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骛走出教学楼,下午5点的天又黑又低,雨夹着雪米斜着飘进屋檐,铺天盖地的冷意。
突如其来的冬天。
乌泱泱的学生裹紧衣服挤在屋檐等雨停,江骛撑开伞,走进了冻雨里。
地滑他走得慢,快到校门口,一辆限量超跑飞驰进校。
江骛清晰听见车内两个男人的对话——
“快看,是江骛那个丑八怪!”
“还记着我追他那事呢?小醋包,瞧好了,哥哥给你出气。”
车轮故意轧过水坑,江骛默默压下雨伞,完全挡住了溅向他的雨水。
超跑疾驰而过,江骛耳畔又是那两人声音。
“江骛那种档次配得上我吃醋?我是烦他那双眼睛!能窥见我灵魂一样诡谲狡诈,烦死了。倒是你压根儿没溅到他,不会是还惦记着他吧?”
“惦记个屁!他那张脸看多了都会做噩梦,不是考进我们学校,一生别想跟我有交集,我追他是跟哥们儿打赌输了……靠!简直是我黑历史!”
江骛走到公交车站,那两人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211路进站,他收伞放进塑料袋,等车门打开上车了。
终点站是老火车站,车费3块,江骛刷学生卡是半价。
【滴,收费1.5元。】
公交车照旧罐头一样拥挤,江骛走到中间再无法前进了,忽然他眼前浮现一排暗红暗黑的字——
【薛春暖,26岁,2024年12月10日晚12点42分36秒,死于心源性猝死。】
江骛抬头,他有182,直直越过面前人,看到了那排字下的女生。
女生坐在倒数第二个靠窗单座上,头微微低着,时不时朝前点一下,睡特别沉。
标准的上班族穿着,搂紧背包,眼睑下方有两团显眼青紫,面色白中泛青。
“喂,靠窗户那女生,你让座行吗?”不满的男声插出来,“有老人上车了!”
女生睡沉没反应,眼镜男正要动手拍她,一只修长细白的手挡住了他。
眼镜男抬头,入目是一个很丑的男生,那双浅棕色狐狸眼生错了脸一样,昏暗拥挤的车厢内,清透又水灵,漾着波光粼粼的笑意,“爱心专座在前面。”
女生前排的爱心专座,壮汉盯着窗外一动不动,眼镜男脸色微变,他当然知道爱心专座在前面,但那壮汉他又惹不起!
眼镜男板着脸孔不出声了。
淡棕色的瞳仁闪过金箔般的细光,江骛放开眼镜男,左手落到那名壮汉肩膀,轻轻拍了一下。
壮汉不耐烦扭头,刚要骂人,按他肩膀的手压了一下,他的肩胛骨霎时想被重物碾过,壮汉脸色疼得发白,惊恐望着眼前的男生。
一张压平的平底锅脸,头发干涸发枯,略微泛黄,皮肤黝黑,唇厚得像有四片,高出车内众人半个头,敞开的墨绿格纹牛角扣大衣里是白色连帽卫衣,身形却十分轻薄,背着常见的黑色双肩包,仿佛风吹便会跟着飘走。
然而力气大到离谱,拍他那一下,轻松能拍得他粉碎!
壮汉马上恶气全无,取而代之是讨好与小心翼翼,“有、您有事儿?”
江骛收回手,眉梢都散发着灿烂,“有老人不方便站着,您方便让个座吗?”
“方、方便……”壮汉牙齿战栗,仓皇起身,他歪着肩膀撞开眼睛男,没到站就冲到后车门大力拍门,“开门,快开门!我要下车、下车!”
又悄悄厌恶瞪了江骛一眼,多管闲事的小兔崽子!
眼镜男脚背被壮汉踩到,将要骂人,瞧见壮汉魁梧的背影,又咽着口水吞回了肚子里,他瞥着一旁的江骛,也是又恼又怨,好人全让他当了!到下一站也灰溜溜下车了。
211路往城郊开去,拥挤的车越来越宽松,最后只剩下江骛和那名沉睡的女生。
公交车进站停住,司机喊了一声“终点站,所有乘客下车”,打开驾驶门先跳下去了。
薛春暖半晌才醒,她抓包起身,忙一天没吃东西,她有些低血糖,迷迷瞪瞪下车,一脚踏空,身体往外栽时,她遽然惊醒,再一看,她一只手不知何时抓牢了车门扶手。
没摔个狗啃泥,薛春暖庆幸着吐了口气,条状白雾在空中飘散,一颗紫皮糖出现在视野。
薛春暖惊讶抬眸,是一张陌生脸庞,她在车内,高出三四级台阶,男生在车门外竟也与她一般高,撑着透明雨伞,嗓音清冽干净,“你脸色很差,吃颗糖吧。”
薛春暖是饿得心慌了,稍一犹豫,她露出灿烂的笑意,“谢谢!”
