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远之不明所以:“?”
“若你还是坚持,我可以成为母蛊。此后我依旧会替你搜寻双生蛊的解决之法,若有一日你厌倦……也自可离去。”
而他的最终归宿,不是马革裹尸就是终老朝堂。
出生皇家,有些事情到底是不能随心所欲任性而为的。
萧子衿心想,这也可能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任性了。
季远之眼睛一亮又飞快暗淡了下去,他笑容有些勉强酸涩:“阿楠,你不必因为愧疚而如此。”
“因爱故生忧,有爱故生怖,若只是愧疚,我堂堂静王难道拿不出金银玉石,地契钱帛?”萧子衿目光郑重,“我只问你一次——你真的坚持如此吗?”
季远之眼里顿时重新燃起了火光,那淬着淡蓝的深褐色瞳孔中似乎有潋滟水色荡漾而起,他豁然抬眼:“阿楠?!”
萧子衿朝他伸出手。
掌心处若是细看依旧能看出当年在药谷被利器划伤留下的疤痕。
十指相扣瞬间,季远之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得逞的喜悦,然而他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略微低下头,看着像是颇为不好意思。
萧子衿一时冲动,这会儿想反悔也迟了,他吁了一口气,心里却并不大后悔,甚至带了点少见的轻松。
像是终于在此刻,了结了一桩心事,一场旧怨。
双生蛊以血为食,用法也并不难,只要有伤口,蛊虫自会自己进去,而这个过程,叶舟说在西南就称为种蛊。
种蛊后过了小半柱香,萧子衿没感觉出身体上有什么异样,指尖的小伤口倒是很快就止住了血,结出了薄薄的一层痂。
“成功了?”萧子衿不确定地问季远之。
季远之于是去看自己本该完好无损的右手,只见不知道何时,他右手的食指上也多出了一道血痕,无论是长短还是宽度甚至是位置竟都与萧子衿方才为了种下母蛊用刀刃所开的伤口分毫不差。
萧子衿这下才明白了为何叫双生蛊——一体双生,确实是极为霸道不讲理,甚至从某一点来说委实恶毒。
“今后我便是你的盾和刃了,阿楠。”季远之笑说。
萧子衿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容归就进来了,透过窗萧子衿能看到云清正倚着白墙站在外面,不知道为什么并没进来。
“阿萧,我有事要同你说。”
容归看了一眼季远之,意思显而易见。
季远之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况且这会儿他心情着实不错,便朝着萧子衿温和一笑:“阿楠,我先走了。”
萧子衿瞥了眼容归,见他一副寸步不让的样子,只好点头让季远之走了。
季远之踏出屋子的时候还非常贴心且贤惠地给他们带上了门。
门口云清正倚在白墙上,自叶舟死后他身上的衣物就全换成了墨色,整个人格外沉默,这样站着不动的时候就像个被落下的阴影。
“云公子。”
季远之心情甚好。
“不必装了,”云清却道,“我看得出来。”
季远之眉毛一挑,脸上丝毫没有被戳穿假面的恼羞成怒,甚至颇为兴趣盎然:“所以呢?”
云清直起身:“你是故意的——故意让他愧疚,让他心疼。那些话都是你精挑细选,一字一句地揣摩过的。”
“哦?”季远之笑容不变,“那又如何?”
“我要他注视着我,我要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为了我。”
“难道云公子不是如此吗?”
云清冷声道:“我同你不一样,别拿我和你相提并论。”
季远之饶有兴趣地反问:“有何不同?云公子不曾对叶二少有诸多隐瞒?”
云清一哽,一瞬间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却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那人行事诡秘小心,不大可能留下蛛丝马迹让别人找到把柄。
便是阿舟……也一直不知道。
季远之一摊手:“云公子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半分真心,又得到了什么呢?”
