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归玩笑,为国选材,又任要职,这不是过家家,萧约和朝中几位元老重臣商定了考题,又邀百官共同监考。
薛照三试三胜,赢得对手心服口服。目睹遴选全程之后,朝堂上下没人觉得不公平,明里暗里想巴结他的或是先前觉得他是靠裙带关系飞黄腾达的,这回都打心底敬佩他的本事。
礼部事务本就繁多要紧,再加上怕萧约劳神伤眼,近来批改奏折大半时间是薛照给念,萧约拿了主意,薛照又模仿他的字迹批示,几乎是又做回先前当司礼监掌印时批红的差事了。
“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天作之合呢,谁能想到你在梁国学的那些本事,全让我捡便宜享受了。”
萧约说着好听的话转移注意力,同时趁薛照不备,将写好催归的信件揉成团扔进废纸篓里。
“别管裴楚蓝他们了——好郎君,你成日惶惶不安,弄得我也紧张,反而对孩子不好,还是顺其自然吧——你摸摸,在动。”
薛照被萧约拿得死死的,只能作罢,抚着他肚子轻叹:“等你平安生下孩子,随他们去哪,上天都行。偏偏要在这种关键时候去游山玩水,怎能让人不着急。”
“你这话可太不近人情了。”萧约道,“药王谷历代都围着皇室打转,已经算是仁义了,总不能让他们像御医一样随时听候调遣。而且我还不知道你吗?就算我生了孩子,你就能彻底放心?一旦有个头疼脑热,你又得着急忙慌找裴楚蓝,那时候可说不出什么让人家随便去玩的话了。你也知道他们俩是去游山玩水四处走走停停啊,那你还写信,寄去哪?你啊,真是关心则乱。”
薛照道:“只要我想,总有法子找到他们。”
萧约:“得了吧,别像海捕犯人似的找人了。裴楚蓝和裴青的存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沈邈从江州回来了。”
“……打搅裴家那一对还不够?让他和听雪好好相处几日吧。”
萧约见薛照还有说辞,认真道:“放心,真没事。我都半休假状态了,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连政务都轻松了许多,还能出什么事?一定能足月平安生产的。对了,今日是质子进宫拜见的日子吧?走,去看看那俩小家伙。”
因为薛照复杂的身世,明面上和实际里他与梁国、卫国的两位质子都有亲戚关系。
梁国的冯锡是梁王冯煊的庶长子,冯煊之父是薛照的亲舅舅,所以冯锡算是薛照的外甥。而卫国这边的薛识呢,虽然与薛照的生母冯太后没有血缘关系,但名分上是嫡祖母与庶孙,所以也应当称薛照为王叔。
先前豆蔻诗社牵扯出许景落网时,薛昭曾经来信,说因为在陈为质饱受欺凌,为求庇护安稳才不得已顺从许景做了违心之事。这话几分真几分假说不准,但身为质子寄人篱下的滋味一定是不好受的。
萧约不清楚从前质子在陈国过的具体是怎样的日子,但他上位掌权以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希望能对冯锡和薛识好些。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①
萧约走进文渊阁侧殿,听见两个孩子在诵读文句,读得不齐也不响亮。
薛识十五岁已经在变声了,声音有些粗哑,像是难为情似的压着声音在读。而冯锡,大概纯粹是因为胆小,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含在口中,凑近了才听得清。
“你们在自己府里也是这般读书?还是说午后困乏没有精神,要么以后早晨进宫来?”萧约上前揉了揉冯锡脑袋,这孩子一激灵直接跪地上了:“殿下恕罪,以后再也不敢偷懒了!”
连求饶都是小声的。
萧约再看薛识,情况也没好多少,小胖子弓身抖如筛糠。
哪里至于吓成这样?萧约低头看自己的掌心,也没带刺啊。转向薛照目光问他,我有这么吓人吗?
