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猜到了萧子衿的反应,白馨语将鄢都的消息简单说完后在末尾留了一句“万事小心,勿挂勿念”。
光看她送来的信,已经很难看出萧子衿同她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少女的影子了,她仿佛在陈旧往事中幡然醒悟,眨眼便褪去了昔日的稚嫩青涩。
这一对十几年未曾见过的表兄妹,如今一个在西北守边陲安定,一个在后方鄢都替被刘家暂时囚禁的文绮周旋于众世家大族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却殊途同归地走在了一条道上。
——哪怕归处未知。
萧子衿深吸口气,也心知此刻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他将信重新塞回了信封之中,贴身放好,回到议事厅时正巧在门口撞见了出来寻人的秦筝。
秦筝未施粉黛显得唇色略有些苍白,人也比刚来的时候明显消瘦了不少,眼皮底下泛着疲惫的青黑,见到萧子衿松了一口气:“萧大哥,阿清来了。”
萧子衿有些意外。
云清坐在议事厅的右手边椅子上,身上还带着些明显未好全的伤口,听到脚步声头都没抬一下,垂着眼咬着绷带默不作声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旁边拎着医箱的军医脸都气绿了,正收拾着东西小声骂骂咧咧嘟囔着,见到萧子衿进来看了眼他的左肩,眼里几乎喷火,离开的时候脚步声极重,一听就格外不满。
“……”萧子衿。
他这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季远之将伞收好放在了门边,又替萧子衿拂去落在衣上的雪花。
萧子衿看向云清:“你怎么来了?”
云清用牙齿咬断绷带,草草绑好伤口:“无事可做,来帮你忙。”
“人死了?”萧子衿没头没脑问。
云清却知道他的意思,摇了摇头,郁郁道:“我没杀他。”
“离开荆州后,我一路南下回了岭东,去找叶净。”云清说着,脸上悲色一闪而过,“讨他欠阿舟的一条命。”
萧子衿对此并不意外。
在云清同他说自己要去杀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多少猜到了对方要去找谁。
叶舟曾将这只小野兽从西南边寨一路带入人世,如今叶舟被害,他不可能就此作罢的。
按照云清的性子,便是天涯海角他都会追杀叶净至死。
……哪怕云清不会,等到西北边陲安定,这笔血债他也一定会替叶舟同叶净讨要。
倒是云清未曾杀叶净一事让他有些意外。
“为什么没杀他?”萧子衿挑起眉等云清的回答。
云清一时没应声,垂在右膝盖上的手却已经紧紧握成了拳。
季远之看着他复杂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又想起当时在叶家云清的一些奇怪反应,若有所思。
“在下有一惑不知云公子可否解答——云公子到底是从何处得知,叶大少才是当年截杀叶二少的主谋?”
云清颓然松开紧攥的手,垂眸道:“季谷主已经有猜测了吧,那又何必多问?”
季远之客气地笑了下:“是有猜测,难以置信罢了。在下多嘴问一句——云公子,这就是你的心悦?亏得二少至死不曾知。”
“你——!”云清豁然抬头怒视他,胸口起伏剧烈,看起来气得着实不轻。
萧子衿看两人打哑谜似的你来我往,一皱眉:“说人话。”
季远之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了萧子衿的左肩上,萧子衿刚要拒绝就听他温柔款款地说:“盖好了我就告诉你。”
萧子衿抿唇收回了要推拒的手:“怎么回事?”
季远之语调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如同晴天霹雳般让萧子衿一时没了反应。
“我猜,叶大少同太子妃所做的交易……云公子其实早知道了吧?”
“否则在叶家时又为何对一直跟在太子妃身旁的席书多有顾虑?想来云公子早便知道沉渊楼背后的主人是谁吧?”
萧子衿不可置信地看向云清:“云清——?!”
在他惊愕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云清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沉默着垂着眼,无声默认了季远之的猜测。
茶盘中的茶杯和茶壶齐刷刷掉在了地上,秦筝却连反应都没有,只愣在门口,怔怔盯着默不作声的云清,无法相信地艰难发出了声:“你说什么?!”
