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远之呆呆地仰起头看着他,努力地回忆自己要做什么,慢一拍地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出来喝水。”
“喝什么水,你烫的都能煮鸡蛋了。”萧子衿把全然不反抗的季远之扶起来,让他坐到椅子上靠着椅背,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嘱咐道,“坐着不要动。”
季远之既没意识到方才自己摔了,也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哪,听他说话就像是隔了一层东西,不大真切,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几个字。
身体带着烧灼的热意却又偶尔感觉发冷。
他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生病了。
萧子衿也没顾得上他反应没反应过来,匆匆穿好鞋草草披了件外衣就去叫醒了值勤房里守夜的小太监。
小太监睡眼朦胧地揉揉眼,不敢同他发脾气:“殿下可是有什么需要?”
“速召太医过来。”
值夜的老太医急急忙忙地踩着夜色赶过来的时候季远之额头上已经被盖上了浸了凉水的汗巾。
萧子衿打小身体康健,没生过什么病,又没照顾人的经验,汗巾都没叠好,还怕季远之一动容易掉,直接将他整个额头包了起来,在后脑勺用汗巾过长的那部分打了个活结。
也就是季远之生病了脑子不大清醒,才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打扮还挺像坐月子的大姑娘。
老太医喘着粗气一进门,看到他这副模样险些笑岔了声:“殿、殿下。”
萧子衿让开位置让太医把脉:“本殿下瞧着他像是得了风寒,有些烧。”
老太医把东西摆在木桌上,扣住季远之的手,不是太上心:“风寒的话不是什么大病,臣等会儿开几味药吃一段时日便……”
话没说完,老太医猛地收了音,眉头越皱越紧,凑成了一个紧促的川字,抚着花白长胡子的手也一下顿住了,好一会儿后又不确定地扣上了季远之另一只手。
不可能吧,这个脉象怎么,怎么有点像北境如今控制不住的热疫……
萧子衿心下一突,看着他的神情敏锐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太医扣着季远之的手开始发抖,他豁然起身仓促后退,情急之下甚至带倒了坐着的木椅:“殿下——!是热疫!”
季远之茫然地看着他,迟钝的脑子没能理解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然而萧子衿的脸色瞬间也变了。
早间的时候文绮曾找他出去同他说短时间内他大哥估计回不来了。
北境的热疫爆发了数波,一次比一次传播范围广,一次比一次病情严重,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已经死了千余人,灾情之惨重让整个北境地区人心惶惶,要不是有方家军在旁协助,怕是光是迄今爆发的暴乱就足以让去处理此事的萧子规焦头烂额了。
萧子衿不是傻子,知道嫂子虽然安慰了他,但自己估计也没底,只是不想让他多过担心罢了,他便跟着装傻充愣,故作不知。
毕竟隔着河山万里,他即便是急又能帮上大哥什么忙呢,倒不如让嫂嫂少些操心,有更多精力去操持其他事情。
只是……
为什么热疫会出现在宫中?!!
老太医以不符合他年龄的速度飞快拉住萧子衿将人往外扯:“六殿下——快随老臣离开!”
季远之不明所以地愣坐在木椅上,呆呆看着萧子衿被老太医和小太监大呼小叫地拽了出去,殿门从外头被重重合上。
黎明即将来临,宫内逐渐喧闹了起来,匆忙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不定,喊叫声、吵嚷声、怒斥声直击他的耳膜。他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房门,迟缓地想起来今日是有太傅的授课来着,脚步浮虚地走到门口试图去推门。
然而木门纹丝不动。
小太监的声音格外尖锐:“快!快上锁!”
