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茳叫不应皇帝,便对着萧约大喊:“大侄——大侄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让我过去,我有话跟你说!”
萧约闻声看向谢茳,很快又收回目光看着皇帝。
“陛下,我虽姓谢,到底也还是皇室之人,你不能一直拘禁着我!”
“我没犯王法,凭什么扣着我不放!”
“就算是皇帝也要讲理!”
皇帝被吵得心烦,一手按着额头,一手摆了摆,谢茳就被放了过来,他慌忙坐到萧约跟前,急声问:“他有没有找过我?!外头都以为我真的死了,这回比从前任何一次都真,他有没有……”
萧约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
“是他不知道我‘死’了,还是他知道了,却和先前一样,一点都不在意我的死活?”
谢茳眼里的光黯了下来,低声喃喃道:“我真是蠢,找了那么久真相,结果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生生让他误会了我这么多年……太久了,我和他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萧约叹息一声道:“皇叔你瘦了。”
谢茳苦笑:“皇帝把我困在这里,养猪一般吃喝不愁,但再好的东西我也没胃口——侄女婿没跟你一起来?”
萧约缓了片刻摇头:“他还有要紧事做。”
“他也真是放心,让你单独来见皇帝。我这位老哥哥啊,算得精算得定,把所有人当棋子、当傻子!”谢茳面对珍馐佳肴的确没有胃口,但他自己一人包揽了酒壶,边灌边摇头晃脑道,“我想去梁国,皇帝不让我去,你得给我主持公道。我是清白的,不应该像囚犯一样被拘禁。”
萧约没有直接阻止谢茳饮酒,而是给他拿了杯子:“皇叔这样喝,大半都淌在身上了。慢慢喝,这些都是你的。”
“皇叔心里还有我师父吗?”萧约顺势接过酒壶,一边斟酒一边问道,“经历这么多事,经过这么多年,还是初心不改?”
谢茳流着泪点头:“我知道这很没出息,孟肴他又不是什么美男子,性格也不风趣……要说他博学,我却是个最不喜欢读书的人,自然爱的也不是他学识渊博能做帝师……可是,爱一个人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非要拆出优点来诸条论证,有理却无情,同样好的人有千千万万,却都不是他……大侄女,皇帝是个狠心冷情的,但你一定能懂我——”
谢茳说得动情,直接握住了萧约的手:“你就成全了叔叔吧,让我当你师娘!”
皇帝闻言险些被呛到,脸色简直难看至极,他重重咳嗽两声提醒谢茳注意体面,谢茳却置若罔闻,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孟肴这辈子定是不会再娶其他女子了,若要有人作伴,我是最好的人选!大侄女,储君殿下!你师父疼你,你也孝顺你师父,怎么忍心他孤苦一生?把他交给我吧,我能让他余生喜乐!只要你下令,他一定不会不从!只有你的话他能听得进去了!”
到此时,不仅谢茳满怀希冀地看着萧约,皇帝也在等着看萧约到底会作何反应。
萧约自己才二十出头,从没想过还有处理长辈感情纠葛的一天,有些苦笑不得,他好不容易抽回手来,对谢茳道:“皇叔是想让我出面逼婚吗?以储君之威镇压自己的授业恩师?”
谢茳怔了怔,摇头道:“名分不重要!我只要同孟肴和好如初!”
