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既然如此说,”萧子衿道,“那在下自然恭敬不如从命,这两日便叨扰了。”
“秦公子客气了,”叶净转头去看叶舟,见他磨磨叽叽地抱着药碗,都好一会儿了也没喝两口略为无奈,“阿舟,客人在呢。”
叶舟委实怕了他念叨,咬牙捏鼻子一口气把剩下的全灌了进去,随后一把将空了的药碗塞到了叶净手里:“好了好了喝完了。”
叶净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两日夜间风大,春风你多看着点二少爷。”
“是,大少爷。”春风道。
叶舟脑壳都开始疼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倒也不用什么都春风看着。”
秋月小声告状:“可前两日大少去商铺没在家的时候二少你可喝了不少酒。”
叶舟:“……”
叶舟看了胆大的小丫鬟一眼,然而秋月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害怕,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廖神医怎么说的我看你是一点都没放心上,”叶净道也不意外,“对了,半月前淮河丝织纺的人来府中……”
“这些事情大哥你处理便是。”没等叶净说完叶舟就打断了他。
叶净皱眉:“淮河以北的到底是你——”
“好了好了,”叶舟道,“亲兄弟干嘛如此生分,你管着便是了。况且你也是知道的,我并不擅长这些,若是家业真交到我手里呀,怕是不用半月我们兄弟就得去沿街乞讨了。”
叶净看他表情坚决,只得叹了口气,没再提及。
兄弟俩闲话,萧子衿也不甚在意,只是在叶舟说自己并不擅长这些的时候一口茶水呛住咳了半天。
“秦公子这是……”叶净关切道。
萧子衿连忙摆摆手:“无碍。”
叶家家大业大,光是名下商铺就有十数,每日需要处理的事物自然也甚为繁杂,叶净一颗拳拳慈兄心也挡不住商铺的各种杂事,只待了一会儿便被急惶惶的仆从们叫走了。
等两个小丫鬟去温茶的时候,萧子衿一挑眉:“你现在说起瞎话来倒真是脸不红气不喘了。”
叶舟给他茶盏倒满:“喝你的吧。”
等天色稍晚,大部分人家的灯火已经熄灭,叶净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
春风接过他脱下来的斗篷,便听叶净随口问:“二少呢?”
“奴方才出来的时候二少已经睡下。”春风回。
另一头,春风口中已经睡下的叶舟正穿着里衣坐在桌边,旁边是衣冠楚楚的静小王爷。
“这会儿没人了,”萧子衿问,“你查出了什么?”
萧子衿南下岭东自然不是单纯的来同叶舟说闲话的,半月前他在东城平乱的时候曾受到过一封来自叶舟的私信——偌大的信封上只有四个字。
“洛河陈家。”
收到信的萧子衿当即变了脸色。
鲜有人知道这四个字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这次来岭东就是为了弄清楚叶舟到底查到了什么,洛河陈家为什么会同三年前叶舟返程路上被刺杀联系上。
“此事说来复杂,”叶舟道,“两年半前,我父亲病危,我从汉城一路东行返家,中途遇到了三波截杀。”
“三波?”萧子衿皱眉,“到底是谁,何至于此?”
叶舟曾经遇刺这事儿大部分人都知道,不过都没想到居然有足足三次。汉城到岭东算不得远,若是走得急大概半月就能到,什么深仇大恨能派足足三波人截杀?若不是萧子衿知道叶舟为人,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干了杀父弑母夺妻的缺德事。
叶舟一下沉默住了。
房内烛火摇曳,虽然两个丫鬟每次都开窗通风,但常年的药味还是多少留了点在屋内,那把曾经名扬江湖的沉舟剑就挂在墙上——连带着叶舟的前半生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叶舟神情复杂地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手。
午后那个跳脱的影子仿佛只是盖在他身上的一层草木灰,只需轻轻一拂就能彻底打碎,露出他残破消瘦的内里。
他记得自己指节上曾经因为习武留下的厚厚老茧,然而现在再细看却早消失无踪了,连右手中指上那道早年同人比武留下的疤痕也在不知不觉间半点影子都没留下。
何至于此?
