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远之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恶毒也好,偏执也罢,早在数年前他便清楚人若是想要保全自己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可是萧子衿不行。
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是为了和他形同陌路的。
哪怕只是些微可能。
萧子衿像是全然没听到周围的私语声,也没注意到掌柜后悔又略带恼怒的表情,他盯着叶舟,在对方投来目光的同时略一挑眉。
改性子了?
叶舟失笑。
他脾气分明一直挺好。
毕竟若不是脾气好,怎么可能能忍下数年的白眼和非议。
废人?看来这些年他的退让确实让有些人生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觉。
下一刻,刚要跨出山海居大门的明裴就听叶舟以一种长辈的慈爱语气规劝道:“阿裴教训的是。可总比有些人连以前都没得好吧?你说是不是?唔……让我想想,小阿裴前月的江湖排名多少来着?哦,好像没有上榜是吗?这可不行啊,振兴明家的重任可是砸在你身上呢。”
“你——!”明裴猛一转身,目光喷火。
几个跟着他的公子哥一脸苦相,这下真是谁劝也不好使了。
“你除了伶牙俐齿还有什么本事?!”明裴咬牙切齿,如果目光能杀人,他当场能给叶舟切成一百八十块儿。
“是没什么本事,”叶舟眼睛一弯,坦然承认笑着打趣,“毕竟要有这会儿你就不能整块地站在这了,白长那么大块儿头,还怪挡阿舟哥哥路的。”
萧子衿嘴角一弯。
叶舟这张嘴啊真的是。
当年沉舟剑法还在江湖传扬的时候,诸多熟悉沈沉舟的人就不止一次地感慨过,你说这好端端的一个人上怎么偏生多长了一张嘴呢。
明裴眼刀一横,恼怒地涨红了脸。
周围的窃窃私语这下都变得不那么顺耳了,方才还在同他同气连枝的看客们围坐在一起,目光在他和叶舟身上转了又转,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明裴总觉得他们也在嘲笑自己。
“哎……罢了,资质这事情强求不来,阿裴你去练字罢。”
“阿裴,你就不能和叶舟学学吗,你看你天天就知道上树掏鸟蛋,成什么样子?”
“你……为父不想同你说重话,你去祠堂罚跪吧。”
“这孩子怎么就……哎……”
和他父亲一样,这些人和他父亲一样都看不起他。
明明,明明他也没差什么地方。
不过是叶家能得到的传承更多罢了。
不过是叶舟所拜师父更好罢了。
不过是……
明裴怒火攻心,一把抓起旁边的长木椅就朝着叶舟砸了过去。
“你这种废人,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二少爷!”
跟着叶舟的两个侍女尖声叫了起来,脸都吓白了。
暗搓搓看热闹的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稳稳握住了长木椅的椅脚,甚至没人看清楚他是怎么过来的,等回过神的时候人就已经站在叶舟身前了。
“力道不足,心浮气躁,”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萧子衿手腕一转,原在他手里的木椅顿时离手,直冲明裴面门,“这居然就是岭东明家的水平。”
在或目瞪口呆或心虚气短的表情中,旁边的季远之还在彬彬有礼地劝明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明裴瞪大了眼,想躲,但不知道为何脚下却像是生了根,半分都挪动不得,周围的尖叫声明明很近却又让人感觉仿佛是来自另一个地方。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东西朝着自己砸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下一瞬,他眼前一黑,脑子一空,等再有感觉的时候眼前像是糊上了一层红漆,黏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迟缓地感觉到了疼痛,反应了过来——那“红漆“其实就是他脸上流下来的血糊住了他的视线。
原来人在痛极的一刹那,确实是没有感觉的。
“明少?!明少?!“周围几个人一叠声地喊他,见他眼神逐渐回了焦距,都喜出望外地去搀扶,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叶舟拍了下萧子衿的肩:“谢了。“
他走到明裴面前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勾起唇角,笑意盎然:“还记得阿舟哥哥小时候教过你什么吗?君子动手不动口。这次可记牢了。”说着就伸手想去拍拍明裴,展现一下自己作为长辈的慈爱。
扶着明裴的两个公子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一脸惊恐,退完了又觉得尴尬,忙解释:“这……时辰不早了,二少请便,请便,不用理会我们。“
叶舟欣慰地点头:“那你们好好去玩,我便不强留你们了。“
几个公子哥欲哭无泪。
谁能没想到今个就出来寻个欢作个乐都能遇到这种天杀的事情,着实是不能再倒霉了。然而他们也不敢说,甚至不敢吭气,毕竟这会儿哪怕是港口要饭的瞎子都能看得出来那不知道哪来的两人武功并不一般。
惹不起至少躲得起。
抓紧走抓紧走。
一群人搀着还晕乎乎的明裴脚下生风地跑了,动作是少见的利索,脚程是少有的快速,一眨眼就彻底消失在了街尾。
萧子衿鼓掌夸赞:“好兄长,还挺体贴。”
听着就并不真心实意。
“那是,”叶舟却得意一扬眉,又把视线转到了季远之的身上,“这位是?”
