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昭两眼满布血丝,他定定地看着薛照:“兄长,你什么都比我强,若你在场,能救下母后吗?”
不待薛照回答,他又怪异地笑了起来,自己给出了答案:“不会的,母后待你不好,所以你记恨她,一定见死不救。母后待我也不好,但我还是爱她,她是我最爱的人……可她到死都不要我,我再也没有母后了……她又抛下了我,这一次,我再也找不回她了……”
笑声和哭声混杂,最后已经完全疯癫。
“哈哈哈哈哈,我承受的痛苦也要你们都承受一遍!这是你们欠我的!我要下地狱,也得拉上你们一起!阴阳相隔,生死两分,你们都得像我一样,失去最爱的人!”
薛照一个手刀劈在薛昭颈后,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听雪盯着昏倒在地的薛昭许久,才迟缓地抬起头:“驸马……”
“他没死,我现在没工夫处置他,也顾不上安慰你。若你亲手报仇能感觉快慰,放手去做就是,不必顾虑。”薛照说着顾不上,但还是对听雪道,“他的话,不能全信。只要没见到尸首,都不能当成沈邈死了。即便他死了,你也还要好好活下去。”
薛照说罢转身就走,听雪站起身:“若是殿下真的救不回来,驸马能够好好活下去吗?”
乌云在聚集,寒意在累积,满天阴沉,就快要落雪了。
薛照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不能。但我不会让他出事。”
听雪苦笑了一下:“生死同命,同生同死都是忠贞……人各有命,人和人总是不同的,驸马你还有机会……快去吧,快回到殿下身边。”
薛照见听雪失魂落魄,怕他想不开,便将薛昭捆了关进装行头的木柜里,然后找来班主,让他一定看好听雪别出差错。
做完这些,薛照直奔皇宫。
还没迈进潜用殿,薛照便听见萧约抑制不住的呼痛声,而裴楚蓝置若未闻,抱着双臂倚在殿门处。
薛照额头布满密汗,周身也被汗水浸透,他双手扣住裴楚蓝的肩:“剖腹!快!我知道你能助人剖腹生产!栖梧被薛昭算计难产,如今只有剖腹这一条活路!”
裴楚蓝却只是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薛照从裴楚蓝眼神中读出漠视,这不是医者在生死攸关之际该有的态度。
“你还在记恨栖梧。”薛照双手脱力松开了裴楚蓝,他强打精神站起,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明显起伏,定定地看着对方,“因为他要治好别院里的两个人,所以你如今见他遇险便袖手旁观。”
豁的一声剑鸣,利刃架在裴楚蓝脖子上。
“马上剖腹救人!不管谁是谁非,先救人!”
裴楚蓝面无表情,没有一丝畏惧,喃喃自语道:“小青走了,他丢下我不知所踪了。”
殿内的呼痛声渐渐低了下去,微弱发哑的声音像是极细的丝线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薛照包裹其中,从心脏到骨肉都被凌迟。
薛照握着剑的手在发抖:“救人!只要你救回栖梧,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会把裴青找回来,捆在你身边!”
裴楚蓝依然神情恍惚:“掘地三尺……小青又不是死了埋进土里,为什么要掘地三尺?掘地三尺只能把我师父挖出来……你找不到小青的,他生我的气,存心躲着我——”
薛照一拳把裴楚蓝打得踉跄,等他再回过头来,薛照已经丢了剑,双膝跪在自己面前。
裴楚蓝皱眉:“薛照,你……”
“若这样还不满意,要我叩头才肯出手,你便说个数来。”薛照汗水流进眼睛里,双眼满布血丝,“裴楚蓝,我知道你不怕死,威胁这招行不通,那我就求你。求你快救我的栖梧,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他活!”
眼见薛照真的要叩拜自己,裴楚蓝扶了一把:“你说的代价,包括两个孩子?”
薛照重重点头:“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能给!”
裴楚蓝目光凝重,他沉思片刻道:“只要我出手,就没有什么保大保小的狗屁选择。我不要你的命,我就一个条件,别院里的两个人交给我来处置。”
“这不行。”薛照不假思索地拒绝。
裴楚蓝瞬间眉头拧紧:“凭什么不行!他们关你什么事,关萧约什么事?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小事上和我过不去,就为了显得你们普渡众生大慈大悲?仁义道德那一套说得顺嘴,还真心信奉起来了?油盐不进,死到临头还不松口,这就是你们求人的态度?真把自己当成陈国的主宰了,有皇室血统的不止萧约一个!”
