身快速来到窗前。
萧约一喜,紧接着又是失望,他没等到薛照伸手把自己捞回去,反而见他严严实实地关上了窗户。
夜色昏暗,风声如啸,薛照守在萧约床边,唯恐他感染受寒。
萧约被卷得晕头转向,心里抱怨,薛照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一双火眼金睛。按话本里说,自家老婆变成什么样不都应该认得出来吗?这种时候还管什么防风保暖,不是应该上演一出人鬼情未了吗?
不知飘了多久,风终于停了。
萧约认出自己正悬浮在行宫上空。
天还没亮,皇帝立在檐下,黄芳立在他身后想给主子披上大氅,皇帝抬手阻止:“孩子生下来了?”
萧约心头一紧,经历了那么多事,皇帝最在意的到底还是孩子。
黄芳将大氅搭在臂弯上,垂首道:“是,小郡主和小公子都很健康……老奴瞧了,小郡主眉眼之间颇有陛下的风范……”
皇帝笑得直咳嗽:“小女娃长得像朕这个皱巴巴的老头子还了得?你不必说这些话来哄朕开心。”
黄芳道:“老奴着实不敢欺君。”
“你欺君的时候还少?仗着和朕自小作伴的情分罢了。”皇帝道,“话说回来,孩子刚出生时,大抵也都是皱巴巴的……臻儿出生时,朕没在第一时间顾得上她,老黄啊,你说若是朕及时照护,臻儿的病会不会还能治?”
黄芳再次试图把大氅给皇帝披上:“陛下,药王谷已经尽了全力。”
“朕不冷。”皇帝摇头,“可是作为父亲,朕觉得还不够尽心尽力。”
黄芳抹眼泪:“陛下……”
皇帝反过来劝慰:“过去了,都过去了……”
随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皇帝高大的身形都在晃抖,黄芳急得说话都带哭腔:“陛下,天真的冷了,您把大氅披上吧!”
“不碍事的老黄,不过是刮点小风,朕还没老到弱不禁风的地步。”皇帝仰头,帝王的眼睛即使老而浑浊,也还像一团熊熊的烈火。
萧约下意识避火,借着风吹躲进了云层之后。
“卯时了吧?快天亮了。不就是生个孩子,还以为自己有多大的功劳?竟敢至今不来拜见于朕。”皇帝慢慢止住了咳嗽,负手道,“若是拖延久了,可别怪朕没有赏赐给他。”
萧约心想,老头子心可真黑啊,谁家长辈让刚喇开肚子生了孩子的人来跪拜谢恩?谁稀罕他的赏赐啊!
黄芳似乎也觉得自家主子太无理取闹了,小声劝道:“殿下的情形不大好,好像至今没苏醒过来,陛下多宽恕些吧。”
皇帝哼了一声:“有多不好?裴楚蓝又不是没出手。”
黄芳:“到底是耽搁了一会。”
接着便是比风还静的沉默。
皇帝没再说话,黄芳道:“陛下,若有万一……好在大陈是有了后继之人,小郡主龙章凤姿……”
又起风了,后面的话萧约不大能听清,隐隐约约好像听见皇帝说让齐先生速回陈国。
萧约的心比夜风还凉。
萧约心里很明白,皇帝起初找自己来当“公主”,看重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寄希望于他将会生下的孩子——一定得是女儿,一胎没中就接着再生——正因如此,薛照复杂的身世反倒成全了他和萧约的姻缘。如皇帝所愿,如今陈国有了一位兼具陈、梁、卫三国最尊贵血脉的小郡主,若得皇帝亲自抚养,再加良师悉心教导,将来必成千古明君。
尚在襁褓的婴孩比起萧约和薛照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绝不会有半点违逆皇帝的心意。
可是,谋划归谋划,亲情归亲情。这么久的相处,许多次的坦诚以对,“弃子”二字于萧约来说,还是太残酷了些。
拂晓时分,风熄在春喜班处。
萧约为自己与薛照无论如何也和皇帝做不成真正家人感到惋惜,更觉得被命运反复捉弄的听雪可怜。
春喜班是如今京城第一流的戏班,但名气主要是靠听雪撑起来的,戏班说小不小说大也实在不算大,萧约凌空扫视一遍都没发现听雪的踪影,却瞧见了一张久违的面孔。
“听雪!媳妇,我回来了!”沈邈撑着树杈做成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喊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他又转身往外去找,小声咕哝着,“不是说成婚之前都先不登台了吗,以后得跟薛照学学怎么争宠……”
沈二才跨出门就和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竟然是戏班班主:“老爹!不是让你帮我好好照看听雪吗,让他好好休息准备成亲吗?说了以后我给你养老,怎么还把他当成摇钱树!”