“在下药谷季远之。”
“季远之?”叶净皱眉。
随行在叶舟身侧的两个小丫鬟怯怯地跪在书房里,春风点头称是:“那人是这么说的,二少也没多问就带着人回府了,现在正在他房中闲聊。”
“奴和春风姐姐方才出来的时候看二少同他还是处的挺好的,便也不敢多问。”
秋月小声说完悄悄看向坐在案几前的叶净。
到底是兄弟俩,叶净和叶舟的五官差的并不大,只是叶舟更肖似大夫人,眉眼带着点柔和,脾气又好,没什么架子,丫鬟仆人们都爱同他相处,叶净则更肖似前任家主,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看着便不是很好亲近。
叶净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满,秋月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噤若寒蝉地低下头,呼吸都放轻了。
“二少同他们聊了些什么?”叶净又问。
春风更小心了:“便聊了聊岭东的吃食及适宜游玩的地方,那位秦公子瞧着同二少私交甚笃,”
“倒是没想到,”苍老沙哑的声音说,“二少竟同静王也有渊源。”
年纪稍小的秋月诧异地抬眼,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总是神出鬼没的管家席书竟然出现在了书房里,手里的茶盏还在往上冒着热气,他敏锐地觉察到她的目光,因为烧伤留下的疤痕而显得颇为怪异的脸上显露出几分慈爱,仿佛在透过她看见了另一个人。
“你俩下去吧,”秋月听见他说,“可得好些照顾二少爷。”
不知怎的秋月打了个寒颤,春风倒是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起身时拽了一下还有些懵的秋月,领着她悄声退了下去。
席书手脚麻利地倒好一盏热茶放在叶净手边,叶净握着笔没动,自顾自地出神。
“大少是在担心吗?”席书贴心地问,“担心二少同静王的私交?”
“我不担心这个,”叶净却说,“阿舟打小就聪明,性子又好嘴又甜,待人也宽厚,少有人不喜欢他,早年离家闯荡的时候同静王结下私交不算奇怪。”
席书不以为然地一笑:“大少也将二少爷想的太好了些——那叶大少担心什么?静小王爷只是路过罢了,武林大会在即,珏碧玺事关朝堂之事,小王爷不可能不管,至于其他的……”他话中有话,暗藏玄机,“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儿了,你看这些年不都好好的吗。”
“只要大少你不想,谁会去翻这笔旧账呢?”
“……”席书看不见叶净的表情,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片刻的悔意,然而这点悔意只片刻就消散了,他听见叶净淡淡地说:“也是。”
“可能是近日思虑过重有些想多了。院中那棵苹果树,我记得是阿舟七岁那年栽的,他幼时长得总比同龄人慢,七岁了还是没长多少个,矮矮小小的一团,又有点胖乎乎的,穿着青色小褂子时候就像一个青团,那日我在房中温书,他就蹲在我屋外,身上脸上都是泥点子,拿着小铲子吭哧吭哧地挖,我听见动静快步走出去刚要训斥他,就看他仰起头同我说……”
七岁的叶舟仰起头的时候,那双眼睛和早逝的母亲一模一样,叶净本就心烦气躁,板着脸刚要骂,就听见他雀跃地说:“哥哥,我给你种了一棵苹果树!夫子说苹果有平安的寓意,那我送你一整棵树,你以后都会平平安安的了!”