“可是皇叔与先生最初就只是朋友。”萧约道,“即便是挚友,也还在朋友的范围之内。挚友不是爱人,从前不是,皇叔想回到从前,就得接受这一点。”
“可是——”
“若念纸居士没有为虎作伥,皇叔愿意接受她的爱吗?”萧约抢白着问。
谢茳死命摇头:“当然不会!这女人简直是个疯子,孟肴待她如同亲妹,她却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来伤害自己的师兄。明知道我有断袖之癖,还执迷不——”
谢茳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颓然地垂头,双泪长流:“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和她其实又有什么分别?江蓠想让一个只爱男人的人爱她,我想让一个只爱女人的人爱我,我和她一样都是执迷不悟的疯子……”
“你和她不一样。”一道沉稳的男声传来。
萧约微笑道:“我就说薛照有要紧的事做吧。”
“这,这是……”谢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双眼瞬时又重新有了光,“孟肴!”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出去,紧紧与齐悯相拥。
齐悯没有躲开,身体微僵了一瞬然后放松下来,在对方背上轻拍了两下:“云舫,是我冤枉了你,我向你道歉。”
云舫二字,已经多年没有宣之于他齐孟肴之口了,还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了。
谢茳忍不住哭了起来。
薛照将齐悯带到算是完成了任务,他走到萧约身边,看了一眼桌上:“大半是殿下喜欢的菜。”
皇帝神色有些不自在,撇开头道:“明摆着是你们来蹭饭,看什么是不喜欢的?在朝官员随意出境入境,这就是你当储君监国的规矩。”
萧约拉着薛照坐到自己身边,然后给皇帝布菜:“家宴嘛,还是热闹一些好。”
谢茳听见“家宴”二字,转头看萧约:“你的意思是……”
萧约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齐先生出席家宴,本来就是应当应分的。”
谢茳有些许失落,萧约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插手干涉,一切都要看齐悯自己的心意了。
“你我之间,说不上一个歉字,我从来也没有怪过你,是我太昏聩无能了,一直不能向你证明……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孟肴,既然已经水落石出,那么你……我……我们能不能?”
齐悯看着眼前之人,数载时光仿佛只是一场沉梦,他还是当年那个悠游恬适的皇室闲人,是那个会无所顾忌对自己说出“要是我爹想把我过继给皇帝去争那个位子,我就给自己活出丧,丢尽越王府的脸面,自然就脱身了”的越王世子。
但时光本身无形却会将人雕刻成形,今时不是从前了,许多事情变了,但再怎么变又有一些东西是一定不可转圜的。
齐悯按了按谢茳的肩膀:“我们一如从前,谢云舫和齐孟肴是一世的挚友。”
挚友,至少还是挚友。
但也只能是挚友了。
谢茳凝望着自己从少年时就喜欢着的人,他被年岁和苦痛侵蚀了太多,但还是让人念之不忘。
过往的冤仇都是错付,但若再勉强,却会给他增添更多烦恼。何必因一人之执念,让两人不安。
谢茳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用希冀的目光看着对面的人,他仰头抹了抹眼睛:“罢了,至少以后我的葬礼,你是一定会出席的了。”
齐悯道:“或许是要累你来吊唁于我。”
“先走反而是福气,就让给我吧。”谢茳道。
皇帝旁观至此,对萧约道:“瞧见了吧,大费周章谋划一番结果并不让人乐见,他也不会感念你的恩情。”
谢茳虽然一脸落寞,闻言却道:“陛下不能这么说储君。他并没有做错,一片仁心纯然肺腑,我实打实领受他的好意。再者,储君有天下最好的师傅教导,若是不如陛下的意,陛下或许该反省自身是否做到了慈爱宽和。”
皇帝瞪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并没做成他的师娘,竟明目张胆地袒护起来了!你这护的是哪门子的短?”
谢茳悻悻的:“我自家没福,就不许我说两句公道话了?”
皇帝快给他气笑了:“公道话,你觉得自己说的是公道话……”
齐悯也道:“陛下确有过失之处。”
皇帝倒是愿意听听他的说法。
“既已选定栖梧为继嗣,就该当机立断永除后患。”齐悯神色严肃,目光落在薛照身上。
皇帝抬了抬眉头:“既然你也支持,还和他们掺和在一起?薛照避开朕的耳目将你从梁国领来,多少也算一份恩情,你齐孟肴并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齐悯继续道:“臣说的是当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事随时移,如今殿下羽翼已成,薛照更是其得力臂膀,断不可再行翦除,但陛下偏又这么做了,这是陛下之过二。”
皇帝笑了起来,指头敲着饭桌:“这就两条罪状了,还有没有第三条第四条?都一并说来,朕好写一份罪己诏向天下谢罪。”
天威难测,虽是笑容却也伴随着杀机,但齐悯毫无畏惧,直言道:“陛下的确还有诸多过失。譬如要打磨历练栖梧,却只在其情感上着力,归根究底是陛下在和栖梧斗法置气,不见真章。若真要加以锻炼,该为栖梧找一位真正的对手来较量。”
皇帝目光一指霜打了似的谢茳:“你说的是这块料?”