现在变成裴楚蓝使用威胁的手段了,用萧约的命。
“我知道,栖梧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我愿意答应你的所有条件,唯独除了这一桩。”薛照仰头看着裴楚蓝,“不是为了仁义道德,而是国之法度。”
裴楚蓝眉头紧皱不解其意。
“国有法度,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论罪行罚,不过逾不疏漏。法度刑罚是国之公器,维护国家公义,上至皇帝,下至贩夫走卒,都不可擅用私刑。这是国家的尊严和纲纪,是栖梧想让天下大同大道至公的必经之路。他见过这样的世道,想要亲手塑造如此盛世,这是他的夙愿和抱负。栖梧是我的妻,他的命我要救;同时他也是我的君王,他的命令我要誓死拥护。裴楚蓝,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来不及讨价还价谈条件了,你有一颗医者仁心,暂时抛开是非恩怨救人吧!我求你救我妻性命,我求你!”
闻言裴楚蓝怔了怔,然后冷笑:“医者仁心?少拿世俗的高帽压我,我从来也不是循规蹈矩之人,便铁了心不救又能怎样?你们夫妻总有许多道理可说,既不能动用私刑,我见死不救也没犯律法,你能拿我如何?我的条件很简单,把那两个人交给我,否则……全天下除了我,你还能找到谁来救你的妻儿?”
话音刚落,一道既冷且短的男声响起。
“我能。”
裴楚蓝瞬间双眼有了亮光,他猛地转头:“小青!你这些天去哪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小兔崽子,让我这几天吃不下睡不好……”
裴楚蓝激动地奔向裴青,后者却伸手阻止他上前。
裴青另一手握着一只瓷瓶:“想知道我这些天去哪了吗?”
裴楚蓝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小青……”
“裴楚蓝,你是救死扶伤的神医。我们初见时,你说医者永远不会见死不救,即便对方是穷凶极恶之徒,在你眼中也只是病患,然后你救了我。”裴青将瓷瓶送到嘴边,“裴楚蓝,今日无论如何你得出手,救萧约还是救我,你自己选。”
裴楚蓝死死地盯着裴青手中的小瓷瓶,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发抖了:“这是……不,不会……”
裴青点头:“这几日,我一直在治疗别院里的两个疯子。裴楚蓝,虽然我从不承认是你的徒弟,但我的医术并没给你丢人。”
裴楚蓝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干净,他急道:“小青!别乱来!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我……薛照!你看好小青,他要是有什么差错,我管剖不管缝!小青,你乖乖的……”
裴青对薛照使了个眼神:“还不带他进去救人?”
薛照错愕了片刻,对裴青投以感激的目光:“今日恩情,来日必报!”
“我马上去给萧约接生!”裴楚蓝拔腿便往潜用殿里跑,余光扫见薛照大步冲到自己面前,吼得嗓子都劈了,“你进去有什么用?开膛破肚还能活命就得做好消毒,你知道什么是消毒吗?!”
薛照斩钉截铁:“我知道!栖梧在最危险的时候,我必须陪在他身边!”
裴楚蓝诧异:“你知道?”
“我知道,栖梧跟我说过很多事,这一件也包括在其中。”薛照道。
萧约平日表现得豁达,对怀孕之事接受良好,可只有薛照知道,他有多少次夜半惊醒坐起,抱着自己的肚子,脸上的神色有多茫然无措,要缓多久才能挤出笑来,说没事,只是孩子们在舒展手脚,动作大了些。
其实是他生生从梦里吓得醒了过来。
萧约孕期做过很多次噩梦,薛照问了许多遍以后,他终于说:“我是个男人,肚子却一日一日地大起来,但一想到是我和你的孩子,便不觉得奇怪了……虽然怀孕之后身体发生改变,我是可以顺产的,但我总觉得不安……薛照,如果真到必须剖腹的时候,无论是否成功,都要善待裴楚蓝。当皇帝不需要天赋,但神医不是谁都能做的……”
薛照一向唯萧约之命是从,但这一次,他做不到宽仁。
“我要栖梧安然无恙,否则,你们师徒都要……”薛照攥着裴楚蓝领口放狠话突然停了下来,他说不出“陪葬”二字,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砸,他深吸一口气,“栖梧会是个好皇帝,一定要救他!”