云清没敢抬眼,低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下巴抵在胸口处,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是,我知道沉渊楼背后是文绮——她是我们林寨的救命恩人。”
“陈家血案之后,席书带着伤重的她四处躲藏到了西南。我们林寨里的人本想赶她走的,谁都怕惹祸上身,哪怕再怎么擅长使毒使蛊,寨子里总的也没多少人。去赶她走的那晚,我阿父发现她带着的信物就是早年族人们因为饥荒南迁,受到一个姑娘帮助后他们留给对方的。”
“于是,寨子里的乡亲们把她藏了起来,就像她当初把自己行囊里剩下的粮食分给乡亲们的时候一样。”
他抬起头,眼眶通红,鼻子泛酸,哑声问:“怎么会那么巧?这个间接害死了阿舟的人,怎么会是我曾经的救命恩人呢?”
秦筝三两步上前一巴掌“啪”地甩在了他脸上,云清避都不避地挨了这一掌:“你为什么不说啊?!你为什么不和阿哥说?!你就算,就算是警告他都行啊……”说着秦筝低了声音,哽咽不已。
萧子衿沉默良久,才涩然问:“叶净劫杀他的事情你一开始就知道?”
云清摇了摇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阿父阿母都知道,独独瞒着我。你知道那些杀他的人是哪来的吗?是我的族人,是我亲如兄弟的族人。”
即便是时至今日,云清都记得当初得知消息的自己的暴怒。
他气冲冲地去找他的父亲和母亲对峙。
父亲却叹气告诉他:“阿清,那是我们曾经欠她的。”
她曾用几十个白馍馍救下了险些饿死的林寨族人,于是多年之后,林寨族人供她差遣,哪怕知道她是为了复仇。
云清曾经对文绮并没什么意见,反正便是家中多口饭,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偶尔在寨子里看到对方,也能心平气和地同对方打招呼,凑上前看对方在做什么。
文绮平日里并不怎么说话,只喜欢安静地坐在池子边,看着水下的游鱼来回穿梭,表情沉郁。
云清便在母亲的示意下去陪她聊聊天,偶尔也会说到叶舟。
他总眉飞色舞地描述对方有多好,他多喜欢,却不知道文绮看着他是否心里有些许的愧疚和不忍。
只是无论如何,这把旧刀最终还是落在了他最爱的人身上,一剑封喉。
从此世上再无沉舟剑……也没了暮云笛。
他也不再回家。
“我回了岭东,无论如何,一切最初的起点就是叶净,”云清恶狠狠道,“我要让他偿命。”
“叶家如今已同沉渊楼两清,席书也早已离开,叶净武功不行,杀他本来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可是——”云清笑起来,眼泪却不自觉顺着脸颊掉下,“那夜我守在叶净房梁上,正盘算着杀他的时机,阿舟的人却给我送了一封信。”
他在一瞬间的茫然后打开了那封叶舟留下的信——
许久不见,小云清。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话,那代表我应该是死了。不过不必为我难过,生死有命,聚散有时,不负之即可,我前半生轰轰烈烈,也算活得精彩恣意,即便是死去,也并无憾事。
要说放不下的,怕就是你、秦筝和我大哥三人。
秦筝少时吃苦众多,你平日里让着她些,别惹她生气,若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帮也帮她几分;我大哥性子敏感多思多疑,本性却不坏,若有错事,你饶他一命,算我求你;至于你……初见你时还是懵懂小兽,这些年也长大了不少,若是以后娶了媳妇,记得来我坟头让我看一看,也好放心上路。
云清捏着信纸,整个人不自觉地发抖,想笑又想哭。
叶舟啊叶舟,你算尽了每一个人,却知不知道整件事情里面,自己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文绮为复仇机关算尽,他的族人因一饭之恩助纣为虐,而他……明知下手的人是谁,却想言不敢言。
“二少曾嘱咐我们若自己身故多加照看叶家和叶大少,”黑衣人低着头沙哑道,“还望云公子勿要让我等难做。”
“好、好、好。”云清将袖中的短刀一丢,径直飞下了屋顶,一脚踹开了叶净的房门,在几个黑衣人紧张的目光下把信纸揉成团砸在了叶净的脸上,咬着牙恨道,“怎么能只有我知道。”
“叶净!”他离开前憎恶地死死盯着倏然变了脸色的叶净,“我留你一命,可我要让你知道你到底弄丢了什么!”