像是在防备一个怪物。
【作者有话说】
啵啵星辰落梦宝贝,感谢投喂鱼粮
第40章
老太医哆哆嗦嗦地和武帝汇报完,直到这会儿手都还在轻微地发着抖,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
两日前他刚听说,早些时候去了北境的同僚里,年纪最小总是憨厚地抱着医术挠头傻笑的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染上了热疫,从被发现到高烧不退抽搐着离世只用了短短不到三日。
时年不过二十三,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他记得对方是上上年年刚进的宫,见到他们这群年长些的老东西总是格外尊敬,一口一个老师,那些不大受宠的妃嫔每月月俸有限,得到的赏赐也少,能给他们的打赏自然也不多,除了他之外太医院里没有多少人愿意去看。
老太医记得听他提过一嘴,他是家中的长子,后头还有两个弟弟,母亲常年缠绵病榻,父亲早年替人修船的时候被意外砸死在了船板上,家中四口人,靠着他替人看病问诊得来的银两勉强维持着生计。
一直到他进了宫成了御医才好了些,家中拮据的生活逐渐改善,听说上年年末的时候已经盖起了新房。
北境热疫之事传到宫中时太医院里的多数人都不大愿意随太子去——往好听了说是攒资历往上爬的机会,往坏了说不就是拿命赌前程,前程虽重要,那也得有命去享才行。
十几个太医里,他是唯一一个主动说想去的,老太医当时还劝过他:“你年纪还小,便是想得陛下青眼也还不急,这种差事又苦又危险,何必来哉?”
小太医挠挠头:“老师,我不是为了得陛下青眼。这种时候总是要有人去的,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况且我还年轻,底子也好,身体康健,倒是不容易染病,而几位老师本来就上了年纪,若再长途跋涉奔波北地,怕是会体虚,也更容易染上恶疾,还不如我去。”
老太医见劝不动他,只能在他临行前嘱咐他多带点固本培元的药物,哪怕聊胜于无。
可惜他到底是没等到归来的那刻。
没什么比身边熟悉之人的离世更让人能恐惧死亡了。
老太医是个医者,却也是个普普通通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迈老人。
武帝负着手在御书房的案几前踱步,听他说完情况后一点也没犹豫,断然道:“传令下去,即刻焚毁季远之所有东西,凡经过他手之物,一律就地销毁。”
“那那个侍从……?”老太医颤巍巍问。
武帝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为防热疫于宫内传播,将季远之处以火刑。”
旁侧的萧子衿猛地道:“父皇!”
武帝一抬手,那是一个就此打住的手势:“此事关乎宫中所有人安危,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萧子衿就地一跪仰头看着他,表情少有的严肃,同武帝如出一辙的坚毅不让:“诸多病症传染方式无怪乎接触,即便如今处死季远之也尚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染上了热疫只是尚未发觉,前有季远之之例,后来患病者只会人人自危瞒而不报,易生更大祸端。待热疫蔓延至宫内上下,莫非将所有人处死?”
武帝沉吟。
老太医听萧子衿这么一说陡然意识到了自己离被处死可只差了临门一脚,他今日也接触了那个小侍从,谁知有没有染上热疫,若是陛下真的如此处置,那后一个可能便是他了……
不光是他,怕是那个小侍从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除去六殿下之外,都得和他落得一个下场。
老太医当即磕下头颤声道:“陛下,六殿下所言不无道理。此病亦有埋伏期,初时难以看出,若以处之火刑为处理办法,怕是最后宫内上下……都留不下几个人呐。”
武帝听完萧子衿的话本来就已经有了些动摇,这会儿又听他这么说陷入沉思,再开口已经不再坚持:“阿楠,那依你看当如何?”