叶舟苦笑了下,似乎不愿多谈:“这倒不重要——之后我的人一路暗中调查,对方应该也有所感,每次当我找到线索的时候就干净利落地收拾掉知情人,直到今年中元,我的人一路悄然跟着其中一个目标,从岭南追到了洛河陈家遗址,在那边找到了刚烧完的纸钱余烬。”
“这不可能!”萧子衿猛地道,“陈家所有人,包括在府中侍候的下人的上下三代都无一活口,这是我当年亲耳听见的。”
“我也不清楚个中缘由,”叶舟说,“只是下意识觉得此次所谓的武林大会必有蹊跷,将此事告知于你也是想让你多一手准备,无论这个人到底是陈家旧人还是其他,他应当都同当年的洛河惨案有一定牵扯。”
萧子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了。”
“不过——”
他直视叶舟,目光锐利。
“沉舟,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其实已经知道当年买凶截杀毒害你的凶手了,是也不是?”
叶舟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刚才特地避开的这一茬儿,愣了一下,随后立即笑道:“怎么可……”
“你不必骗我,”没等他说完萧子衿就打断了他,“这些年不止我,容归也一直怀疑其实你早已知道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只是一直瞒着——你同他关系匪浅?”
叶舟张了张嘴,半晌失笑:“果然还是瞒不过你们,彦哲,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情,你有我也有。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就忘了吧。”
萧子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就甘心吗?”
“哪怕你瞒着他的身份,对方会因此对你有一点感激和歉疚吗?”
“那你呢?”叶舟反问,“你甘心吗?幼帝式微,朝中暗流涌动,民间更是早已对武帝时的重压政策心怀不满许久,外更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你若是想要为陈家报仇,此时不是最好的时机吗?”
“你殚精竭虑,内稳朝纲,定军策安社稷,外驱强敌,斗群虎,又有人念你的好吗?谁人不说一句静王狼子野心,你又甘心吗?”叶舟话音一转,轻笑道,“同你相比我倒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是有些事情不必多言,得失与否皆在我心。”
萧子衿盯着他好一会儿,无声叹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
“罢了,这两日你生辰容归同云清应该快来了吧?”
叶舟:“云清前些日子刚来过信,说是当天前一定赶到。容归就几月前来过一次消息,现在也不知到哪了。”
云清,当初南疆飞云寨盗窃案的罪魁祸首,小叶舟两岁,当年因为和父亲闹脾气离家出走没带盘缠,又因为长相同寻常中原人不大一样被飞云寨当成了异族排挤了许久。在被萧子衿他们抓到后因为性格不合,同容归和萧子衿都不大亲近,只喜欢黏着叶舟。
萧子衿不大喜欢他,其人幼稚且极端,是个总爱惹祸的祸头子,也就叶舟脾气好总给他收拾烂摊子。他又陪着叶舟聊了一会儿,看夜色也不早了便准备回屋,临走前不忘替叶舟熄了灯。
屋里一下就暗了下来,等他走远,叶舟的声音在黑暗中突兀地响起:“出来吧。”
“季谷主。”
窗侧树影晃动,随后季远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叶舟的房中。
第二天大早,萧子衿是被一阵吵嚷声给闹醒的。
通向叶舟小院的游廊上,一个有些年纪了的老妇人正拄着拐怒气冲冲地朝叶舟小院走,后面跟着好些个女孩子,一叠声地喊“祖母”,迈着小步追在她后头,叶家的仆从们匆匆跟在老妇人旁边焦头烂额地好声劝她。
“明老夫人——明老夫人——”
“老夫人您还是先回去吧。”
“是啊老夫人,这个点儿二少还没醒呢。”
闹哄哄的人群中有一张脸格外熟悉,鼻骨那块儿还带着新鲜的淤青。
萧子衿认得那痕迹——毕竟是被自己砸出来的。
那是明裴。
年迈的老夫人一把打开仆从们拦在她面前的手,怒冲冲地拉过明裴,指着他脸上的淤青:“你家二少买凶伤我乖孙,还想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大少?你家大少对这个宝贝弟弟说过一个不字吗?今日我非要问叶家讨个公道回来!”