两相对视,裴楚蓝看着薛照泪水泛滥的猩红眼眸,心头一窒,突然想到师父临终之时的嘱托——
“我护的不仅是心爱之人的女儿,更是陈国亿万百姓仰赖的未来君主。药王谷世代忠君护国,其实爱的是大众生民……医者若不敬生,又如何与天命相争扭转死生?若果然爱敬芸芸众生,个人之生死又何足挂怀?楚蓝,你已经出师了,药王谷有你继承,为师死而无憾……”
薛照见裴楚蓝出神,急道:“你答应了裴青,绝不能反悔!快去救栖梧!”
裴楚蓝闻声从回忆里抽回思绪,他手背重重抹了一下眼睛:“催什么催!头胎生一天一夜的都有,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就这么急着当爹!”
裴楚蓝关上殿门,在盛了药液的银盆中反复盥手,然后套上一层罩衫,又戴上面罩,目光指点薛照重复他的步骤:“把眼泪憋回去,别落进你老婆肚子里,有个什么差错砸的是我药王谷的牌子!拿上剪子,一会我把孩子从肚里挖出来,你便剪去脐带……”
薛照这才闻到殿内弥散着一种说不出的浓重药味,原来裴楚蓝早就准备好了,他向来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薛照快速重复裴楚蓝所谓的“消毒”步骤,心跳得很慌,但行动镇静有序。
萧约从前跟薛照提过自己原本时代的许多新奇事物,包括药王谷出神入化的医术,在那个时代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寻常百姓都可以得到良医诊治。但怕薛照越了解越追问越担心所以并未详述,只说药王谷历经数代精进,剖腹取子已经驾轻就熟……也是因此,薛照才能在薛昭面前保持最后的理智。
如今身处产房,薛照看着裴楚蓝执刀在萧约下腹划开一道口子,霎时血液就由点成片,很快满目都是红色……
在这一瞬间,薛照想到很多——
与萧约初见时,自己所穿的红衣。
互取所需时,碾着伤口取给他制香的鲜血。
重伤醒来见他为自己冲喜所着的成婚红衣。
两心相悦正式补上大婚的满城喜庆……
萧约喜欢薛照穿红色,说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好看就一辈子穿给他看,就算到两人都白发苍苍的时候,薛照也要做萧约眼里最好看的人。
萧约总说薛照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可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满眼都是他。
“待栖梧养好身子,你也给我划一刀,不,两刀。”薛照突然道。
裴楚蓝疑惑不解:“为什么?”
“怀胎数月,一朝生产,期间的苦痛,我不能一一分担,但也不能让他全然独自承受。栖梧生产之后必得好生将养,我得寸步不离地在旁照顾,所以得等他休养好之后……”
“呵呵,你老婆生孩子挨一刀,你也得陪着,你还考虑得挺周全,轮着班地养伤……”裴楚蓝听得直翻白眼,捧了一个孩子塞到薛照怀里,又提出来另一个,拍打脚底让孩子哭出声来,“本来当牛做马伺候人就烦,还得听傻小子表痴情。”
怀里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薛照目光空洞呼吸迟滞,呆得像灵魂出窍。
裴楚蓝穿针引线忙着收尾,看也没看他道:“说你是傻小子,还真犯起傻来了,不是急着当爹吗?拿着一边玩儿去……”
“栖梧什么时候会醒?”薛照闷声问。
裴楚蓝没搭理他,薛照又傻呆呆地说了一句“我不是急着当爹,我要的只有栖梧”,这才分了一个眼神给他。
只见薛照僵硬地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定定地盯着萧约下腹正被缝合的伤口,刀山火海里搏过命的人竟然吓成这样,生怕没了老婆。
可怜见的。
裴楚蓝感慨自己真是人老心软,亦或是爱屋及乌,因为裴青,所以对那个年纪的傻小子们都格外宽容,于是他道:“看什么看,没出多少血。该醒的时候自然就会醒,急什么急?要是刚从肚子里刨出两个娃娃,立马就睁开眼,那多吓人。”
裴楚蓝的手很稳,虽然嘴里诸多抱怨,但行医救人一点也不打折扣,不足一掌长的伤口被仔细地缝合起来。
身后明明只有孩子的哭声,他却还感到仿佛实质的目光,迅速缝好最后一针:“大功告成!放心,阎王也不能从我手底抢人,你要是不信,我立马就能解了麻药让萧约醒过来——”