她接过紫皮糖握在掌心没动,这个男生不像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不在外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江骛不介意薛春暖的防备,他看着她笑容上方的死亡预告,握了下伞柄,又松开说:“最好马上去医院检查。”
他咬重了马上两个字。
薛春暖笑笑,“谢谢提醒,我会的。再见。”她从包里翻出雨伞,撑开匆匆下车走了。
江骛抬高伞面,变细的雨敲打着伞面,他瞧着那一排死亡预告的黑红字,跟着女生走进了雨夜。
江骛知道,女生不会去医院。
江骛第一次看见世界,是一名头发花白的女人,一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头顶飘着一行黑红字,他张嘴念出,“张庆果,54岁,酗酒引起急性脑梗、颅内感染,于2006年1月5日晚10点26秒,抢救无效死亡。”
中年男人开口,满屋酒气,“他是刚生的?!谁家新生儿会说话!又丑又黑,怪物吧!”指着他额头破口大骂,“死老太太骗我,还让这小怪物咒我!滚!呸!你同意涨价都不租了,带着小怪物滚出老子房子!呸呸呸,童言无忌!今天真他娘的晦气!”
中年男人的指甲是黑黄色,又很尖,戳到他额头特别疼,他伸手挡开那只手,中年男人就摔到墙上滚落在地,捂着指他的手哭天喊地,“疼,疼死我了……怪物啊!救命啊!他是怪物!”
他跟奶奶被赶走了。
他时不时在别人头顶瞧见黑红的字,别人指着他骂灾星,小怪物,他和奶奶隔段时间便得搬家。
有时有相信的人,他们疾病、天灾人祸,无一幸免,仍会死亡。
有的甚至提前吓死。
他的提醒改变不了任何,只给予了他人提前的恐惧折磨。
还有——
哭着喊着要跳楼的男人,头顶没有死亡预告,楼底围着很多很多的人,许多小孩都吓哭了,他安慰他们,“别害怕,他不会跳楼的,他是骗你们的。”
他拍着胸脯,“真的!你们相信我。”
“你这孩子真恶毒!”有人听见了,啧啧摇头,“人家都跳楼了,还被恶意中伤,哎,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教的!”
“他没有爸妈!”
“哟,是孤儿啊,怪不得有人生没人教!长大怕不是要成社会渣滓喔。”
他涨红着脸,“我没有,他就是在骗人!他不会死,他头顶没有字,他——”
他被奶奶抱走了,奶奶紧紧捂住他嘴,回到家关上门,拿过鸡毛掸子重重抽他小腿,“说过多少次,不准再让别人知道你会看见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你当个正常人……”
眼泪包在眼眶里,他没有哭,哭了奶奶会更生气,打得更疼。
半夜他爬上椅子,趴在小小的窗口,等了一会儿,那个跳楼的男人果然醉醺醺哼着歌走过。
他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小声说:“我没说谎,我有爸爸妈妈,他们只是消失了,我也不会成为社会渣滓……”
后来奶奶也消失了。
给他留下了一张存折,一共存了83479.65块。
再见奶奶,是接到电话喊他去认尸,冷飕飕的过堂风吹开了那条白布,露出的枯瘦腐烂的脸,还能看出死前遭受病痛折磨的痛苦。
工作人员说,“她在附近桥洞生活了一段时间,前几天有人晨跑路过发现她躺地上,当时就死很久了。”
他没说话,也没有流泪,牵紧奶奶乌青僵硬的手,更应该说是骨头,被乌青僵硬的人皮,包裹着的一节毫无生气的骨头。
他第一次没被奶奶甩开手了。
也第一次无比憎恨他的怪异。
假如他不会看见那些预告,奶奶不会恐惧被他看见死亡预告独自离开,一人孤零零地迎接死亡。
那一天,他刚攒够钱,给奶奶买了一对带绒的漂亮皮手套,窗外又冷又大的暴雨,同此刻一样。