谢茳不乐意道:“什么叫我这块料,也就是我不愿意争……孟肴你是明白我的志向的——那就是没有志向,混吃等死一辈子。匹夫不可夺志,为了历练你徒弟,非得把我打成磨刀石吗?夺嫡失败的下场,你是想得到的。”
齐悯一句话就把谢茳说得阴云转晴了:“我知道云舫你是大隐隐于市,有智谋有本事,既能激流勇进也能全身而退。”
“这是当然,知我者孟肴也!其实吧,只要是为了孩子们好,做长辈的受点累也无妨。”谢茳笑得很不值钱。
皇帝却笑不出来,他冷哼一声:“今日果真是家宴,却是将朕排除在外的!”
老小孩又来脾气了。
萧约正要好言相哄,薛照使了个眼色让齐悯和谢茳先回避,两人走后,薛照才道:“没人排挤陛下,只是陛下至今没有彻底接纳栖梧与我。陛下一人,排挤了其余所有人。”
皇帝道:“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同朕说话?朕若是不容,你还能好好地坐在朕面前?”
“那是因为有我在,栖梧才能安稳;栖梧安稳,孩子才能被平安生下来。”薛照道,“陛下需要家人,但未必需要的是我们。龙体康健天命长久,陛下想去父留子,或许是两个父亲都觉得碍眼。”
皇帝眯眼:“你这是在挑拨皇帝和储君,还说不是佞臣?”
“就算是我心思狭隘,但事关挚爱,我不掸做这个小人。”薛照目光坦荡,“陛下的心思难测,我一人的安危不足挂怀,但不得不为栖梧多想一些。栖梧在朝中如臂指使,但陛下为臂膀,栖梧只是指梢,陛下的恩赐已经够多,但恩赐太多未必是福,全赖恩赐更是祸源。”
“这是在和朕摊牌宣战了?”皇帝目光深沉,从薛照脸上缓缓移向萧约,“他是在为你传声。齐悯全然偏向于你,这就挽住了大半文官清流的心之所向。再添上一个军功卓著的沈家。小子,你想和朕掰掰手腕了。”
眼见得剑拔弩张,侍立在旁的黄芳急得不行:“陛下,殿下他绝没有忤逆的心思……”
皇帝斥道:“住嘴,你这老货也要改换门庭不成?”
“陛下啊……”黄芳凄然擦了擦泪。
萧约抿了抿唇,他识人向来是有些灵敏的直觉的,皇帝身上除了庄肃的龙涎香,更有一种温和而厚重的味道。这种气味很难用具体的香料去描述,像是盖了多年的棉被拿到太阳底下翻晒,从日出晒到日落,又像是傍晚时的余晖本身。
哪有人是被夕阳给晒死了的呢。
即便皇帝真的对萧约动过杀意,必然也只是很淡的一丝,足够被理性和慈爱压制。
正沉默时,肚子里的孩子突然翻了个身,动作稍微有些大,萧约只是皱了皱眉,皇帝便立马吩咐黄芳:“去把裴楚蓝找来!”
萧约的心霎时变得比晒透的棉被还软。
“陛下,孙女的名字由您来起吧。”萧约道,“我能保证不和您掰手腕,但若您以后降伏不住这小丫头,可就怪不着我了。”
皇帝脸上苍老垂坠的皮肉轻微地颤抖着,他掩面深叹一声:“你什么都明白,却还是要选最不聪明的一条路。方才齐悯说朕之首过,就是没能及时斩草除根,你为何重蹈覆辙?”
“家宴之上,皆是家人。”萧约一手和薛照相握,一手覆上皇帝枯瘦的手背,“我先前所说的以爱为底线,陛下也在底线之内。”
黄芳顺势急忙道:“殿下,在您和驸马去卫国这段时间,陛下亲自为小殿下摘选开蒙文章,又亲手誊写,日日忙到深夜。除了文房四宝,还置办了许多婴孩会喜欢的小玩意。若不是有些眼花,恐怕陛下连小殿下的襁褓也要亲力亲为。”
“你这老货,打趣到朕头上了。”皇帝语调竟有些哽咽。
黄芳双手交握着含泪带笑:“陛下啊……”
萧约也很是动容:“陛下,我不会让你失望,齐家治国平天下都会尽心尽责,你只看我的行动就是了。”
“还叫陛下?”皇帝又耍起了小孩儿脾气,“口口声声说是一家人,从没听你嘴里有过一声‘父皇’,难不成朕还比不过萧梅鹤那老小子?还是觉得难为情叫不出口?”
