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骛又抬起手,左手没有一根手指头完好,不同程度的皮肉绽开,肉的颜色极不正常,仿佛冻了许久的冻肉。
右手运气不错,只食指的指甲盖缺了一块,还在冒血——
像是水,透明色,只是那刺鼻的血腥味,提醒着江鹜,那是他的血。
人的血怎么会是透明色呢,或许他真的是怪物。
检查完毕,都是外伤,不至于断手断脚,江骛长长吐了口气,手背拨开了水龙头。
热水器只有40L,只够快速洗澡,江骛开冷水简单冲洗了脸和手,才迅速脱掉湿透的衣裤进了淋浴间。
江骛洗很快,最后几秒还是淋到了骤然变冷的水,他发着抖出来换上干净的家居服。
他身体的自愈恢复能力比别人强,手指就随便缠了几张创可贴,额头严重些,至少要恢复四五天,他就贴了纱布。
离开卫生间,他去拿书包,先拿出那袋小白虾,全倒进一盘子里,搁到阳台地上。
不速之客是一只黑灰蜘蛛,两层毛,里层是黑毛,外层是蓬松的灰毛,中间两只大而圆的眼睛外圈是金色,内圈是黑瞳,旁边两只小眼睛是黑瞳,有一分钱硬币的一半大。
江骛搬来第二天,小蜘蛛就出现了,至今没有离开,也算是他的同居人了,他便给小蜘蛛取了名字,叫半分。
今年江骛考上大学,他斥巨资买了一斤虾,煮盐水虾也过头失败了,他没吃完放在厨房,过会儿路过,意外撞见了半分在偷吃。
半分肚子快要吃爆开了都不愿意停止进食,最后是江骛强行提走了它。
半分是一只热爱吃虾的小蜘蛛。
给半分送完加餐,江骛扎进小厨房解决他的肚子了。
不多会儿,小厨房照旧弥漫开呛人的烟味、糊味。
没有抽油烟机,江骛腾手推开厨房的小窗户,夹着雪花的冷风灌进屋,他端着黑不溜秋的一碗香,和白白绿绿的豆腐裙带汤赶紧出了厨房。
茶几也是饭桌,江骛放下菜又回了一趟厨房,提着小电饭锅和两副碗筷回来。
江骛添了一碗结实的米饭,空碗和一双筷子摆到对面,坐下双手合十认真说:“我开动了,江女士!”
江女士就是江骛的奶奶,她离开三年多了,江骛还是留着以前的习惯。
米饭是昨晚剩饭,热饭时江骛有往里倒了小碗水,不过米粒还是变得非常干,有的嚼着像玻璃碎粒。
江骛对食物要求不高,但他做的饭实在难以下咽,只好打开电视做电子榨菜。
小电视是江奶奶的遗物,很有些年头,尺寸小还厚,但用了几十年,没坏过一次。
江骛打开电视便埋头挑一碗香里的肉。
背景音里播放着最新报道——
“本台最新消息,晚8点02分左右,我市一辆助农火车脱轨,撞断了空明桥的防护栏,所幸火车司机最后关头拉住手刹,拯救了火车上的所有人!我现就在事故现场,目前62名伤者已全部送到医院救治,无人伤亡——”
江骛筷子夹着一片唯一没糊透的五花肉,他停滞1秒,才塞进嘴里咀嚼。
真救成功了?
“是懒羊羊!”这时清脆童音插进来。
记者蹲下采访小朋友,“小朋友,你今天也在这趟火车上吗?”
“是懒羊羊救了我和奶奶,救了火车!”小女孩激动比划着,眼睛乌黑发亮,“我看见了,懒羊羊还好高好高呢!”
记者被童言无忌逗笑了。
江骛咀嚼着米饭,抬头瞥了眼挂在门后的面具。
头顶两只小羊角,以及标志性的发型。
还真是懒羊羊。
江骛又低头嚼饭了。
此时的空明长桥,暴雨已经转为暴雪,白得晃眼的雪花从夜空大片大片、密集掉下来,助农火车全拖上来了,停在撞毁的防护栏边上。
高大颀长的男人站在火车尾部。
他通身黑色,单手撑着一把竹节手柄的鲜艳红伞。
在他身旁,小女孩着急了,她认真地举起手掌,“相信我呀,我没说假话!我真看见懒羊羊救我们了!他还有一顶白帽子!”
