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忙出宫上了刘府等在外面的马车。
车夫小声问:“大人,是回府吗?”
刘尚书疲惫地一点头:“回府,走人少的路。”
车帘子一遮,他在车厢里舒了口气,这才有空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别院里,文绮看完信件随手将信纸丢入了火盆,看着火舌将纸张一点一点吞没,眨眼变成了黑色的灰烬。
挎着药箱的大夫从隔壁房间出来,往左手边一拐就推门进来了,身上手上都还沾着血痕,衣角处的痕迹已经转为了深色,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大夫惋惜地摇摇头,同坐在案几前的文绮叹了口气道:“姑娘,顺子没救回来,他磕得太重了,当场人就没了。”
文绮默然盯着火盆好一会儿,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在给姚顺下达这个命令之前她就曾经同对方说过——
“若是想要瞒天过海将此事彻底闹大,怕只有你当场撞死了才行。”
坐在她对面的姚顺毫不在意地笑起来,甚至有几分如释重负:“我小妹是被刘孝害死的,我大姐是为了讨公道吊死在衙门口的,可结果呢?如今我能给她们讨个公道,便是死了又何妨?”
“这一年多,我一直在想……我苦读数载无一功名傍身,家中姊妹有冤无处可诉,有恨无处可发,两老痛失爱女含恨而终死不瞑目,一家五口只留了我一人苟活于世,有什么意思呢?”他带着淡淡的笑意舒了口气,“如今终于有了翻出此案的机会,于我而言是幸事才对,姑娘。”
文绮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解他——她也不知道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曾经满腔仇恨地蛰伏数年,可今日回头再看,却是故人已逝,仇敌也一个个地死去,她的仇恨无处安放,连一个落脚地都不曾寻到。
有时候她也会想,那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又是为了什么呢?
文绮拍了拍姚顺的手背,低声道:“我会找曲大夫救你,若是活下来……这个答案你自己慢慢去找吧。”
可如今看来,他是不愿再找了。
仇恨和痛苦太重,总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好将他安葬了吧。”文绮叮嘱,“便同他姊妹葬在一起。”
曲大夫一点头,刚准备离开小院把文绮的吩咐传下去,席书就进来了。
“姑娘,刘家的马车等在门口了,刘尚书说有事相商,请姑娘一叙。”席书道。
曲大夫听了有些担心:“姑娘,你要去刘家?”
文绮“嗯”了一声,同他擦肩而过:“朝中若是再无支援,西北军备撑不了多久。”
“可……”曲大夫不甘道,“那同我们何干?!”
他追上前两步,还是没忍住提出了这段时日楼里众多人的疑惑:“楼中兄弟姊妹们都曾受朝廷欺压迫害,我们凭什么效命于他?”
文绮迈出小门的脚步一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不是效命于朝廷,而是效命于自己。”
曲大夫怔住,眼看着她上了刘府的马车,车轮滚滚,在雪地里留下两行辙痕。
被点燃的檀香在金色的香炉里冒出白色香雾,只片刻,整个室内就充斥着让人心神宁静的香气。
文绮进来的时候腩沨刘尚书已经在等着,见到她立刻屏退了伺候的侍女,朝着对面的坐垫一抬手:“姑娘请坐。”
文绮“嗯”了一声,坐下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刘大人寻妾身过来,想必是为了小公子的事情吧。”
刘尚书不置可否:“看来姑娘听说了不少的事情。”
文绮绕过他的机锋:“不只妾身,如今整个鄢都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小公子的事情。”
她稍一抬头,圆润的下巴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一双狭长的美目打量着刘尚书的表情,随即莞尔:“看大人的表情应该是陛下召见了吧。”
“既然如今大人还坐在此处,想必陛下是有所决断了?”
“是要舍小公子而保刘家吧,妾身猜得可对?”
【作者有话说】
这周四更,后面还有三更!
门外,两个年纪稍大的侍女守在门口处,防止有人贸然闯入。
不远处的主屋里,藕色长裙佩戴的环佩叮当作响的女子款款跨门而出,路过两位侍女前头时脚下一顿,点了朱红的唇抿了抿。
——看眉眼赫然是白馨语。
在旁伺候的丫鬟有些疑惑:“夫人,这是怎么了?”