仆从们陪着笑脸,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自叶舟中毒回来,叶净对这个弟弟一直是有求必应,哪怕偶尔有事端也是自己赔礼道歉,若是明老夫人真的去找叶净,充其量便是叶净赔礼一番再送些上好的伤药,是不可能真的为她宝贝乖孙去责备叶舟的。
一个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一个是八杆子打不着偶尔上门打秋风的远亲,孰轻孰重叶净虽然不说但心里自有一张谱。
然而这些话仆从们虽然知道,但是万万不敢同明老夫人说的。
两方正拉扯着,被围在一群姐姐妹妹里的明裴眼尖地瞧见了假山旁的叶舟,顿时指着他叫起来:“祖母!是他!就是他打的我!”
“好啊,”老夫人气冲冲道,“这不就人赃并获了吗。”
萧子衿啼笑皆非,算是知道明裴是怎么养成这种目中无人眼高手低的性子的了,他倚着廊柱:“老夫人急着讨公道之前不如先问问你的乖孙干了什么好事儿。”
“什么好事儿?我乖孙能干什么好事儿?!”明老夫人瞪着眼怒气冲冲,“你险些打断他的鼻梁骨,可休想倒打一耙将这脏水泼到我乖孙身上。”
“……”萧子衿。
“你既是叶家的客人,我也不为难你,”明老夫人深觉自己还挺明事理,“但你须得跪下给我乖孙道歉。”
“……”萧子衿沉默一下,恳切道,“您老的鼻梁骨可能也不大想要了。”
明老夫人勃然大怒:“竖子无礼,欺我明家无人不成?!”
“大清早的,”叶舟人还没见着,声音已经先一步从小院里传了出来,“吵什么呢。”
明老夫人脸上怒容未退,她不善地冷哼一声:“叶舟,你看看你带回家的都是些什么人!”
叶舟从小院的拱形门里慢悠悠地走出来,他刚醒还没来得及洗漱,身上简单披了一件遮风的外袍,唇色如纸没有血色,像是还没从一场酩酊大梦里醒过神,抬眼见到那么多人叶舟先是愣了下,看到明裴后又立刻明白了什么,弯眼笑起来:“阿裴还是那么喜欢告状——至于我带回家的都是些什么人,老夫人,这是我叶家的事情了。”
明老夫人直接黑了脸:“好啊叶舟,你母亲早逝,你便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吧?若是按辈分,你母亲可都得喊我一声姑母!那是打断骨头……”
不等她说完叶舟径直出声打断了她:“打断骨头连着筋是吧?这句话您老人家也不必时时刻刻挂在嘴边,若是委实喜欢,可以直接刻进明家族谱。”
“你——!”
明老夫人刚要发作,见叶舟眉眼低压着少有的显出几分冷色心里又有些打退堂鼓,她同叶舟母亲苏霓裳虽说是亲眷关系但并不亲厚,苏霓裳早年一直跟着青楼里的母亲过活儿,苏家压根不认这个私生女,直到后来她嫁与叶舟父亲,叶家又渐渐握住了岭东的商贾之线,江河日下的苏家这才上赶着认回了这个女儿,而早早嫁入明家的明老夫人苏琴压根没怎么见过自己这个侄女,只知道她是青楼里那些不干净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只是恰好“很有出息”又“嫁了个好丈夫”,她打心底里还是多少有些看不起出身低微的苏霓裳。
苏霓裳难产死后,苏琴几次三番抹着眼泪劝叶父孩子还小,家中事务到底还是需要一个续弦来操持,光是幼年小叶舟就遇到了好几回。
所谓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过是她乘着东风的借口罢了。
“老夫人若是无其他事情便早些回去吧,”叶舟到底没把话说的太难听,“外头风大,可别伤着一把老骨头。”
“叶舟!”明裴一把推开旁边的姐姐,刚要动手去推搡叶舟,旁边的萧子衿就恰到好处的咳嗽了一声,他鼻子顿时隐隐作痛,伸出去的手下意识往回缩,等反应过来又深觉没脸,咬牙切齿地怒道,“你怎么同我祖母说话的?!”他指着萧子衿,“你便为了这些人不顾念亲眷之间的情分了是吧?”