扛着摄像机的摄像师在对面,镜头里只有记者和小女孩,没有其他人。
现场也无一人注意到男人。
男人左手是一册翻开的笔记,雪白纸面工整写满了红字。
雪花飘落到笔记本上,纸面乍然浮起影影绰绰的红光。
接连不断的红光自笔记本飘起,如烟如雾,消融在空中,片刻,纸面只剩下一个名字——
【薛春暖,心源性猝死】
男人沉默收拢手掌,那本笔记便化作一团黑红雾气消失了。
远处照明灯闪过男人右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背凸出的血管是冰冷的蓝色,在他食指右侧,一粒白砂糖大小的红痣若隐若现。
男人食指的指甲盖完好无损,却不时钻出绵密的痛感,好似指甲盖掀翻缺了口,在滋滋流血。
这时又一瞬的疼痛,一滴血珠自男人食指尖冒出。
男人眼眸下垂,望着那粒血珠。
指尖稍微一斜——
血珠从他指尖滑落,雪与夜交映,折射着红光掉到一尘不染、黑到发亮的鞋尖。
滴答一声,血不见了。
“嘶!”江骛右手磕到锅沿,缠着食指的创可逐渐成了深沉的暗色。
伤口又出血了。
江骛食指伸到嘴边,呼呼吹了几下,又盯着擦了数遍还是糊底的锅,决定下个月一发工资,立即去买个好用的不粘锅!
客厅还在播火车事故的相关新闻,哗哗水流声里,江骛听到有人在问:“司机师傅,您是平凡岗位上最不平凡的英雄!在火车失控冲进大海的最后一刻,您一定是想到了您的职责,挣扎着醒来拉下手刹,救下全车人吧!”
小电视的画面里,镜头切到了市中心医院,另一名记者在采访包扎好的火车司机。
司机额头缠着纱布,他摇头说:“不是,是有人提醒我拉手刹。”
他回忆着弥留之际听到的声音,肯定点头,“是一个男人,一个很老的男人!”
同时江骛打了个喷嚏,他喉咙涌上陌生的灼热感,他关上水,又止不住连咳几声,嗓音仿佛掺进了大量石头块,粗沉又异常沧桑。
确实像一个很老的男性。
江骛抬起湿漉漉的手背碰了碰额头,皮肤比开水更烫。
两扇浓密的长睫动了动。
他,发烧了?
后来没小朋友找他玩耍了。
“我爸说江骛不会得病,是怪物!是他传染病毒给我们,我们都不要找他玩!”
“我爷爷说江骛没爸爸妈妈,那他是怪物生的吗?好吓人哦!”
“怪物都可怕丑陋,难怪江骛那么丑!”
后来江骛学会了装病,咳嗽头晕,和大家一起排队去找老师领药。
尽管这样,大家还是讨厌他,江骛太聪明了,谁跟他一起都显得愚笨。
江骛又假装学不会,天天第一个到校自习,放学最后离开,拿着看一眼就会的题去问老师。
同学开始抱怨江骛装勤奋了,说他故意表现,害他们被老师批评不努力。
江骛再次摸了摸滚烫的额头,终于确定,他的确感冒了!
家中没有药,他翻出所有老姜,一半煮水泡脚,一半煮了姜汤,灌了满满一大杯,他关灯回了阁楼。
阁楼层高只有一米九,面积也小,摆了一张一米二的床就没空间了,床前到楼梯口的位置铺了一张小地毯,全堆着江骛的书,他在楼梯口脱掉脱鞋,光脚几步倒在床上。
没有暖气和空调,床上铺了珊瑚绒的床单,被套也是珊瑚绒,还有一条江奶奶编的毛毯,江骛咕噜爬进毛毯里蜷缩着,身体半边冷半边热,说不出的难受,但他昨夜值夜班,没有睡觉,头沾到枕头,难受着也止不住地困意,很快睡着了。
他断断续续做了一夜梦,是他小时候发生的事——
最初几年,他比同龄的小孩都要瘦小,穿的衣服全是江奶奶在别家做工时,雇主送的旧衣服。
江奶奶把每一件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他穿的时候还有肥皂的香味,但尺码通常都太大了,其他小朋友都捂着鼻子指着他——
“哈哈哈,快看,小鹌鹑好滑稽哦!”
小鹌鹑是他们给江骛取的外号,别人看到的江骛很黑,像一根烧糊的柴禾。
“小鹌鹑租的我家的房子!他捡别人的旧衣服穿,他奶奶是捡垃圾的垃圾婆!”