“不,让他多休息一会。”薛照立马摇头拒绝,“醒来会痛,能缓一刻是一刻。”
“也有止疼药。”裴楚蓝道。
“等会,再等会,栖梧太累了,让他多歇一会。”薛照说着将两个孩子交给裴楚蓝,“我在这守着,你把孩子带出去。”
裴楚蓝见薛照这副样子,多少有些担心,语气放得更加和缓:“不至于这么紧张,药王谷的承诺从不——反正我说没事就一定没事,再过两三个时辰就会醒了……萧约睡得安稳着呢,这两个小家伙却精神得很……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年纪轻轻儿女双全……皇帝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个女孩,你俩这一世,往后都会安稳平顺了。”
薛照不想提皇帝,宫里发生这样的大事,皇帝不会不知道,可他却一直没露面,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没法让人往好处猜。
裴楚蓝欲要再劝,见薛照满心满眼都是萧约,便将话都咽了回去,裹了两个孩子抱出去找裴青:“小青你看,还真别说,龙生龙凤生凤,薛照和萧约的孩子根本没有难看的可能……”
裴青等在檐下,他神色冷淡,却也忍不住多看两眼脸蛋红扑扑的新生儿,目光柔和了许多,嘴却依然很硬:“也不过如此。若是你能生,生出来的会比这好看得多。”
裴楚蓝臊红了脸,但眼睛是笑着的:“生生生,祖宗,只要你不再和我置气,什么都依你。拿不出生的结果来,生的过程我保证奉陪到底——把药给我,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吓我了。”
裴青脸上也添了几分热度,他背手在身后,仰头看了看天:“药已经扔了。先回殿里,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是啊,天气越来越冷了。”裴楚蓝匀给裴青一个孩子,看着裴青瞬间变得手足无措就乐得不行,他腾出一只手来裹紧襁褓,“新生儿不能吹风,何况这俩孩子又是早产,更得好好将养……这可是陈国的未来,咱们俩能不能清清闲闲养老就看我怀里这位小祖宗了……小东西抱着软乎乎的,以后咱们要是实在闲得发慌,也捡一两个孩子来养……罢了罢了,养孩子等于自找麻烦,还耽误我兑现‘生的过程’,下半辈子就踏踏实实咱俩过吧……也不行,还是得有个徒弟……”
裴楚蓝抱着女婴走在前头,自顾自说了许多话,发现裴青一声没吭便转头去看:“小青,再收徒弟算在你名下行不?我这辈子的徒弟没别人了。”
裴青右手紧握着,双臂生硬地抱着另一个婴儿跟在后头,点点头:“只要你肯做师娘。”
裴楚蓝笑:“你小子……好,我答应。”
天色一点点暗沉了下来,然而京城的初雪酝酿了一整夜也还没落下来。
薛照守在萧约床边,握着他的手,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缠绕在一起堵得喉咙发紧发干,连一声呼唤也吐不出来。
只能静静地,用近乎虔诚的爱慕和希冀凝视着自己的爱人——
既希望他快一点醒来,让自己心安;又希望他多休息一会,不是国家的储君,不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只是自己的爱人。
不知过了多久,萧约眼睫颤了颤,他缓缓睁开眼,很奇异地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药王谷医术这么高超吗?
萧约轻松从床上坐起,看着薛照目光空洞地流泪,一边安慰说“没事”,一边伸手去给他揩泪。
然而他的安慰没起到安抚作用,指尖也没能触碰到薛照眼睛。
余光一扫,萧约发现,床榻上的人还在昏迷之中。
相似小说推荐
-
直男又万人迷了(昼雨未歇) [穿越重生] 《直男又万人迷了》作者:昼雨未歇【完结】晋江VIP2024-12-14完结 总书评数:2127 当前被收藏数:3...
-
老公!药不能吃啊!(鹤梓) [玄幻灵异] 《老公!药不能吃啊!》作者:鹤梓【完结】晋江VIP2024-12-14正文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5436 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