“即日起严禁出入宫中,防止热疫扩散民间此为其一;封锁各处居所,未有手令者不得随意离开寝殿此为其二;减少所有无必要接触,膳食用品放置各殿门口由其自取此为其三;各殿设有安置处,凡有症状者统一安置此为其四。”
武帝看着昨日还趴在床上同自己讨价还价的小儿子,在他逐渐长开的眉眼间好似看到了当年茶园里挎着篮子独自替他挡下庆国追兵的妻子的影子,深褐色的眼里眸光柔和了下来,生出了些时过境迁的感慨,原先那一团孩气的小六,如今眨眼间竟也这么大了。
“你真是长大了。”武帝随口感慨了一句,他的柔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重新严肃了起来,“——便依你所言。即日起,未有手谕者不得出入宫中,各殿封锁不得随意进出,朕会调取一队京畿卫在此期间负责各殿的膳食用品,至于太医院——七日之内朕要看到药方。”
萧子衿无声松了口气。
老太医提袖擦去额角汗珠,连声答是。
四殿下萧瑾言横竖气不顺,越想越憋屈,在一连骂哭了三个侍女后殿内伺候他的人都被吓得离他远远的,哪怕被叫去也只低着头像个木桩似的杵在旁边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他拿自己撒气。
萧瑾言没法找下人们的茬心里更憋屈了,将手里的茶杯往侍女脚边一砸,拂袖往外走。
这侍女是刚被调来的,年纪不大胆子也小,被吓得花容失色,眼眶一下就红了。她无措地看向不远处的大侍女,希望对方能来顶一顶她的位置,却只收获了一个“忍一忍”的眼神。
春望小步追在萧瑾言身后。
萧瑾言刚要跨出殿门,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就将长枪一横。
“殿下留步。”
“殿下留步。”
两人齐声道:“陛下有命,为防热疫爆发,近日宫中各殿不得随意外出。”
“热疫?!”萧瑾言顿时往后退了一步,离两个侍卫远远的,“宫中哪来的热疫?”
其中一个侍卫也算是荣氏的人,还收过珍妃的赏赐,看了看周围见没人经过才小声道:“听说是六殿下居所有个侍从不知如何感染了热疫,如今已全宫戒严。”
萧子衿的人?
萧瑾言眼睛一亮,幸灾乐祸道:“六弟看起来运气还真不如何啊。”
“听说热疫传得甚快,希望后面还能见到完好无损的六弟吧。”
他兴高采烈地回去了,只觉郁气一扫而空,连看着新来的小丫鬟唯唯诺诺的样子都顺眼了不少。
一进门萧子衿就掩嘴打了个喷嚏。
本就锁着眉满心忧虑的阿春吓得不行,伸手就要去试探他的额头:“殿下?”
“没事,估计是谁在骂我。”萧子衿挡开她的手,揉揉鼻子,眼眶有些发红,“你也离我远些,若真的有问题别再传了你——季远之呢?”
阿春看向被上了锁的寝殿,叹了口气:“小季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萧子衿打了个哈欠就朝着自己寝殿走,“他这边由本殿下照顾,还能委屈了他?后面若是咱们这有人出现了类似症状,你们就把人带我寝殿里来。”
“啊?”阿春愣了,又立刻急道,“可是殿下——!”
伺候萧子衿的众多侍从和宫女里数她最为年长,知道的也多,虽然她不清楚热疫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病症,但也能从谕令里看出那绝不是风寒这些小病可以比较的。
光是今早太医的反应就足以让她意识到这个病的可怖了。
如果注定要在小季和六殿下里面选其一,她还是希望安全的那个人是六殿下。
到底一个是多年情分,何况六殿下又是难得的好主子,而她同小季满打满算也不过相识数月。
虽然对不起小季,可到底生死关头,人心有偏颇也是常事。
没等她劝,萧子衿径直打断了她:“没什么可是。”
他知道阿春是为了自己好,可不管怎么想这确实才是如今最为妥当的选择,谈不上伟大和什么舍己为人,纯粹是因为这是最优解——他同季远之早有过接触,若是如张老太医所言此疫病有埋伏期,那同季远之接触最多的他首当其冲。要是派其他还未患病的侍从去照顾感染热疫的季远之,不光增加了照顾季远之的侍从感染热疫的可能性,也增加了可能还处于热疫埋伏期的他感染殿中其他侍从宫女的可能性,那倒不如由目前最有可能感染的他去照顾季远之。
阿春其实也明白,只是难以接受罢了。
萧子衿知道她是心疼自己,缓和了声音:“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他眉眼一弯,像是半轮弓月落入了池塘,有春风拂过,荡开水色潋滟,“外头的事情还得靠阿春姐你呢。”