那半句训斥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在叶舟清亮的双眸下溃不成军。
母亲是生阿舟时候难产没的,因此叶净对于这个同母同父的亲弟弟感情一直很复杂,虽然长兄如父,但偶尔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没有弟弟就好了,如果没有弟弟,娘亲就不会死在产床上,父亲虽严厉,脸上优势也能看到笑容。
然而这一刻他突然便释然了。
自那日起,他开始和寻常人家的兄长一样会给脏兮兮的小叶舟擦脸捏鼻子,在街头巷尾小贩的叫卖声中抱着他穿过涌动人潮。
小叶舟也会抱住他的脖子,把自己柔软圆润的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含糊不清迷迷糊糊地喊“哥哥”。
那些场景历历在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小叶舟的模样了。
席书静静听着。
叶净讲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又实在是心浮气躁,索性搁下笔:“罢了,我去小院看看——岭东名单我已拟好,席叔你直接带去交给你家姑娘便可。”
席书见惯了他总往小院跑的模样,也不意外:“大少慢走。”
叶净便风卷残云似的匆匆走了,因为太过匆忙连袖口沾上了点墨迹都没察觉。
席书同他联系也有几年了,多少能摸到点他的性子,等从叶舟小院那边出来的时候,叶净总免不了要后悔一段时日,然而他的后悔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待叶舟的拳拳之心不算作假,但有时候又格外狠毒。
席书想起数年前他和姑娘曾经有过一场对话。
“姑娘怎么确定叶净会上钩?”
他总是愚笨的,不管是数年前还是现在,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总是不懂,所以万事都慢了一拍,当年火场中也只救下了姑娘一人。
年轻的女主人坐在灯火下,身上是鹅黄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简简单单地用一根乌木簪盘在脑后,余下的一部分留在了颈侧,温婉又娴淑,没有半点时间留下的痕迹,席书偶尔看着她总有种错觉,仿佛下一秒殿下就会从外面走进来笑着同他打招呼。
“叶净这人啊,”女主人翻过一页佛经,轻轻地说,“天资不如叶舟,但是想要的却远超叶舟。而人想要的越多,越是有把柄好抓,晓之以利,诱之以权,很少能有人不动心。他既想将叶家做大,证明自己并不比叶舟差,那我就给他这个证明的机会。”
“这个坏人我帮他做了,他有什么理由不心动呢?”
席书一知半解:“那若是他出卖了姑娘呢?”
“出卖?”女人笑起来,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到她眼尾其实已经爬上了细细的皱纹,“他不会的。他这人尤为在意得到别人的认同,这种……不是好兄长该做的事情他可不会大肆宣扬自己做了。”
“我给他青云梯是没错,但归根结底一脚将叶舟踹下的天梯,可是他这个好兄长。”
女人又翻过一页,灯下她的眉眼是柔和的,眼神却极冷。
“而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了他一个动手的机会罢了。”
“他这样的人,会后悔,但他的后悔是极有限的。”
“席叔放心便是。”
席书叹了口气,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刻明白了姑娘的话。
别院里,一无所知的叶舟替两人斟了两盏茶。
从外面回来后他就脱下了披在身上的外衫,倒也不见外。
“季谷主真是年少有为啊,”叶舟笑道,“不过我听说药谷速来少搀和江湖中的事情,怎么此次倒是劳动谷主亲自南下了?”
季远之含蓄一笑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在沉舟剑主人面前,在下怕是当不起年少有为四字。”
“放眼整个江湖,怕都鲜有人能当得起这四字了吧。”
“过誉了过誉了,”叶舟摆摆手,“说起来我竟不知谷主也同彦哲相熟,也是在南疆吗?”