白馨语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对方口里的“夫人”是在叫自己,即便是已经成婚半月有余,她也未曾习惯离开白府来到鄢都的生活。
初听定下的婚约时,她只感觉离谱——她堂堂一打小备受宠爱的白府小姐,为何要去同一个丑得离奇的酒桶结下婚约?
直至她离开了江家回到了家中,向来宠爱她的父亲和母亲才告诉了她真相。
“馨儿,”逐渐苍老的白家家主坐在梨花木扶椅上,看着女儿的目光复杂,“你的亲母其实是陈皇后母族——陈家的二小姐。”
白馨语如遭雷殛,她虽天真懵懂,但也听人说过陈家,只是……那不是话本故事里的事情吗,怎么同她扯上了关系?
白家家主看着她越来越肖似陈家大小姐的面容有些许感慨:“你是我当年同陈家二小姐陈颖所生,我至今都还记得你出生那年恰好是元化十六年七月初八。当时还是那么小,那么皱巴巴的一个,单手就能抱过来,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量。阿颖当了自己的首饰把银两给了我,让我去做些小生意,等家中有些积蓄,光明正大地来陈家迎娶她过门。”
“可正当我生意有些起色了的时候,只等到了元化十八年的陈家血案。”
“陈家原先嫌弃我只一届马夫,家中小姐同马夫纠缠不清于闺誉有损,所以将此事从未对外言明,连同着你的存在。结果阴差阳错,也便是因此你才能在那场血案中保下一命。”
“那晚你母亲连夜抱着你赶来,将你交给我,嘱咐我无论如何不要牵扯进陈家的案子,若是一切无事,她自会来接你回去。”
白馨语木怔怔地颤抖着嘴唇:“……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白家家主起身用宽厚的、蒲扇似的大手抚摸着女儿的后脑:“为父本希望你能一世顺遂即可,可你是,陈家的女儿啊。”
“朝野和江湖,哪分得那么清楚呢。你的表兄静王殿下远在西北抗十三部落大军,可朝中暗潮涌动各有私心,若无人相助怕是元国疆土不保,举国上下生灵涂炭。我……唉。”白家家主叹了口气,眼里也有不舍和心痛,却更多的是决绝,“你皇嫂文绮需要你的帮忙。”
他的指腹擦过女儿白嫩的,此刻却布满了泪水的脸庞,心疼道:“若是有所选择,为父也只希望你能平安顺遂一生。”
“可也许……这就是陈家女儿的宿命吧。”
白馨语哭得小脸通红,咬着唇没让自己嚎啕出声。
家中的小兄长听到动静进来将妹子护到身后,有些生气:“父亲,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葬送阿馨的一生幸福?!”
白馨语带着哭腔道:“三哥,你也知道?”
白兰亭“唉”了一声,抓耳挠腮地哄妹妹:“没事哈,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哥哥们的小妹妹,不哭不哭。你若是实在不想,不必逼自己,那都是前一辈人的恩恩怨怨了,同你没什么关系。”
白家家主无奈地看着后妻同她前夫所出的小儿子,这些年下来,他早已把对方三个当成自己的亲子了,正如对方也早已将阿馨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若是有所选择,谁愿意让自己的亲人去虎狼之群走一遭呢?
白馨语哭了一下午,又想了一整晚,第二天擦干了眼泪终于迈出了房门。
跟着她的萍儿犹豫着道:“小姐,你要不再想一想?”
白馨语的眼睛红肿像个大核桃,鼻尖也还是红的,因为哭得太久脸颊两侧都有些火辣辣的疼痛感。她咬着下唇目光坚定起来:“我已经决定好了。”
于是未过许久,白馨语嫁入鄢都刘家,自此成了刘家刘向的正房妻子。
她不再梳未嫁娘的发髻,转而点了朱唇,在周旋中逐渐成熟了起来——刘孝的不少事情就是她告知文绮的。
“没事,”白馨语淡淡地回了伺候自己的丫鬟,冲着两个守门侍女稍稍一点头,问道,“是舅父在家?”