不过,两个孩子会惶恐至此也情有可原。
冯煊在陈国做小伏低乖顺了二十来年,才终于熬出头回去做了梁王。从当时边境假死遁藏便知,冯煊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自己心里或许早有盘算意志坚定,但呈现出来的就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其子冯锡却不同,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人质,娘胎里就没长上胆量,又一直看人脸色,性格自然畏缩。
至于薛识么,他身上的伤,最近才养得差不多。
“都坐。在我们面前不必拘谨。”萧约与薛照落座,紧跟着便问,“怎么就你们自己读书,王师傅呢?”
两位质子在宫外各有府邸,萧约也给他们安排了文武师傅进行日常教习,让二人每月各旬都要进宫一次,由太傅专门教导考问,萧约偶尔也会过来看一眼。
薛识先偷瞄了薛照几眼,然后对萧约道:“殿下,王师傅事务繁忙,讲完课之后就留了考题让我们自己思索解答,下一次再把各自答案报给他。”
一个月就上三次课,老师还缺席,能教出什么名堂来?
萧约默然片刻,王师傅会有此举,或许并不只是在躲懒。他是太傅,教导储君才是本分,在他眼中,或许区区质子登堂入室已经是僭越了,还能和储君一般教法不成?质子越是平庸越好,教得太多万一把心教野了怎么办?
萧约心善,但他作为一国储君,也不能太善,怎样教养质子,他心里还没有确切的打算。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便越过太傅是否失职这茬,亲自考问起二人的学问来。
“我听见你们刚才在读《论语》,这就是考题?”
储君亲自过问学业,两个孩子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他们对视一番后,还是薛识回话:“殿下明察,王师傅让我们熟背《颜渊篇》,再就君子之德、小人之德各行思考,要说出一番理解来……我等愚鲁,还在背记。”
这话不像自谦,虽然薛识已经十五岁,块头也大,但举止怯懦没有定气。《论语》通常是作为开蒙读物,而薛识朗读起来并没有比年幼的冯锡熟悉多少。
这就是太后当权下的卫国公子。蛇蝎美人的形象在萧约心中又丰满了几分。
萧约道:“读书是长久事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多读经典有助于奠基,王师傅让你们精学这一篇很好。我方才听你们也背得差不多了,有何心得——我不是你们的师傅,也不是考问,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两个孩子都呆住了,对突如其来的提问措手不及。
他们是来做质子的,何谓质子,为质之臣子而已。读书明礼体现的是宗主仁厚恩德,读得再好也不能考状元做大官,反而可能招来忌惮——无论陈国还是本国都不会喜欢太过拔尖冒头的质子,忠臣和才智往往不可得兼。所以师傅随便教一教,他们马马虎虎地学一学,混日子罢了。
谁能想到储君会亲自考问呢?
到底考的是才智,还是忠诚呢?
薛识垂着头,视线只及萧约腹部。他看着尊荣高贵的陈国储君殿下时不时抚摸孕肚,想起册封大典当日听见的那些温柔关切的话,张了张口想要回答,但话到嘴边余光又瞥到萧约身旁的薛照。
多年不见九王叔,他好像变了许多,但一看这张脸就知道是太后的儿子。
太后亲生的儿子,一脉相传……母子之间性情能相差多少呢?
于是薛识摇了摇头,脸上的肉都在抖:“殿下恕罪,我实在愚钝,不懂其中含义,更说不出什么来。”
冯锡也小心翼翼地说不会。
萧约叹一口气,君臣等级分明,在位掌权者往往都是孤家寡人,他能与薛照一体同心已经是罕例,再要与更多的人推心置腹,如同寻常的亲戚朋友一般,那实在是难。
“罢了,孤的学问也不算精到,无法点评你们的回答,还是等下次王师傅给你们详细讲解。”萧约起身要走,然而没走出两步又想起来,“隐约记得好像你俩恰巧都是八月十五的生辰。”
两个孩子一愣,然后齐齐点头。
萧约道:“按照惯例,每年中秋宫里都要设宴庆祝,你们是想在宫里过生辰还是自己在家里过?”