江骛目送女生走进狭窄的胡同,身影融进黑暗,直至看不见了,他收回目光转身。
就在这回头的短瞬之间,余光忽现一道强烈到无法忽视的身影。
冷雨里,男人全身黑,撑着一把鲜艳的红伞,高大模糊的身影自远处走来,趟过黑暗潮湿的水泥路,光影昏暗,男人侧脸在红伞下划出一弧冷冽锋利的白光。
忽然男人停住了,红伞静止,大雨落下乒乒乓乓,似伞面缀满了大小不一的闪亮珍珠。
他脸稍侧,往江骛的方向看来。
隔着密集的雨帘,江骛瞥见半只黑得沉稳的眸,他看到那把红伞是有年代感的竹节手柄,也能看到纯金的伞顶,男人的脸却异常模糊,七八步的距离,像隔雾看花,如堕烟海。
江骛长睫微低,朝着男人礼貌点了一下头,错步离开了。
他身后,那既沉又稳的脚步声片刻后继续,不疾不徐进了胡同。
从车站到江骛的家,还需一段路程。
护城河对岸,老火车站四周拆得残垣断壁,四通八达的铁轨纵横交错,却也在时间洪流里逐渐萧条,除了货运,只一趟便宜绿皮火车还在载人。
这辆横跨两省的慢火车,全程几百公里,总共停靠21个站,清晨四点发车,下午七点回来,沿途农民就靠这趟火车,跨省卖蔬菜水果赚些差价。
离公交站不远有个临时菜市场,搭着五颜六色的帐篷,支一张桌子便可买卖,大多是卖菜,不过郊区没大商超,也有人批发日用品,廉价玩具来摆摊。
下着大雨,菜市场零星亮着灯,零星几个买菜人,泥泞地面是踩得七零八落的瓜皮菜叶。
江骛绕开狼藉,走向熟悉的摊位。
今天降温了,今晚除了下饭的碗香,他还要煮一锅热腾腾的豆腐汤。
帐篷顶挂着一只小灯泡,嫩豆腐还很新鲜,江骛要了一块,挑了几个小杭椒小红椒,又去了隔壁猪肉摊。
橘光照着案板的几块猪肉,全是挑剩下的部位,胜在肉质还很新鲜,也便宜。
江骛认真挑了一块瘦肉相对算多的五花肉,递给了老板。
老板熟练装袋,放到秤上说:“今儿来挺早,没去兼职啊?7块3毛,抹零7块吧。”
江骛付钱接过袋子,突然瞥见地面有一盆小白虾,想到家里那只不速之客,他问老板,“一、二两小白虾卖吗?”
老板第一次见买二两虾的,她笑着说:“卖,多少都卖!”
又付了小白虾的钱,江骛提着袋子往菜市口走,路过卖日用品的摊位,他想起牙膏快没了,便走了过去。
他用薄荷牙膏会辣嘴,好一会儿才翻到一小支佛手柑牙膏。
老板说:“5块。”
同时突兀尖锐的鸣笛划破雨夜,老板蹭一下起身,踮脚伸脖子直往对面瞧。
暴雨连天,黑漆漆什么都瞧不清,唯独鸣笛声连声不停,声声急促。
老板破音了,“是火车站!好像出大事了!”
江骛耳边充斥着男男女女的尖叫——
“火车还不停,救命!”
“呜呜,奶奶我害怕!”
“别挤我,要死了!”
“司机快停啊!”
暴雨倾盆,火车的轮缘脱离内侧钢轨,擦出打铁花般的火星急速前进,转瞬冲出老火车站,直奔远处的空明长桥,即将撞上护栏摔落进海!
大雨噼啪砸着菜摊的帐篷,江骛沉沉望向远处——
密密麻麻的黑红字体死亡预告,在雨夜挤成了3D马赛克,多到模糊看不清了。
苍老无助的求救哭喊不断钻进江骛耳朵,那双浅棕的瞳仁,在暗夜与橘光的相互映照下,变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注定死亡的人,救吗?
轰隆隆!
炸雷了,前所未有的雷鸣像是要劈开帐篷,老板心脏大受惊,拍着胸口喘气,“唉哟我的妈哎,这雷声要吃人一样。”
他又听到有人问:“面具多少钱?”
老板仍伸直脖子望着远处火车站,揉着胸口没回头,“通通5块!”
下一秒,扯着呼啸的雷声里,夹杂着清脆一声——“微信到账10元。”
另一边,在狂暴的雷声里,火车头直直撞上桥侧护栏,坚硬的混凝土,此刻如泡沫一般,轻易撞出数不清的碎石块,掉豆子一样掉入海中。
火车驾驶室,司机、副司机都放弃了,紧闭双眼等死。
半晌,仍能听见乘客哭喊声,司机率先睁眼,隔着碎成蜘蛛网一样的挡风玻璃,隔着奇大暴雨,他瞧见半个车头飞出断桥,停在半空摇摇欲坠。
没掉下海!