班主撞得不轻,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道:“你是……你回来了,你竟然还活着!”
“我当然还活着,外头都传我死了?我死不了!那该死的冒牌货,我不知道是倒了什么霉惹上就甩不掉,疯狗一样死咬不放,当面弄不过我,就耍阴谋诡计,给我的马动了手脚设计让我掉下悬崖……想不到吧,小爷我吉人自有天相,就这样也没摔死,只断了条腿……奶奶的,我还没让我媳妇看过我在球场上一马当先的飒爽英姿呢!而且瘸腿新郎官多丢份啊……不过,有媳妇了,我还踢球做什么,和听雪在一起,做什么事都有意思……”
沈邈自顾自地说着死里逃生的经历,见班主老泪纵横,眉头紧皱:“怎么了?我媳妇呢?该不会听说我死了,已经改嫁了吧?”
老班主快速摇头:“不不,听雪一直在等你……”
“那就好。”沈邈闻言长舒一口气,试探着丢开拐杖,发现站不稳又只好拄着,“我先去洗漱收拾,免得这副模样吓着他——哎老爹,你脸上哪来的血迹?可是磕碰着了?”
班主伸手摸了摸眼角,果然摸到一点湿润的红色,低头一看,手上也是血。
老人家哭出声来:“你既然没死,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听雪这孩子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
沈邈心头一紧:“听雪怎么了?他在哪?”
老班主擦擦眼泪,领着沈邈去找人:“在屋里呢……驸马让我看着他,但先头他又让我去给驸马送点东西,说得十万火急怕迟了来不及,这孩子看着柔弱,其实心里很有主意……好了,你回来就都好了……往后,你可千万别再撇下听雪一个人……”
在屋里?怎么刚才没有找到?听雪到底怎么了?沈邈紧张得要命,喉咙里像被棉花堵住似的,连一声答应都挤不出来。
萧约的目光也跟着二人,再一次搜寻春喜班内外,都没有发现听雪的踪影,只在屋里桌上看见带血的银簪。
沈邈急得快发疯,他紧握着簪子,牙齿咬得咔咔作响。
老班主急忙要返回皇宫去找,沈邈的腿伤还未好,他没能拉住老班主问清为什么要去皇宫找听雪,正要撵上去,听见身后有响动。
沈邈转身,警惕地挪上前去,单手打开柜子,见脸上血迹已干的男人正对自己狞笑。
“薛——”
“照”字未出口,沈邈已后退一步,一手扶住桌子,一手抄起用作拐杖的树杈,剑似的抵在对方脖子上,“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你尝到和我一样的痛苦了。”薛昭不惧威胁,缓缓站起身来。
沈邈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感到强烈的不安:“你对听雪做了什么?你把他弄到哪去了!”
薛昭冷笑:“我能对他做什么?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沈邈毛了:“你他娘的到底在说什么疯话!我不就是在梁国把你认成薛照,以为薛照背着萧约偷腥,问了一句那女人的来历吗?就这么一句话,就让你疯狗似的咬着我不放?”