薛识和冯锡都没听懂萧约的话,大眼瞪小眼地迷糊着。
萧约看了看薛照,薛照替他解释:“在宫中庆生相对而言会更隆重体面一些。借着中秋的节庆,又有殿下当面贺生赏赐,这是难得的荣宠。但热闹之事难免喧嚷嘈杂,你们年纪还小,未必喜欢觥筹交错的场合,或许在自己府里吃一碗长寿面反而更加自在。两种方式,只要你们选好,殿下都乐意成全——当然,无论你们怎么选,赏赐都是少不了的。”
薛识睁大了眼睛,也不顾是否失仪,一直盯着萧约。
陈国的储君,几乎是板上钉钉将来要做主宰陈国的主人,是皇帝,是天下共主,是世间至高无上的存在,比卫王、太后都要尊贵。然而这位高贵的殿下目光是如此和蔼,言语是如此温柔,心地……更是如此的体贴善良。
薛识双手手指绞在一起,沉默半晌才道:“一切听从殿下安排。臣之于殿下,如同草芥就风,殿下怎么吩咐臣都照办。”
心里不是挺有想法的嘛,这会终于肯说两句了,既然薛识愿意敞开心扉——就算只是微敞,也足够让萧约重振旗鼓了,他坐回原位:“三公子觉得我是君子?然而虽则你年纪小,我并没把你当‘小人’看。”
薛识身子又是一颤,他垂着头眼珠急转,似在后悔言语不当,忙道:“岂止君子,殿下是天命所归,是万民福祉所在,是……”
“小词一套一套的,留着答题吧。”萧约笑道,“坐下,别那么拘束。若在人前,端着君臣礼数是应当的。但关起门来,没人挑你们的礼——有什么可惶恐畏惧的,我自认随和,驸马这般俊美,难道还会吓着孩子?”
薛识让萧约逗笑了,但他笑了一声就马上打住,紧张地观察情势。见萧约和薛照都带着笑,他放松了紧绷的肩膀,抿了抿唇也微笑起来:“殿下真会说笑,驸马与殿下一般仁和。”
“既然不觉得我们吓人,那就再坐过来些。”萧约道,“王师傅也经常给我讲课,我们便算是同学了。今日交谈当作研讨就好,并不是考问,更不存在对错之分。你方才说草芥就风,一切顺应我的安排,但事关你们的生辰,我安排的未必是合你们心意的。过生辰不就是为了欢喜愉悦?无关德行,所以便无君子小人之分。生辰怎么过,你们自己决断,提前两天告诉我一声就是。”
薛识和冯锡对视一眼,两人岁数相差挺大,认识也不久,但同样身在异国他乡,所以很容易就玩到一起,几乎算是彼此唯一亲近的玩伴了,却又不敢表现得太亲近——毕竟两人身为质子,代表的是两个国家,稍不留神就有被扣上串通、勾结罪名的风险。
薛识想了想,大着胆子对萧约道:“殿下,我想和锡公子一起过生辰,我带他去城外爬树捉鱼——进京那日,我坐在马车上看见了郊外有个地方,景色好看极了。”
萧约点头道:“只要安全,去野外散心玩乐也好。小锡公子是怎么想的?”
冯锡抬头望着萧约,不敢回答,薛识对自由自在的渴望胜过了瞻前顾后,胳膊肘碰碰他,低声催促:“你说呀!”冯锡双手紧攥着衣裳,头上都出汗了,半晌才挤出一个“嗯”字。
“那我就将弟弟交给你了,怎么带出去怎么带回来。注意爬树别摔,捉鱼别掉水里。”
薛识欢快地点头:“殿下放心!我最会掏鸟窝网小鱼了!”