司机闭眼又睁开,还是停着!他意外又喜不自禁,赶紧去抓对讲机,拿起就是言简意赅的,“各车厢人员注意!马上安排乘客有序下车!速——”
度字没来得及说完,火车又朝前坠,挡风玻璃已经泡进海里,司机跟着倒,一头撞上玻璃,他脸贴着近在眼前的汹涌波涛,心理上已经感受到了海水的冰冷。
彼时车厢内,乘客挤成一团,手快地抓住了座椅靠背稳住没跌倒,反应慢的摔到走道上,叠罗汉般堆出好几层。
没卖完的鸡鸭在笼子里扯嗓子叫,有笼门撞开的,鸡鸭飞了出来,在乱成一团的乘客头顶鸡飞狗跳。
“嘶——”江骛五指绞进了车轮的轮辋,他被火车拖着朝前冲了数米,额头撞上火车尾部的标志灯,大雨冲刷着裂开的皮肉,疼得他连连抽气。
失控的火车速度太快,也太重了。
江骛从小力能扛鼎,但要拉住庞然大物的火车,还是过于困难了。
眼见火车即将摔进海里,他下腰后仰与轨道几近平行,另一只手与双脚同时死死卡进铁轨,被绞进轮辋的那只手亦忍着疼痛,拉着火车使劲往后,俯冲的火车戛然停住,继续吊在桥上,像翻转的“L”。
车内人见火车又停了,又哭喊着涌向车门,“开门开门,救命!”
这时火车又剧烈摇晃了一下,哭喊尖叫声越来越大,都盖过了暴雨声。
大雨从面具的缝隙砸进去,江骛视野模糊了,他十根手指如同扎了密密麻麻的刺,忍不住松了一下,火车立即又往前滑,江骛只好迅速抓回火车,咬紧后槽牙往后使劲,硬是将火车头拖出海面。
“快拉——”他张嘴就有泥腥味的雨水冲进嘴里,声音又颤又謇,“手、刹!”
火车司机意识模糊了,弥留之际听到,跟着声音熟练摸到手刹,潜意识用力一拉。
江骛同时在尾部拖着火车,终于一声悠长的喷气声,火车彻底停住不动了。
大雨持续不断,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江骛抽出车轮里的手,已经毫无知觉了,躺在漫过水的车轨道里,顾不上不停钻进嘴的雨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余光瞥见远处有人跑出火车,他坐起抹了抹面具的雨水,撑着轨道刚要起身,那双颜色极浅的瞳仁瞬间紧缩。
不见了!
火车顶的死亡预告,全消失了……
江骛眨掉长睫上的雨水,又仔细看了一遍。
漆黑的上空,只有大雨。
真消失了。
死亡预告消失,是第一次。
江骛愣住几秒,又一阵杂乱脚步声传来,他方离开。
他脚受伤无法跑动,撑开伞遮住暴雨,一瘸一拐朝着相反方向离开,走很远了,他取下面具,又回头望向空明长桥。
无数的车灯穿透雨夜,救护车来了。
半小时后,江骛回到了空明村271号。
这栋民房共六楼,一层五户,住户几乎都是外来打工人。
走上狭窄的楼梯,摆满了撑开的伞,满地流着水,江骛收起伞放进塑料袋,避开伞上楼。
上到六楼,江骛左拐停在第一间房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江骛新租的房子只有一个通间,面积不大,但有单独厨卫,一个小阳台,楼上还有间小阁楼,江骛睡阁楼,楼下两只大书柜占据了大半地方,密密麻麻摆满了书。
地板瓷砖是几十年前的花纹,非常有年代感,但拖得干净。
茶几有几本摊开的学习资料和一些演算纸,还有一盘紫皮糖。
江骛放下书包,两步跨进卫生间,卫生间有两个平方,房东还隔了一小间淋浴。
层高低,江骛低着腰,开灯凑到贴墙面的小镜子前检查伤。
镜子里的脸巴掌大,和外人眼里的江骛截然相反——
鼻线流畅笔直,肤色柔软如奶油冰淇淋,眼角天然地微微下勾,浅棕色的瞳仁水润灵动,轻薄的双嘴红似烈火,浓密乌发被雨水浇透了,有几缕发丝贴着额头,蔓延至右侧太阳穴,划出了两条深深的口子,被大雨冲得皮肉绽开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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