萧约失笑:“当然该叫,两位父亲有什么奇怪的,我的孩子出世也有两位父亲,且没有什么上下尊卑之分。”
皇帝听见萧约这话直摇头,这能相提并论么,萧约和薛照是什么关系,他和老萧头是什么关系?
不能再想,否则刚吃下去的莼菜鲈鱼羹都得吐出来。
“谁稀罕你这种满脑子情爱的小家子气货色,叫出‘父皇’来反倒让朕生气,朕没有你这么不成器的孩子。”皇帝道,“有孙女就够了。”
见皇帝神色彻底转霁,萧约趁势道:“齐先生和沈邈都是我的助力,但并不是为了和陛下抗衡,只是想给孩子把路铺平,为天下万民谋福祉。除了文武贤才,还得有其他方面的助手,陛下一并给了恩典吧?”
皇帝问:“你指的是谁?”
“奇技司吉贻。”萧约道,“先前陛下所言之顾虑,我都有细细思索,也知应当慎之又慎,不可失之急切。但吉贻的研究只要加以善用,便不会生乱且能有利国民,如今奇技司人手还不足,我记得陛下说过,有两人被关在京中某处别院——”
话未说完,皇帝已经拂袖而去,脸色很不好看。
萧约有些措手不及。
黄芳叹一口气,上前对萧约道:“殿下莫怪,陛下听不得那两个人……殿下可知,臻臻公主到底是因何亡故的……”
公主是被毒死的。
“臻臻公主,虽然生来体弱,但有陛下亲自细心照料,还有前任药王谷谷主裴大人施治疗养,怎么也有常人的寿数,可是……她过身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啊!”
黄芳老泪纵横,以袖揩泪。
裴楚蓝说过,其师裴顾之拼死也没能救回公主,萧约当时还以为是公主重伤不治,没想到是中毒。
谁会有这样的手段,制得出药王谷都解不了的毒?谁能把毒下给皇帝爱如心尖的公主?
萧约惊愕之下首先想到的便是裴青出身的蜀中用毒世家,但他家与皇室无仇无怨……
“杀死公主的凶手,是皇帝拘禁起来的那两人?”薛照还记得话题是因何开始的,“因为杀女之仇,所以皇帝将他们永生圈禁。”
黄芳点点头:“那二人是帮凶,制了药,真正投毒的凶手早已伏法。”
萧约记起来了,皇帝的确说过,三个人他杀了一个。
“他们为什么要对公主下此毒手?”萧约想不明白,“公主当时才十岁,又先天有疾……他们怎么狠得下心这么做?”
因为即将身为人父,萧约对公主的非自然夭折情绪格外激动,薛照揽着他肩膀,低唤了一声“栖梧”,然后沉声对黄芳道:“大伴,既然能对我们说出真相,让我们和两位当事人见一面也不是不可能吧?”
黄芳叹息道:“只怕你们见了面也问不出什么来。”
很快萧约和薛照就明白了黄芳何出此言——
被困在别院里的人已经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既听不懂别人说话,自己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很容易受到惊吓,呜呜哇哇地发出一些奇怪的音节,缩到墙角里抱着头直发抖。
除了他们眼睛还能视物,几乎和燕臻公主生前一样又聋又哑了。
这样的人,自然是无法近身的,但薛照只是在几步之外仔细观察一番,就得出结论——
皇帝并没有对他们施加身体上的刑罚,也没有下药,而是用日复一日的孤独摧毁了他们的心智。
别院里衣食都是不缺的,甚至都是锦缎珍馐,但禁止一切声响。送饭和看守的人每日轮换,这些人不会和犯人发生任何交流,同时也禁止他们彼此之间对话。
寂静,十数年如一日的寂静足够将人逼疯。
萧约看着别院中的疯子,感到失足凌空一般的眩晕,薛照揽住了萧约腰际,他的肩膀也被人不重也不轻地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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