离开岭东后,云清走走停停流浪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去哪。
他只觉得空荡荡的,像是丢了魂。
途中遇到过不少逃难南下惊慌失措的百姓们,他听着逃难途中和父母走失了的孩子的哭叫,恍惚中觉得自己应当去西北——若是阿舟还在,他一定会去的。
季远之不知从哪拿了一方手帕贴心地递给萧子衿,转手就见萧子衿给了哭得声断气咽的秦筝,虽然知道如今不是好时候,但脸上的微笑还是有些发僵。
萧子衿攥住季远之的手,季远之下意识扶住他才惊觉他有些脚底发软。
那股醋意须臾就散了,只余下心疼。
“阿楠……”
萧子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看着眼神发直的云清和秦筝,额角突突地跳:“云清状态不对,找阿铃过来一趟。”
【作者有话说】
云清知道这件事情前面也有铺垫……
十四章中小萧是问过关于沉渊楼的事情的,当时容归和云清反应可以回去看一下。
十一章叶舟死的时候,他也是一直试图避开阻挡的席书去杀叶净。
容归知道沉渊楼是因为狼王和文绮原来是有交易。
所以就是,四人里面,只有沉舟和小萧没有隐瞒,容归和云清两人都有不能说的事情。
自季铃随方家军至西北沧州后,整个西北将士就体验了一把什么叫跌宕起伏。
季铃如今已二十有七,但瞧着却还像二八少女,加上她喊萧子衿又喊的阿楠哥哥,更是谁也没怀疑过她的年纪,都当她最多不过十九。
军中多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即便有女子也是方诗邱莹那般一个顶俩的,骤然间多了一个笑起来都甜滋滋,让人像吃了蜜糖似的娇俏少女, 谁都稀罕得不行,光被她叫一声“哥哥”骨头就二话不说先酥了一半儿。
倒是同她走了一路的方家军已经熟知她藏在俏丽外表下的本性,都忍不住面露同情,这“邻家妹妹”可凶的咧。
直到某一日两军短暂交锋后,一个小士兵小腿中箭被送到了伤兵营。
军医不在,秦筝又不通医理,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瞧着季铃用削铁如泥的袖刃眨眼间就割开了伤员的伤口——十三部落的箭矢末端带有细细的倒刺,是无法硬拔出来的,必须得割开两端皮肉才能取出深扎在皮肉中的箭头。
黏腻的人血染红了她的双手和衣袖,取出来的箭头上还带着些许肉块儿,年纪小的士兵光是看着这个画面就得当场哭出来,结果季铃愣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一双杏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出血的伤口,在小士兵的嚎啕声中三下五除二就把伤口缝好了。
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走线有些丑……
据某位伤好后归了队的不知名士兵说,当时他看着那个场面,明明自己伤的是腰侧,小腿却跟着幻疼了起来,生怕等会儿也被来一刀。
季铃一下从“阿铃妹妹”变成了“铃姐”。
这会儿西北军众将士终于理解了方家军欲言又止的表情到底是为啥。
此刻刚过午时不久,季铃十之八九还在伤兵营。
听了萧子衿的话,季远之却并不急着过去。
他用食指按揉着萧子衿的两侧额角,力道恰到好处,指尖还带着些许温热暖意,略微地缓解了萧子衿的偏头疼。
萧子衿握住他的手:“我没事,你去找阿铃吧。”
季远之温柔地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眼底带笑:“阿铃稍后就过来。”
萧子衿纳闷:“嗯?”
果不其然,不多时,左手抱着不知道哪来的森森头骨的季铃就出现在了雪地间,脚步匆匆。
外头的飞雪不知何时起越下越大,鹅毛似的雪花飘飘洒洒落满了一地,堆出足足有三分之一手掌厚的积雪层,举目望去辽阔天地间一片雪色如银。
穿着藕粉色衣裳的季铃在雪地上小跑起来,留下一连串的脚印,也没打伞,只将右手放在头顶挡了挡,就这么顶着风雪进了屋。
萧子衿皱起眉,上前两步拍落了季铃头上、肩上的雪花:“怎么这么急?”