萧子衿差点笑出声,他捏住明裴指着自己的手指将他掰下去,手骨发出被强力摁压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情分?明公子昨日动手的时候可不见半点情分。”萧子衿笑盈盈的,“若是这也算情分,那明公子同在下情分应当也不错。”
他一松手,明裴顿时触电似的缩回了手,明老夫人大呼小叫地上来搂住自己的乖孙,面红耳赤地大骂叶家仗势欺人,明家众小姐安抚的安抚,擦汗的擦汗,正闹得不可开交,和姐姐们站在一起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明家小小姐明蓉蓉小小声地劝:“祖母……要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明蓉蓉今年芳龄十三,是明家妾室所出,长相随了母亲,又正值顶好的年岁,一张俏脸似剥了壳的荔枝白里透着粉,她穿着粉色的掐丝小袄,眼睛水灵灵的,虽然年纪不大但个头倒是同她其他姊妹们差不多,除了明裴这根独苗,明家众姐妹里明母最疼的就是她。
“蓉蓉!”
明蓉蓉怯怯地抬眼飞快看了叶舟一眼,叶舟正掩着嘴一阵一阵地咳嗽,脸上都是苍白的病色,另一位公子似乎问了他一句什么,他便摇了摇头。家中总是同她说叶家是一棵高大的树木,攀上了,她就有数不尽的福气,明蓉蓉其实至今也不是很懂这些,叶舟没出事那会儿,家里所有人都同她说她一定会是叶舟的正室,年幼的蓉蓉不明白正室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忤逆年迈的老祖母,只能呐呐点着头,掰着手指头懵懂地看着祖母抚摸着她的脸,慈爱又和蔼。
祖母会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我们蓉蓉长得那么漂亮,只要再攀上叶家,以后哥哥姐姐们就都靠你了。”
姊妹们都羡慕——祖母从未同她们如此亲近过,这种待遇是只有家中香火才能有的。
明蓉蓉会被族中长辈们带着去叶家走动,在叶舟回来的时候指着叶舟告诉她这就是她以后的丈夫,她一路懵懵懂懂地被家中安排着推搡着。十岁那年重阳,明蓉蓉第一次装病瞒着家里人偷偷跑了出去,在琳琅满目的大街上看这也新奇,看那也新奇。不远处传来人群的哄闹声,她好奇地觅声过去,挤在人群中看着叶舟从马上一个翻身下来,把丢向他的手帕重新还给了心怀旖旎的少女,引起一阵的尖叫。
没人指责少女出格,不讲规矩,只有善意的笑声一直在人群里传扬。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那样活。
鲜亮明媚肆意张扬。
在明老夫人严厉的目光下,明蓉蓉咽了咽口水,声音更低了:“祖母,算了吧,这事儿怎么说都是哥哥先不对的。”
“明蓉蓉!”明老夫人压着嗓音厉声道,“你到底是哪家的人?!”
众姐妹噤若寒蝉。
明蓉蓉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咬着唇眼眶微红。
“老夫人倒也不必大动肝火,”另一个声音突然插入,“明小姐并未说错不是吗?”
明老夫人眼光一横扫了过去。
“哪来的闲杂人?”
游廊下季远之彬彬有礼地对着众人一颔首:“在下药谷季远之,久闻明家盛名。”
明老夫人一哽,秦萧她未听过,但药谷季远之她还是听过的。
这还真不能说是闲杂人等了,甚至有不少小道消息都说药谷同那鄢都龙椅上的那位有些关系。
“此事明公子辱二少后恼羞成怒动手为因,”季远之道,“秦公子替二少还手为果,明小姐所言有何错之?”
明老夫人恶狠狠剐了一眼明蓉蓉。
“好好好——”明老夫人怒极反笑,“我们走!”
明蓉蓉低着头孤零零地跟在最后面,姊妹们为难地看了一眼她,都不敢吭声,下意识同她站的远了些。
“阿蓉。”
明蓉蓉回头看向叶舟,眼睫上还带着泪珠,她赶忙抬袖擦了擦,努力扬起笑脸微微仰头小声道:“阿舟哥哥。”
叶舟丢来一个香囊,示意她拆开。
明蓉蓉忐忑地转头看了一眼逐渐走远的家人们,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飞快地拆了。
香囊里一张小小的纸条躺在众多的香料之中。
她展开纸条。
——绛云阁,秦筝。
她茫茫然地抬头看叶舟,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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