侍女连忙朝她行了礼:“回小夫人,大人正在同人谈事情。”
正说着,原先紧闭的房门被人从里拉开了,大腹便便的刘尚书走出来,脸上还带着笑,同两个侍女吩咐道:“去别院收拾出个卧房招待婷姑娘。”
文绮跟在他身后,雪似的脸上没有一点波动,似乎早有预料自己短时间内是走不了了。她和白馨语打了个对眼,一人杏眼澄澈,波光流转,一人白面如雪,柳眉轻舒,莞尔一笑。
文绮福了个身:“这位想必就是向小公子新娶的小夫人了吧。”
白馨语眼睑低垂,长而卷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的各种情绪:“姑娘好。”
刘尚书看了眼白馨语:“同你舅母问过安了?”
白馨语低低答了一声“是”。
刘尚书又问:“向儿呢?”
“大早便同人约出去了。”白馨语回道。
刘尚书一皱眉:“近日情况特殊还出去,是嫌家中不够乱?把人给叫回来。”
白馨语稍一点头。
离开时,她的目光同文绮落到她身上的眼神一错,两人又迅速各自移开了目光。
白馨语嫁进门后,因着娇俏可人还总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家中又家底儿丰厚,颇受刘家的优待,连着刘向都被特地嘱咐过了,外头养着人不要紧,可别为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同正妻撕破脸,对方虽然只是商贾之家,但刘家到底不似鄢都那些根深盘厚的大户,有些事情怕还需要同白家借些银子,因此刘向虽出格,但对她倒也算以礼相待。
夫妻二人谈不上举案齐眉,却也相敬如宾。
文绮看着白馨语的背影消失在红墙转角,正准备同侍女去自己住的卧房,一个身宽体胖的人影就从旁边蹿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抱住了刘尚书的小腿。
“爹!爹你要救我啊!”
大饼似的脸上点着一双小圆眼,鼻子倒还算高挺,嘴唇略薄,一双招风耳一抽一抽的,这会儿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狼狈又难堪。
文绮刚挑眉,就见刘尚书一脚把对方踹开了,指着鼻子怒极骂道:“刘孝 !你真是要气死为父是吧!”
刘孝坐在地上没有起来,用胖乎乎的手背抹着脸上的泪,嚎啕道:“我怎么会知道啊!爹你不是说你都压好了吗,怎么现在出事了!”
“他们……”他哭叫道,“他们领旨现在来府上抓我了,怎么办啊?”
刘尚书下意识看向文绮,文绮红唇一扯:“大人,到你选择的时候了。”
她注视着哭喊不休像个胖团子似的的刘孝,轻飘飘地说:“是依照皇命用小公子来换取整个刘家的日薄西山的一线生机——出了此事,陛下若是再重用刘家,朝野中怕是得有不少声音,刘家再想扎入鄢都权贵中心,怕是难于登天。”
“还是……”她眉目舒展,琉璃似的清澈双目中却泛起点点笑意,“将那些一直挡在刘家爬上去的路上的世家大族,一一拉下马?”
刘尚书咬着后槽牙,目光落在小儿子哭得通红的脸上,又想起高堂上的老母对幼孙的宠爱,妻子对小儿子的溺爱,终于下定了决心。
“谢姑娘指点迷津,在下这就去让人准备东西。”刘尚书朝着文绮一点头,“事情繁多,为保证姑娘安全,近日还得委屈姑娘暂居我刘府了。”
文绮不大在意道:“大人不必客气。”
刘尚书上前两步扶起小儿子,安慰道:“孝儿别怕,父亲自有办法救你出来,你等等。若是拷打,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承认,只咬定是有人陷害。”
“其他的,父亲来想办法。”
刘孝哭着攥着父亲的衣袖,哽咽道:“真……真的吗?”
刘尚书用指腹擦去他眼角的眼泪,斩钉截铁:“自然,既然那些人想让咱们刘家一蹶不振,那就让他们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刘孝稍有心安,点点头:“好。”
文绮看着父子俩人,眼底笑意浓厚。
元化三年一月十八,礼部尚书刘朝请旨彻查刘孝此案,并呈递上诸多世家吞并百姓田宅,私扣下放灾款,偷运官盐倒卖,收受底层小官所赠贪污银两之事的证据。
朝野震惊,一时间整个鄢都陷入了腥风血雨之中,几乎同西北战事相比不遑多让。
萧俞看到刘朝递上来的奏折,当场气了个人仰马翻,闭过气去。
福喜赶忙叫了太医过来,好半个时辰萧俞才清醒回来,在龙床上抓着福喜的手,颤声问:“刘卿这是……这是想干嘛?”