薛昭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不见,他目光阴狠地喃喃自语:“她明明已经忘了,忘了自己是谁,可你的一句话把一切都毁了……她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沈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把木刺戳向薛昭脖子,接着追问:“听雪到底在哪!”
薛昭扯出个轻蔑的笑:“显而易见的事,你手上的血,就是他的。”
沈邈本就是勉力支撑,闻言身形一晃,险些倒地:“你胡说什么!不可能,听雪不可能轻信那些谣言……他不会的,不会殉情的……”
薛昭笑得残忍:“他当然不会为你殉情,你不配。我想,这血该是他的心头血,他听我说了那个秘方,人血能够起死回生……若是殉情,殉的也不是你!他能豁得出性命,却不是为你,宫里那位才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啊!就算你们即将成亲又如何?谁说在一起的人一定相爱?夫妻如何,母子又如何,假的都是假的!哈哈哈哈哈哈……你命大没死,可你们到底还是要阴阳相隔了!”
“你胡说,不可能!”沈邈红了双眼,他踉跄上前,双手死死掐住薛昭脖子,“疯子!疯狗!如果听雪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把你剥皮抽骨!你说,听雪到底在哪!他在哪!”
薛昭被掐得几乎窒息,双眼上翻,他用尽全力拍打沈邈铁箍一样的双手:“放……放开,掐死了我……就……就永远没人知道他在哪了……”
沈邈闻言强行逼迫自己镇定下来,但呼吸依然沉重,他缓缓放开手,死死盯着薛昭的脸:“你说——”
薛昭脸上涨红,他呼吸都困难,却以难以想象的敏捷,抢过了沈邈收在袖中的银簪,对着自己心口重重一刺。
霎时鲜血喷涌。
“谁知道他会在哪?我不在乎,我谁也不在乎,我最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我要你们都尝尝和我一样的痛苦,没人要、没人爱的痛苦!薛照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哈哈哈哈!”
在癫狂的大笑声中,薛昭没了气息。
目睹全程的萧约尚在错愕,却见天幕开启一扇大门,大门背后,分明就是他从前生活的世界。
京城开始落雪了。
走还是留,萧约原先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薛照知道萧约是天外来客之后很是患得患失了一段时间,生怕一觉睡醒身边就空了,恨不得夜里不睡把两只眼睛都黏在萧约身上,攥着他的手一刻不放。
萧约笑着安慰他,跨越时空又不是住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薛照便又追问,是不能走,还是不想走?萧约一下给他问住了,有什么差别吗?反正都是走不了,何必为本就不成立的烦恼而烦恼呢?
薛照非要个答案,萧约使出美男计吻了又吻才勉强安抚好。
如今,走或留的选择竟然真的摆在萧约面前了。
能走了,想走吗?
晨曦一点一点从地平线翻上来,漫射的光线和纷飞飘落的雪沫混在一起,天地苍茫空荡,白晃晃的一片,让人炫目。
萧约的魂魄漂浮在那扇光门之外,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原先的世界——
那是一个不用考虑生死恩仇,不必日理万机的世界,清澈愚蠢的大学生萧约可能遭遇的最大危机就是通宵打游戏错过早八点名。
那是一个阔别二十年,却丝毫不觉得陌生的世界。
萧约伸出手去,在触摸到门环的前一瞬猛地收回手来。
原本的世界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但这光太耀眼了,像是烫手的火。
萧约往后退了一步,那扇门也跟着进了一步,如影随形。
雪沫细碎积不起来,但余光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萧约低头,见沈邈拔下薛昭尸体心口处的银簪,想要擦干净上面的血迹,但颤抖的双手连握紧簪子都艰难。
白中一抹红,像是枯死却保存颜色的梅,刺目惊心。
萧约听见沈邈惊惶无助地一遍遍呼喊听雪的名字,但天地安静,没有一点回应。