他径直走去,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笑道:“至少我机关算尽,无论是同情也罢,愧疚也好,我都已经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这句得到了什么堪称致命一击,直接让云清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最后忍不住狠狠砸在了墙上。
是了,他小心翼翼不敢披露半分真情,以至于叶舟至死都只当他是个让人头疼的弟弟。
从未有其他。
容归是来同萧子衿告别的。
他毫不见外地在凳子上坐下,自己给自己沏了茶:“今夜过完我便要走了,提前过来同你告个别。”
萧子衿并不惊讶:“我原先以为前日你祭拜过沉舟后便打算走了。”
十三部落奉行天葬,不兴土葬,所以也没有头七三七的习俗,祭拜后便算全了心意,容归能留到今日,等叶舟头七过后再走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
“本来是如此打算的,”容归坦诚,“准备走时突然就想起了曾经听人说过,‘头七是亡魂弥留此间的最后一夜,也只有这一夜无法进入阳间的亡魂才能趁着夜色前往阳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朋好友’。我想着他那么一个爱热闹的人,若是冷冷清清地上路,怕是做鬼都不放过我。”
“他确实是这种性子,近来两边冲突愈烈,你若是没事也别四处乱跑了。”萧子衿随口劝了句。
容归心知他是好意,并不生气:“我心里有数着呢。倒是你如何打算?小皇帝夜郎自大又防你甚严,朝中除去为数不多还活着的几个旧太子党外都是武帝一手提拔的世家,这两年你也不好过吧。若是实在不成,你不如带人随我回十三部落,虽然比不上你们鄢都富贵堂皇,至少没有过于多的糟心事。”
萧子衿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他失笑道:“你倒是还没忘记这茬儿。这两年同沉舟也没少提吧。”
“是啊,我同他说与其在岭东受气,不如随我去十三部落喝酒骑马,”容归撬墙角撬地坦坦荡荡,“只是你们俩都非得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街头的小儿怕都看得出来元国式微。”
“凭你们的本事,在哪都是不愁吃穿的,何必如此固执将自己逼到那种田地?”
萧子衿摇了摇头:“若是十三部落东犯,可会善待所有元国百姓,一视同仁?”
原先还振振有词的容归哑然。
不可能的。
两方摩擦由来已久,积怨良多,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能改变的。便是如今在两方边境处都依旧是泾渭分明,互不通来往。
若是涉及嫁娶,更是严苛要求不能与外族通婚。
哪怕十三部落狼王下令,那些生活在十三部落草原的边境的百姓不会有所怨言吗?
因为旧日冲突而死的可是他们的亲朋好友,凭什么狼王能说原谅就原谅。
“你也知道这不可能,至少目前是不可能。”萧子衿道,“而我同沉舟二人生于此,长于此,自幼便吃着那些百姓种下的粮食,饮着他们家中酿出的陈酒,怎可视他们的痛苦不顾?”
萧子衿不傻,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若是自己归降十三部落,不说闯出一番天地,至少能不再整日困于朝野中的勾心斗角,哪怕元国一朝覆灭,小皇帝沦为阶下囚,那些同他又有什么干系?他父皇卸磨杀驴,将整个陈家数百条无辜的性命沦为“圣上”两字下的牺牲品,得此结果不是应当的吗?
可那些无辜的百姓呢?
他们勤勤恳恳地劳作,供奉着整个朝野,可大坝决堤之时,第一个被殃及的池鱼却依旧是他们。
萧子衿不忍心。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受母妃重罚就是因为一件在多数人看来都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时的萧子衿年仅三岁,在跌跌撞撞地去扑蝴蝶的时候自己没小心被御花园的石阶绊了一跤,磕破了膝盖,顿时疼得哇哇大哭起来。照顾他的奶娘吓得不行,连忙上前扶他,却被他的小胖手直接打开了。
小萧子衿曾见过自己二哥摔倒,闻声寻来的惠妃当即抱着自己儿子将照顾儿子的奶娘训斥了一番,又罚了她十个板子。他年纪小不懂事,却会学,于是这会儿自己摔了也觉得是奶娘的错。
陈皇后带着几个侍女循着小儿子的哭声过来,将他抱起来,秀美微蹙:“摔着了?”
“娘娘!”照顾萧子衿的奶娘想起同自己一屋的秀华的遭遇,心肝都被吓得颤了三颤,当即扑通一声跪下了。
小萧子衿哭得直打嗝,在母亲怀里指着奶娘:“打!打板子!坏坏!”