“倒不是,”季远之也不中套,“早些年曾有交际罢了,二少同王爷是相识在南疆吗?”
叶舟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表情有一瞬很奇怪,萧子衿刚要问他怎么了就见他又恢复了一脸笑嘻嘻万事不走心的样子。
“这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叶舟也不大确定道,“大概是三年前的那会儿吧。”
“三年零六个月前。”萧子衿补充。
叶舟细细算了算:“对,是那会儿,彦哲你记性还挺好。”
“……”萧子衿咬牙切齿,“确实,毕竟若是你也在那家磨坊给人家干了三个月的苦力活儿你也会印象深刻的。”
自八年前从药谷逃出之后,萧子衿虽然算不上混的风生水起,但也算一帆风顺,唯独三年前在南疆栽了跟头,因为跑慢一步被磨坊老板娘误当成了小偷,压在磨坊里面白当了三个多月的伙计,还险些被老板娘许给了自家闺女,若不是后来他连夜收拾包袱跑了这会儿估计孩子都已经拔腰高了。
叶舟尴尬又心虚地哈哈一笑:“是……是吗……我和容归当时也没想到吗哈哈哈哈哈……”
“容归?”季远之道,“千手神偷?”
“对,是他,”叶舟摸摸下巴回忆,“当时南疆飞云寨那边总无故出事情,大到寨民家里的耕牛被弄死,小到家里的锄头竹篮丢失,我和容归正巧当时路过,听到村民抱怨就在当地小住了几日帮着抓贼,结果第一夜遇到彦哲,误将他当成了罪魁祸首,还打了好一架。”
“你还有脸说?”萧子衿气笑了,“你俩打我一个,你那把沉舟剑险些给我捅了个对穿。”
“这不是没事嘛……”叶舟心虚了一下,又理直气壮起来,“何况你当时也没少揍我,容归也就轻功好些,动起手来不还是只有挨你打的份?我眼眶青了足足七八天,偶遇秦筝的时候还得找借口说是自己摔的,被她带着的小丫鬟狠狠嘲笑了一顿。”
“不过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叶舟摸着下巴感叹,“孽缘啊。”
季远之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指甲扣进了手心,他却感觉不到疼似的笑起来:“倒是没想到王爷往日还有此等趣事。”
“旧日无趣之事罢了。”萧子衿道。
叶舟眯起眼,视线在两人身上一转:“彦哲,你听没听过一个故事?”
萧子衿:“?”
叶舟:“楚襄王和神女的故事。”
季远之目光一洌,萧子衿倒是没明白。
“怎么?”
叶舟似笑非笑:“无甚,只是略有感慨罢了。今我是我而非我,往事难追啊。”
萧子衿一脸“你吃错什么了”,叶舟视线一转,同季远之目光一接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三人说着闲话,不多时叶净匆匆过来了,他走的似乎有些急,额上见了汗,正巧春风和秋月熬好药端了过来,叶净就随手接过:“阿舟,来喝药。”
方才还有些神神叨叨的叶舟脸色顿时一变,起身就要走。
叶净见怪不怪地拦住他,无奈又纵容:“阿舟。”
叶舟笑不出来了,他磨磨叽叽地端起药碗,喝一口抿一下,
“两位是?”叶净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问。
“药谷季远之。”
“秦萧。”
叶净点点头:“既然是阿舟的朋友那便是叶某的朋友,两位不必拘束,有什么需要同下人提便是。恰好过两日是舍弟生辰宴,两位若无急事可多呆几日等生辰宴过后再走,自那件事之后,阿舟已经许久没往家中带过友人了。”
比起叶舟,叶净显然更精通人情世故,一句话又客气又不动声色地彰显了两人的特殊,让人听了心里格外舒坦,连萧子衿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叶家家主对于人情往来的把握甚至远超朝中多数大臣。
兄弟两个虽是同父同母,性格倒是迥异。
季远之没说话,把视线投向了萧子衿,显然在等萧子衿的回应,叶净也不是没眼色的人,只一眼就大概明白谁才是能做主的了,也看向了萧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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