阿春强行让自己打起笑,唇角却是僵硬的,眉头也还深锁着,不舍又担心,好一会儿终于叹气似的:“殿下一切保重,若有需要尽管唤奴。”
萧子衿点了点头,阿春眼睁睁看着他三两下开了门锁,将旁人避之不及的寝殿木门一推,尚且稚嫩的背影就被关上的木门吞没了。
怀里抱着京畿卫刚送来的面纱小步跑过来的小侍女懦懦地看着阿春,怯怯问:“阿春姐……殿下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她年纪小,也就前年刚进的宫,好在运气不错,进来没多久就被分到了萧子衿的手下。原先她一直以为所有殿下都是同自家殿下一样好说话的好主子,直到后来听曾在一屋的小姐妹哭诉四殿下的喜怒无常才发现原来只是萧子衿在宫中格外奇怪罢了。
——对侍从、对宫女、对太监,萧子衿一视同仁,又护犊子,这才能让她一直以为宫中的日子都是无忧无虑的。
她小时候曾听老人家讲,好人有好报,那他们殿下那么好的人,也一定会有好报。她不懂什么病什么灾,只知道这宫里最值得她信任,对她顶好的就是六殿下和阿春姐了。只要是六殿下和阿春姐说的,那一定不会有错。
阿春偏头看着她还带有微微婴儿肥的脸庞,那双眼睛雪亮亮的,清澈又满含期待地看着她,只等她一个回答,她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不会的,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说着她垂下了眼,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或许两者皆有。
咄——咄——咄——
窗户被敲了三下,萧子衿回头只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小手迅速地放好东西又缩了回去。
叠得整整齐齐的面纱被人放在了窗台上。
萧子衿将面纱收下,一回头季远之还是愣怔怔的一副没回神的样子,他戴好面纱,狐疑地在季远之眼前摆了摆手:“还认得人吗?”
“别是烧傻了吧。”萧子衿不大确定地伸手要去解开他额头上已经恢复了正常温度的汗巾。
季远之下意识往后躲,甚至有些疑心这是自己因为高烧产生了幻觉。
几个时辰已经足够让他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不爱,母亲早亡,他这个所谓的药谷十公子其实还不如一般的下人。他替自己设想过诸多结局,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染上这种恶疫死在宫里,成为诸多甚至不配留下名姓的仆从的其中之一。
或许用不上十天半个月,他就会被所有人遗忘,草席一裹尸身丢入乱岗,最后被秃鹫啄食,只留下枯骨埋入地下,被沙尘掩埋。
阿铃那么胆小,若是得知他的死讯会哭的吧。
季远之想着便有些难过,可惜还没难过多久,萧子衿拧了把他的侧脸看他没什么反应的样子,自顾自喃喃:“完蛋,看起来是真的烧傻了,以后不会赖上我了吧。”
季远之:“……”
他疼得泪花子都出来了。
萧子衿下手实在是不知轻重,愣是给他拧得疼回了神。
人是真的,手是温的,拧下来也是疼的。
居然不是他因为高烧产生的错觉。
季远之不可置信地沙哑道:“你怎么会回来?”
生死当头,人人自危,他怎么会回来?
明明他只是一个再低贱普通不过的下人了……
即便是死了,季岩也不可能因为他去责怪受宠的六殿下,一个儿子罢了,季岩又不是生不出来。
萧子衿被问得莫名其妙:“你烧糊涂了吧,这是本殿下的寝殿,本殿下回来还得同你禀告???”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同一个生病高烧的人计较什么,怪幼稚的,他利索地解开季远之额头上裹着的汗巾,推了对方一把。
“去睡一觉吧,出出汗可能会好些。张老太医开了些药,等人送来我给你熬好了再叫你起来喝。”
还有些发懵的季远之就听了个前半句,晕头转向地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要往自己暂住的暖阁那边走,少见的听话,还没等他走两步萧子衿直接给拽住了,将人往自己床榻的方向一推。
“去我床上睡吧,这几日我打地铺——你在暖阁里没人看着怕是臭了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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