萧约微笑着点头,心想这才有个孩子样。
别看薛识块头很大,但身手还挺灵活的,先前他身上那些伤,未必全部归罪于卫国太后。他在宫中无人教养,除了上树摸鱼,还能有什么乐子可寻。
“好了,言归正传。”萧约成全了两个孩子愉快童年,但作为长辈,该教导时还是要尽责,“对《论语》摘句的所感所悟,挨个说来——方才都是薛识主动,这回冯锡先来。”
被点名的冯锡有一瞬间的紧张,但是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提了一口气两腮有点鼓,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稚嫩的童声开始小声道:“王师傅说,这句话的意思说,君子的德行像风,小人的品德像草,风会把草吹倒,所以君子的德行能够影响小人……”
冯锡越说越大声,萧约边听边点头,才六七岁的孩子,能够如此流利地表述已经很不容易了,但萧约还想再激励一下:“这是师傅教的,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自己的想法?”冯锡眨了眨眼。
萧约道:“师傅教得很对,但并不是全部。读书如观山,横看成岭侧成峰,每个人经历不同见解自然也会不同,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说了,今日只是同学研讨,没有对错之分。”
冯锡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萧约,眼神不再像从前那般怯生生的,他思考了一阵然后说:“其实,我觉得,君子未必能让小人向善。”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意料,萧约没作声,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家院子里有棵树,前年被风吹倒,把围墙都砸坏了一堵。”冯锡说,“疾风过后,大树被连根拔起了,但是地上的小草都还好好的。”
萧约明白他的意思了,心内感慨不已,如此年幼的孩童能够明察知理,前途不可限量。
《道德经》中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①大风过境,高大的树木往往容易被连根拔起,但伏地的小草却会安然无恙。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过坚易折这样的道理许多成人尚且不能看透,小小孩童竟然见识不凡。
冯锡用了同样的例证,但他想说明的道理又有不同。
“风力小,可以吹低草叶卷动树梢,但这阵风过后,一切就都恢复原样了。风力大,直接把树刮断了,但小草还是原样。所以,我觉得,如果把君子的德行比作风,小人的品德比作草,风再强劲不一定有处着力,君子不一定能改变小人。”
冯锡说完这些话,小心地观察着萧约神色,直到萧约说了声“好”,他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抬手轻拍胸脯。
“以德服人对于教化而言必不可少,但也不是唯一手段,所以才有国家和法度。”萧约摸摸冯锡脑袋,“小公子六岁就有如此见识,将来在我大陈做个司法的能臣可好?”
冯锡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可以吗?!成年之后,殿下不会把我遣送回国?”
萧约笑道:“只要你考上进士,便是国家栋梁之材。就算梁国想抢,我大概也不会放手。”
质子身份尴尬,回国之后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冯锡听闻有机会能够永远留在陈国,而且堂堂正正地考试、做官简直要欢呼雀跃起来。
萧约将这孩子的欢喜都瞧在眼里,又让薛识作答,答案也很出色。
“没想到今年年中又举行一次‘殿试’。”萧约笑着对薛照道。
薛照原本对这两个所谓的亲戚没什么感觉,说不上厌恶,但也绝没有亲近。冯家的血脉,他是一点也不想沾,只当是陌路人罢了。
此时因为萧约,心里倒是松动了几分,看着两个孩子不禁设想,萧约对待旁人尚且如此温和,教养他们自己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是同学,殿下终究还是学长。”薛照道,“两位小公子今日答得都很不错。君子小人疾风劲草,各有道理,但有一条是一定的,那就是殿下英明仁德,是万民心之所向,你们也要忠于殿下赤诚报答。”
薛识和冯锡齐齐应是。
时辰也不早了,两人应该出宫回府,萧约闲着没事便步行送了一段。
折回潜用殿的路上,萧约道:“这下好了,两个小家伙生出来便有现成的玩伴,宫里也能添几分热闹。”
薛照知道,萧约如此耐心厚待质子,既有他心地善良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亲戚关系。
“我本就嫌弃两个孩子跟我分宠,如今又添两个,热闹过头了。”薛照道。
“孩子的醋你也吃。”萧约迈进潜用殿,“谁分得了你的宠啊?我对他们好是长辈疼晚辈,对你,是心痒嘴馋,谁让你这么俊俏这么香——”
话音未落,萧约瞧见老内官黄芳竟在殿内:“大伴,你不是在行宫伴驾吗?怎么突然回来?是不是陛下有事?”
黄芳摇头:“陛下龙体康健,安然无事。是卫国有要事呈报,密信送到行宫,陛下让老奴转交殿下。”
卫国,要事,密信……
萧约心头一紧,和薛照对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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