“捡垃圾的好脏好臭喔!”
小小的江骛很气愤,他推了小孩一把,“不许说我奶奶坏话!”
他发誓,他只是想要给那小孩一点小小的教训,但是小孩却摔出好远,倒地捧着下巴,血从他指缝间流出来,滴在水泥地上,他捧着下巴嚎啕大哭,“疼、疼!呜呜,爸爸妈妈……”
其他小孩也尖叫着跑开,“打人了!小鹌鹑欺负单子诚,把单子诚打出血了!”
大人赶来,江骛不知被谁狠狠打了几巴掌,“打死你这个没爹妈要的野种!”
他不觉得疼,只眼前斑驳着鲜红,什么都看不清,等奶奶接到消息赶来,抱着他去医院,他才知道他的眼皮出血了。
晚上他和奶奶又被赶走了,找不到住的地方,奶奶边走边骂,“我造了什么孽啊!碰上你这造孽的小坏蛋!这两月赚的钱又赔光了!你还学会打人了,学坏了……”
他张嘴辩解,“单子诚先骂你是垃圾婆!”
他也没打单子诚,只是推了一下,单子诚高他一个头,有他两个宽,他也不明白单子诚为何会飞起来了。
冬天的晚上特别冷,路上的雪都变成冰,路面有些滑,奶奶没回头,但不再走了,她停住了顿了顿说:“他骂你你就骂回去,先动手就是错。”
他低着头很委屈,摸着眼皮上的纱布小小声,“哦。”
这时他听到奶奶说:“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跟上我!被坏人偷走了我可不会去找你。”
他立即高兴起来,咚咚跑上前去接行李,“奶奶我来拿!”
奶奶给了他小号的行李包,“以后再打人就打你屁股!你马上念一年级了,钱要存着做赞助费。”
上了小学,奶奶不再往家里带旧衣服了,给他买了新衣服。
只是有了新衣服的他,还是没人喜欢他。
光怪陆离的过往如走马灯闪过,江骛疲倦睁开眼,迷糊盯着头顶那片耀眼白光。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天窗。
天亮了。
他举起手拉开创可贴检查,伤口已经结痂了,他又按了下额头的纱布,有着微微的刺痛。
又赖了一会儿床,江骛才起床上学。
到学校江骛又吃了一颗药,早上四节课,全程趴着睡觉没听课。
原来发烧是这么难受。
中午放学,等其他同学走了,江骛才慢吞吞爬起来,收拾好书本,提着书包去食堂。
江骛去了常去的二食堂,二食堂的小锅凉粉有肉有菜,还特别便宜,一份只要六块,加一块炸蛋五毛钱。
他算的时间准,走到二食堂的小锅凉粉窗口,已经不用排队了,他加了一块炸蛋,很快食堂阿姨就把热腾腾的小锅凉粉推了出来。
江骛端着托盘,食堂吃饭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他绕了一圈才找到一个人少的空位。
拿起汤勺正要喝口热汤,一盘荤素搭配,有水果和汤的餐盘落到他对面。
一个男生坐下了。
男生五官漂亮端庄,尤其是那双眼睛,双眼皮的弧线流畅自然,漆黑的瞳仁清澈明亮,长长的眼睫毛有一种很无辜的柔软。
他叫谢清源。
与人人不正眼看的江骛不同,谢清源是学校最受欢迎的人。
全国最高分的状元,家世显赫,长相漂亮,在学校论坛的校草投票里,谢清源甩了第二名上千票,女生喜欢谢清源,男生也喜欢谢清源。
这样的大众男神谢清源,一次在选修课坐到江骛旁边。
“同学,旁边没人吧?”他礼貌问江骛。
江骛的左右两个座位总是空的。
不只是他面貌丑陋,再丑陋的人,都不至于让人避如蛇蝎,还有个原因是他得罪了学校那群太子少爷党,昨天轧水坑溅他的人便是其中之一。
江骛摇头,“没有。”
谢清源在他旁边坐下了,随后江骛彻底被记恨了。
谢清源光风霁月,偏偏对丑人江骛亲近,学校里明恋暗恋谢清源的人,都更厌烦江骛。
前段时间有人偷拍江骛和谢清源上课的背影,发到学校论坛——“极与极!”