福喜脸色也并不好看:“刘家这群蠢东西,陛下,您怕是得做好壁虎断尾的准备了。”
萧俞白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驿站信使送来鄢都的消息的时候正大雪纷飞。
萧子衿站在雪地里,肩上落了些雪花,又被季远之掸去。
“鄢都的消息?”季远之温柔问。
萧子衿“嗯”了一声,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脸色忽变。
信封右下角,落款是白馨语。
【作者有话说】
关于白馨语的身份……前面江海平其实有暗示的。
白父是后来陈家血案之后,入赘了白家,没有二线操作,不是渣男!!!
第77章
白馨语在来信中言明了自己的身世,许是怕萧子衿不信还随信附赠了一块儿青绿色的蝴蝶形状的玉佩,说此乃当年她生母所赠,自闺中便一直随身在侧。
萧子衿确实见过一块儿几乎一模一样的——在他母亲身上。
他曾听他母亲讲过那块玉佩的来历,在六岁那年。
年幼的他伏在母亲的膝盖上,刚玩累了准备睡会儿,却被母亲腰间佩戴着的蝴蝶状的玉佩所吸引,用胖乎乎肉嘟嘟的小手去扒拉。
陈皇后一把抓住幼子柔软稚嫩的小手,在肉乎乎的掌心处捏了捏,半垂着眼,唇角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还睡不睡了?”
彼时元国百废待兴,武帝整日忙得脚不着地,但夫妻感情却还甚是和睦,偶尔武帝忙完了朝中的事情回到后宫,会抱着一日未见的小儿子拍拍他肉乎乎的屁股,听他奶声奶气地喊自己“父皇”。
小萧子衿在母亲不动声色的纵容下摇摇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口齿不清地含糊说:“蝶蝶。”
“嗯,蝶蝶。”陈皇后把沉甸甸的小儿子抱起来,半搂在温暖的怀里,“陈家的每个女儿,出生之后都会收到来自母亲所赠的一块玉佩,寄托了对女儿的祝福——这块就是你外祖母给母后的。”
小萧子衿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那小阿楠的呢?”
陈皇后被小儿子的无忌童言弄得乐不可支:“怎么,小阿楠也是女儿家吗?”
“唔——”小萧子衿仔细想了想,有些不大开心,“小阿楠是男子汉,可是小阿楠也想要。”
陈皇后无奈摇头,搂着小儿子答应:“好,等你长大之后娶了媳妇,母后给你媳妇送一块,那也算小阿楠的了。”
小萧子衿到底人小,分辨不出自己媳妇的和自己的有什么区别,笑得见牙不见眼,美滋滋地答应了。
只可惜,数年前陈皇后用白绫上吊自尽时,那块寄托了陈家对于女儿的希冀的玉佩从她腰间滑落,“啪嗒”碎裂在了北辰宫的地上。
等萧子衿赶到,只看到了他母亲随着风晃动的脚尖和踢倒的凳子旁碎成不知道多少片的玉佩。
绿蝶到底未曾能飞出深锁的重重宫门。
“难怪,”萧子衿捏着玉佩的吊绳,喃喃道,“她会同阿诺长得那么像,她是二姨母的女儿……”
“她怎么会在鄢都?白家真的将她嫁入刘家了?不行,我得……!”
季远之打着伞站在他身侧,看着雪渐渐大起来,温柔却又不容拒绝地握住了萧子衿的手,同他十指相扣,轻声提醒:“阿楠。”
萧子衿深吸口气,缓缓让自己冷静下来。
只是一时间还是心绪难平。
他曾以为自己是陈家最后的遗孤,未曾想到还有一个素昧平生的表妹留存于世。
若是对方还在白家,他自然放心不少,可如今人在鄢都,鄢都水深池大,稍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他怎么放心得下?
可西北如今正准备反攻,也离不得他——方诗更擅水战,同十三部落交手也没经验,对于西北三州的布防更是两眼抹黑,只能从旁协助一二,作为主将指挥并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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