陈皇后脸色当即沉了下来:“谁教你的?”
小萧子衿懵懂地看着母亲,鼻子一吸一吸的,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看起来没什么反应的样子。
“打,打板子!”他磕磕绊绊地重复,指着奶娘向母亲告状,“打她板子!”
奶娘吓得浑身都在抖,她同屋的秀华当时就是照顾二皇子不利被打板子最后不治而亡的,她们这个年纪的人根本受不了那种大刑,若是运气好些还能落个半残,运气不好那就是草席一裹的事情。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是奴才没仔细!”
陈皇后沉着脸把小儿子放下,还没等小萧子衿明白怎么回事她就当着奶娘和一众侍女的面“啪”一巴掌打在了小萧子衿的脸上。
窝瓜似的小萧子衿当即被打懵了。
老嬷嬷唉声叹气地在旁边,看着小萧子衿蓄满泪水的大眼满脸心疼,却也没阻止自家小姐。
“疼吗?”陈皇后问小儿子。
小萧子衿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还没受过这种罪,哭得更惨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若是换成寻常父母,见着自家孩子脸都哭红了早抱着安慰去了,然而陈皇后只铁石心肠地看着他:“萧子衿你听着,这些姐姐同嬷嬷没一个人是合该伺候你的。她们的父母姐妹兄弟勤勤恳恳地种田织布,才能有你这种日子。你吃着他们的粮食,打着他们的亲人,这世上没有这种道理。”
奶娘人都愣了,眼见着陈皇后又一巴掌打了下去,她都有些不忍心:“娘娘你别打了,是老奴没看住六皇子,是老奴的过错,那么大点孩子,能懂什么道理呢。”
小萧子衿年纪太小,其实并没法清晰地意识到母亲生气的原因,只是隐约能感觉到她真的很生气,顿时憋住了嘴掉着眼泪,却没敢嚎啕出声。这下听着奶娘向着自己,自己有了后盾,立即非常鸡贼地张嘴嚎啕起来。
奶娘想去安慰他,陈皇后却将她拦住了。
她注视着自己哭成泪人的小儿子,强硬道:“既然不懂这个规矩,你今日便不必吃了。”
为了防止有人偷偷给小儿子塞吃食,陈皇后一整日都带着小萧子衿,说不给饭就一点都不给。
当天晚膳的时候,太子萧子规照常来宫里陪母亲一道吃饭,扭头就见胞弟小小一只站在桌边,努力踮着脚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直吞口水。
“母后,阿楠又惹什么事儿了?”
萧子规心知自己母后性格,便开口问。
陈皇后将先前一事同他说了,小萧子衿站在旁边巴巴看着兄长,希望他能给自己求求情。然而萧子规听完却只无奈摇了摇头,吃自己的去了。
整整一日,小萧子衿连颗大米都没能吃到。
而之后,他再也没有自恃皇子身份对宫内侍女奴仆视若草芥。
后来萧子规同他讲:“我们受万民供养,若有力,则应让其安身立命;若无力,乐善好施亦是君子之道。”
“受民之血肉供养不知足,敛起尸骨脑髓以饱腹,非人也。”
即便后来陈皇后身死,萧子规尸骨无存,他也未曾忘记兄长和母亲曾经告诉他的这些话。
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算了,”容归也不是第一次折戟沉沙了,并不在意,“劝不动你。小心点,可别死了。”
萧子衿抬脚踹他:“会不会说话。”
容归轻易地躲开:“若有一日你改主意,我依旧欢迎——我家中还有个牧场没人打理呢。”
萧子衿无语:“那你自可放心,我说什么也不会去给你放牧的。”
“哪有那么绝对。”容归伸了个懒腰,“——走了,我去灵堂看看沉舟。”
“也不知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了。”
当夜四更天,这位曾经名扬江湖的奇盗一如他来时简简单单,坐着驴挎着布包,踩着夜色离开了,再次不见了踪影。
送走了他,萧子衿便问云清:“你呢?有何打算?”