江骛是极致的丑,谢清源是极致的美。
那栋匿名楼创了记录,仿佛一场盛大的狂欢,一夜嘲讽了江骛上万楼,至今还是论坛热帖,永远飘在首页。
谢清源盯着江骛额头的纱布,很是好奇,“额头受伤了?”
江骛喝了汤,暖暖的,胃很舒服,他眼睛满足弯起,像两弯月牙,“不小心磕到了,不碍事。”
谢清源点头,拿起勺舀了米饭,细嚼慢咽着,江骛也全身心进餐,最后剩下炸蛋,已经吸满了汤汁,他满口咬下,还没咬断,突听谢清源说:“昨晚你家附近,一辆助农火车脱轨了。”
江骛咬下一大块鸡蛋,嘴里瞬间爆了满满汤汁,他嚼着咽进肚,抬头眨眨眼,“是有这么件事,怎么?”
谢清源在喝汤,他就连喝汤都很漂亮,大半食堂的人都在偷看他,他放下汤勺,探身靠近江骛,压低音量说:“报道说是司机拉手刹停了火车,你信不信?”
江骛又咬了一口炸蛋,口齿模糊,“不然还能是谁?”
谢清源浅浅勾唇,坐回位置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下周六你兼职吗?我生日。”
这次江骛迅速咽下食物,他知道下周六是谢清源的生日,他有一户学生的家教课,已经提前请假了。
他摇头,“没有。”
谢清源说:“家里给我办了个生日会,你六点到就行。哦,说到生日,今天还发生了一件非常反常的事。”他摆弄着水果叉,“我曾祖父深居简出几十年,早上竟然出门了,要去请一位贵客参加我的生日宴。”
谢清源的曾祖父谢沛堂今年99岁高龄,仙江市权贵普遍是他门生,位望通显还亲自上门请的客人——
江骛猜测,“你祖父久别重逢的故交?”
谢清源叉起一块西瓜说:“或许吧,姓陆,我从未见过,应该是年纪相当大的祖父辈了。”他莞尔,“比我曾祖父还高龄也不一定。”
同一时间,光影昏暗的书房内,陆嵊拿过眼镜展开。
这是一件纯金长柄折叠眼镜,光滑细腻的手柄上盘旋着两条栩栩如生的浮雕龙,左龙眼睛处镶嵌帝王绿翡翠,右龙则为鸽血红宝石,镜框上则交织着红、黄钻点缀的日月。
男人将眼镜悬于翻开的资料两厘米。
照片处贴着红底入学照,镜片之下,年轻的男生皮肤黝黑,瞳仁是极浅的棕色。
隔着明式的降香黄檀书桌,站有一名六十出头的老者。
老者头发银白,妥帖的三件套西装,左手托着托盘,上有一盏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高扬的肉桂茶香盘旋着飘向高空,以及一份烫金请函。
老者向陆嵊报告,“老爷,谢沛堂送来了请函,请您下周参加谢氏十二代长孙的生日宴,现在外等候答复。”
陆嵊向下移动眼镜到姓名栏——
性别,男。
年龄,18。
籍贯,仙江市。
目前就读于仙江大学数学系。
冰凉的手柄擦过指腹那粒红痣,又挪回证件照,与昨日雨巷能看见他的男生,不是同一张脸。
老者继续说:“谢氏十二代长孙名谢清源,19岁,是仙江大学管理系学生。”
陆嵊微抬左手,托盘里的压手杯瞬间隔空移动到他掌中,杯中汤色橙黄明亮,他尝了一口,味甘醇厚,生津滋味。
下一秒,托盘的那份请函消失了。
“是,属下明白。”老者收起托盘,躬身退出了书房。
老者穿过漫长的回廊,回到了前厅。
前厅,谢沛堂始终没敢坐下,他双眼深陷,流露着焦灼与期待,双手紧紧拄着手杖,瞧见老者,他快速整理了一下仪表,脚下加快走到老者面前,恭敬询问道:“公良先生,陆先生怎么说?”
公良也彬彬有礼微笑,“请函,主人收下了。”
十日后,连下了几日冻雨,周六清晨忽然飘起了大雪。
意外的干雪,落身上拍拍就掉了,江骛在公交车站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团好纸袋丢进垃圾箱,他才穿过人行道,去小区门卫处登记,进了小区。
谢清源生日会是下午六点,他就取消了请假,继续今天的家教。
快到别墅区,他就听到他被炒鱿鱼了。
补习生是一名初二的男生,在二楼书房抱怨,“妈,我要换老师!老师讲课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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