或许沈邈还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萧约已经将前因后果全部串联了起来——
自卫国绥平别后,萧约便失去了薛昭母子的消息,一方面是萧约和薛照都想就此同二人解除所有的关联,另一方面薛昭带着冯献棠行踪的确隐秘,让人难以探知去向。
从薛昭和沈邈方才的对话可知,薛昭带着冯献棠去了梁国,这大概是冯献棠自己要求的。
冯献棠这一生难以用史书上那几句不浓不淡的粉饰之言概括。
她的命运起伏之始要从不受宠的郡主被指婚嫁为他国世子之妻算起。
去国离家对于常人来说,大概意味着凄苦悲凉,但冯献棠应当是有过欢欣希冀的,她是个聪明又有野心的女人,她明白,在南地不受重视的海棠,或许能在北国凌寒盛放,让所有人惊艳折服。
然而希冀很快落空,甚至直接堕入噩梦,迎接她的并不是少年夫妻琴瑟在御,而是夫夺子妻君要臣从。
萧约想,是博一个流芳后世的坚贞美名,还是带着屈辱坚强地活下去,蛰伏待机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冯献棠也挣扎过。
显然她选择了后一条路,并且差一点就走成功了。
让她活下去的是心狠,摈弃一切令人软弱依赖的情感,譬如男人的爱情——冯献棠当然不爱无耻无德的老卫王,对怯懦卑劣的现任卫王也早已失望。但即使没有一分真情,她也能演出七八分来,再加上充分利用男人那点少得可怜的愧疚,她便能孤身一人在茫茫他国立住了自己的一番势力。
但最终毁了她的,也是心狠。
萧约记得,皇帝曾经给了薛昭一颗“无忧怖”。皇帝的试探是真的,所以药应该也是真的。薛昭没把药用在萧约身上,大概是喂给了自己的母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无忧怖会让人忘记心底最重要的人。
冯献棠吃了药会忘记谁?薛昭大概很希望他自己能成为那个答案,但如今看来,冯献棠很可能是忘了她自己是谁。
在那段艰难求生的岁月里,冯献棠不仅丢掉了对爱情的幻想,也将亲情作为桎梏从自己身上剥离出去。
可惜的是,即便是愿意付出被忘记的代价,薛昭到底也没能成为母亲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但没关系,他们母子余生都会相依为命,不管是不是最爱的人,反正也只有彼此了。
但沈邈的一句话让冯献棠恢复了记忆。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记起来自己辛酸一生、谋算一生,而她汲汲营营苦心孤诣所追求的权力早已烟消云散,余生只能仰赖着自己曾经无情抛弃的儿子过活。
她这一生的一切努力都是为求主宰自己的命运,可是最后还是任人摆布,即使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也一样可悲。
萧约想不清楚,冯献棠自尽到底是因为权力上的绝望,还是无法面对薛昭,抑或二者兼有。
无论为何,她的死都是薛昭不能接受的,所以他疯了,完全丧失了理智。
薛昭视沈邈为害死其母的元凶,所以咬着沈邈不放,设计让他惊马坠崖。然而薛昭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沈邈的命,而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拆散有情人,让沈邈和心爱之人阴阳相隔对他而言才算真正的复仇。
那么,薛昭歹毒的算计真的成功了吗?
如今沈邈回来了,而听雪到底在哪?
萧约举目四望,四处都是雪,四处都没有听雪。
银簪上的血迹,除了来自薛昭,也有听雪的。
薛昭曾取心头血试图救回母亲,说者或许无意,但听者有心,听雪也希望用自己的血保住萧约性命。或许是出于被人利用伤及萧约的愧疚,或许是为了报答萧约当初救他脱胎换骨的恩情,或许……是绝望殉情时为了找个借口支开他的师父。
萧约不觉泪流,当时应该帮他起个更硬朗的名字的,听雪,雪落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听雪的消失也是静悄悄的。
雪细细密密地落,越下越大了,给春喜班铺上一层白,整个京城都是白皑皑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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