灵堂里纸钱烧灼的烟雾腾空而起,在房间内缭绕。云清一身黑地跪坐在蒲团上,垂着眸:“回西南。”
“带着他的沉舟剑,回西南。”
两人认识数载,谁都看不惯对方,只要一见面必定发生冲突,然而此刻萧子衿看着他,却生不出半点的针锋相对,只有满心平和。
“一路珍重。”
“多谢。”
第0017章
这一晃眼距离离开鄢都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离在江陵举行的武林大会只余下短短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幸而岭东同江陵相距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个潮州,若是乘坐商船顺漓江而下,顺风顺水的话甚至不需半月就能到。
为防意外,萧子衿没再跟着本地的商船走,而是雇了一个船夫送他们二人顺江而下。
船只畅通无阻地行了三日。
萧子衿坐在窄小的船舱里,透过用木棍支棱着的窗户能看到映在河面上的星河,船桨从中穿过,荡开一片涟漪。
“平叔,我们大致什么时候能到?”
老船夫不过四十多的年纪,却在水上漂了有三十多年了,经验十足,非常老道。
“用不了多久用不了多久,”老船夫连忙应道,“按着这速度再过个八日左右就到了。不过——”
他看着船侧若影若现的雾气,有些发愁:“就是这总看着像是要来大雾了。”
老船夫的预感隔日就成了真。
清早一起来,昨夜还薄薄一层的雾气已经不知何时聚成了一片奶白色的浓雾,客栈外正对着窗口的包子铺已经开了张,浓雾中看不见笑起来很喜庆的店主的人影却能听到她的卖力吆喝声。
老船夫看到这天色说什么今日都不肯掌舵送两人前往江陵了。
“两位公子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啊。”老船夫解释,“这大雾天可不能行水,两眼一摸瞎就极容易出事。不说我,就算是其他的行家也不会让你们在这种时候上船的。你瞧这,都看不见水流如何,若是遇到浪急的湍流,便是会水的人也得被卷下去。”
距武林大会还有一月有余,并不算太急,萧子衿也不是听不懂人话可着劲儿作死的犟种,他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那就等这雾气散了再走吧。这几日辛苦平叔了,你放心在客栈歇脚,住店银子一日三餐还是我们给。”
老船夫不大好意思,两人给的银子本来就已经不少,这么大的雾气没法上路也没他什么事情,银子就收的不大心安理得了:“这不大合适吧。”
“不必客气,”萧子衿阻止了他的推让,“便当是给你刚满月的孙儿的满月礼吧。”
前两日在船上闲聊间老船夫曾说过自己膝下有一女,还在一个月前刚生了个胖乎乎肉嘟嘟的小孙子。老船夫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闲话这小公子竟然记住了,既些惊又有些喜:“公子可真是好记性。那我替我那小孙儿在此谢过公子了。”
季远之看着他道过谢后乐颠颠地下楼吃早饭去了,便笑着道:“阿楠记性还真好。”
他这样说着,眼底却一片幽深不见任何的笑意,反而有几分森然。
他委实讨厌这些无关的人占据萧子衿的注意。
哪怕只是片刻。
“好什么,也就记得这两日的,说来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吧。”萧子衿随口道,“我记得是十二月初二?”
季远之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的,愣了一下,眼底冰霜瞬间融成似水柔情。他跟在萧子衿身后,踩着木楼梯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没想到阿楠还记得,连我自己都快忘了,”他说着语气听起来有些失落怅然,“反正也同平日没什么区别。”
萧子衿脚下一顿。
“届时让阿铃也过来吧。”他说,“我也多年没见过她了。”
两人到客栈一楼的时候因为时辰还早,大堂里头并没多少人,有些长木椅甚至还没从木桌上搬下来,跑堂的肩上搭着白巾,靠在木楼梯的栏杆扶手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直到萧子衿走到他旁边一拍他的肩才吓了一跳整个人醒盹了。
“哎呦喂娃滴哥江祖奶奶,”跑堂的小哥一口潮州本地的口音,抚着心口道,“两嘎公鸡儿咋滴摩的声儿哈,厚死个宁嘞。(两个公子怎么没地声儿,吓死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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