季铃气都没喘匀,视线飞快扫遍了他全身上下,最后落在了季远之正放在他腰侧的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朝着季远之怒目而视,一双杏眼睁得尤为大。
“哥哥,”季铃甜蜜蜜地娇俏仰头看着站在萧子衿后头的季远之,指尖薄如蝉翼的袖刀刷啦亮出了刀锋,她笑着说,“不打算同我解释一下吗?”
收到季远之速来的消息的那会儿她正在给一个下颚骨错位的伤兵正骨,还以为出了急事二话没说
捏住对方的下巴就是“咔”一声。
她离开前那士兵还正抱着下颚骨在止不住地流口水,疼得眼泪飞飙。
季远之在她逼视下一脸坦然,不带半分心虚,仿佛方才晃动装在盒中的蛊虫的全然不是自己。
“阿楠寻你帮个小忙。”
裹在鹅黄色袄裙里的季铃哼了一声,这才乖巧地唤了一声“阿楠哥哥”,又仰着头问他:“是要我做什么吗?”
萧子衿用指腹在她左脸脸颊处一揩。
季远之眼睛警告地眯起,灼灼盯着自己妹妹。
季铃下意识抬手用手背一抹自己脸侧,莫名其妙:“?”
“沾了点血,现在干净了。”萧子衿一侧头,朝着云清的方向微抬下巴,“那边那个交给你了,阿铃。对了,也帮秦筝看看,我瞧着她面色似乎也不大好。”
季铃“哦”了一声,看着哥哥吃味的表情眼珠子一转,有些委屈地可怜兮兮和萧子衿告状,大眼睛扑闪扑闪,古灵精怪中又带着娇俏可人:“阿楠哥哥,你看哥哥,他在后面凶我。”
“……”季远之。
她说这话的时候凄凄切切的,要不是袖口一圈白绒上还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切割伤口粘上了的碎肉的话,确实很有可信度。
萧子衿睨季远之一眼,一时间没说话。
季远之半垂下眼睑,黯然神伤:“你信阿铃都不信我吗,阿楠?”
季铃牙疼地嘶了一声,感觉眼睛要瞎。
萧子衿拍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抚:“阿楠哥哥知道了,晚上让他自己睡书房。”
季远之放在萧子衿腰侧的手一僵,正对上季铃冲他挑了下眉,表情得瑟。
……十几年前乖巧可人的妹妹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副样子?
季铃有萧子衿当后盾,并不虚自己哥哥,把带来的头骨放到了桌子上,就伸手去给秦筝把脉。
还没等她椅子坐热乎,方诗那头派了亲卫来找萧子衿过去,说是要谈反攻穗州一事。
兹事体大,即便是萧子衿不放心也只得先行离开。
季远之替他拢了拢衣服:“不必担心,有我在。”他松开手,款款一笑,“去吧,殿下。”
萧子衿深深看了他一眼,捏了捏他的手心便转身走了,方诗的亲卫打着伞追在他身后,两人在雪地里留下一连串脚印。
只须臾,那道身影就在季远之的目送下消失在了漫天飞雪之中,再不见踪影。
季远之收回目光,转身提醒季铃:“你阿楠哥哥方才看到你袖口上沾着的肉块了。”
“……”季铃脸色大变,立马去看自己的袖口,果不其然在一圈蓬蓬的白绒上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肉块,这会儿都冻硬了,她气鼓鼓地盯着季远之背影,磨着牙,“哥你提醒得真及时,再过一会儿都要风干了。”
兄妹俩互相损了对方两句,顾及着有外人在场,季铃即便是有话想说也不大方便。
她扣着秦筝的手,过了会儿问:“秦姐姐,你以前落下过旧伤?”
秦筝一点头,鼻子这会儿都还是红的,说话却还是非常和气:“七八年前吧。”
“难怪。”季铃歪着头嘱咐,“等晚间吃过饭后我去你房里一趟替你扎扎针,再配些药吃着,十天半个月后会好许多。只是到底年久,还是切忌大悲大喜。”
秦筝初得知当年真相,心底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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