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大概一时也没想到他还是这样强硬的态度,瞪着眼睛,指着他鼻尖开始粗声骂:“吃老子的穿老子的,现在翅膀硬了就他妈想一脚蹬开家里了?!什么叫没有我们的事情?你以为这些年是谁把你养大的?你现在又管着谁家的家业?!你知道自己做龌龊事儿的时候丢的是谁的脸面?你还要不要姓沈了?!”
父子俩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便针锋相对,每个字都像冰棱子似的往地上砸。
沈家老三靠墙立着,冷白的顶灯打照下来,他的眼睛如同墨色一样暗沉。他扬着下颌同父亲漠然对视,又越过他看向了不远处的宁家老夫人,随后低笑起来,咬牙说:“……你以为我很想姓沈吗?”
“你——?!”
老爷子是真真没料到还能被他这么顶撞。这孽障说的都是什么话呢,他气血难顺,不管不顾又要动粗。这下子父子俩是谁也不肯退让了,场面一时间混乱得管家连拉都拉不开,正是做下属劝架劝得焦头烂额的档口,原本冷眼旁观的宁家人却叫保镖过来将他们拽开了,管家听见宁予杭冷笑着说了一句真是丢脸,随即才往母亲身上拢了一条披肩。
秋夜的寒意浸透着每一寸地砖,老太太仍是坐着,没有转头,只是抬手虚摁自己的眉心,好半晌,才在僵持中倦怠说:“孩子么,生了就要养,养了就得教……可既然礼义廉耻怎么教都教不好,养也养不亲,那干脆不要也罢。”
“……你说是不是?”
她喃喃一般,不知究竟在问谁。
天气并不好,灰蒙云雾笼罩山尖,淅沥沥落着细密的雨丝。
寒秋初露迹象,林间的松针在拂晓前结出的一层薄霜已经被雨水打化了,水青冈和银杏高低交错,随着雨声扑簌簌地响,山道上镜子似的小水洼里很快便泡满了色泽明亮的扇叶。
外墙缠绕着珊瑚藤的沈家宅子静得很,前庭萧索,山风穿廊而过,偶有几个折返来回的人,也谨慎地放轻脚步不发出任何声响。还不到正午,后厨按照惯例早早送来饭菜,但端着餐盘的仆佣刚到书房前就被管家拦了下来,皱着眉头示意他们再将东西撤回去。
主人家没有进餐的心思,自从前些天灰头土脸从医院回来,他已经很久不曾正经吃过一顿饭了。
他一开始大概打算前去医院赔礼道歉的,可他的故交单单只用了一句话便将他推入两难境地,即使对方并未明说,但在场的人谁听不出来呢,她句句别有深意的指责为的就是亲骨肉变陌路人,非得逼着主人家同家里的孩子断绝关系不可。
尽管那位老夫人的恨意情有可原,但饶是关系再不睦感情再疏离那也是亲父子,更何况自家少爷还掌管着一份至关重要的家业,要他们恩断义绝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单从这一点来考虑管家认为主人家未必会绝情至此,再者亲缘血脉也总还能叫他怀有一丝恻隐之心,哪怕自家少爷似乎早已顺从于那样苛刻过分的要求,但至少现在,沈氏还需要一个能够代表家主威慑所有旁系的掌权者,他的存在不可或缺。
前后大约三四天的时间,主人家不再像往常一样接待来访的客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女儿。书房始终紧闭,就连管家也只在必要时才被允许进去听差。宅子里的仆佣私下议论外头不清不楚的传言,但管家却不以为然——越是模棱两可才越表明还有斡旋的余地,主人家拿不定主意是好事,等他消了火气,再请家里的先生来求一求,未必不能像六年前那样找到比断绝父子关系更稳妥的办法,到底也没真正闹出人命来么。
管家暗自感到庆幸,但他还没来得及安心太久,主人家的吩咐就叫他再次绷紧了神经。
清早,外头阴雨连绵,沈家的主事刚结束办公就被请进了书房,父子俩不知在商谈什么,过去好几个钟头了也不见有人出来——这并非什么好预兆,管家一下子想到了最糟糕的那个可能。
门窗关得很严实,因此四下只听得见老爷子不紧不慢拨弄茶盖的响动。
书房里,沈家的主事已经在父亲面前背手立了整整两个钟,眉头皱得深,神色也不似刚进来时那样谦逊恭谨。
即便六年前已有领受惩戒的经验,但那并不意味着沈家主事能够一再忍受这样拿腔捏调的威严,况且他的父亲早有了决断,请他进来也不过是父子间礼貌性的告知,既然他极力劝解都得不到退让,那随意做做样子便成了,叫他一个快四十岁的人站这么久是折腾谁呢。
沈家主事不满极了,也逐渐不耐烦起来,最后索性自顾自伸手去捞桌上另一碗热腾的茶汤。
老爷子靠着椅背瞧人,那眼神叫沈家主事浑身都不舒服,刚掀起茶盖又压了下去:“我还是那句话,您要想这么做,可以,但是您得给我时间,不能叫我半点准备都没有就来收拾烂摊子。”
他的父亲冷哼说:“你别想再替那混账东西求情!”
沈家主事无奈:“您老行行好,我这是为自己着想。”
老爷子双手交合,缓慢说:“……总之我丢不起这个脸了。”
“那您也不能这么草率,”沈家主事即刻接上了父亲的话,松着筋骨坐到待客的太师椅上,拿手指头哐哐敲桌面:“养了阿铎二十多年不就是为了要他看住沈氏,您现在贸然决定要把他推出去,那当时还放他回来做什么?还有,没了他,我这一时半会儿上哪里找人接手家里的生意?”
医院里的冲突一早便有人报给了沈家主事,就连老太太的要求他都有所耳闻,可他还能怎么处理呢,车祸之后他装聋作哑为的便是回避矛盾,自家人的分歧都严重到没办法共处了,还妄想去跟人家登门谢罪,这不是白白送人把柄么。
他暗骂父亲和长姐的愚蠢,心说宁家再有怨气也总不至于将人活剐,自家的混账东西有委屈受着便是了,等那小孩儿醒来,还愁两家人不好谈条件么。现在做得再多都不过是自乱阵脚,父亲竟然要真打算依了宁家老太太的意思将老幺赶出家门,那长姐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没完没了的纠葛叫沈家主事想得脑袋疼,一口茶汤还没咽下去,只听老爷子又隔着书案沉沉叹气:“……老二,要不然给你姐姐得了。”
这话使沈家主事顿了一记,紧接着,他沉着脸搁下手里的茶碗,一语不发地盯住了他的父亲。
老爷子似乎只是随口提起的一句建议,并未打算认真同他商量,见他不悦,冷哼着偏过头不吱声了。
父子间有片刻的沉默,随后沈家主事起身离开了他的位置,一边理着袖口一边说:“晚上我会叫律师过来,您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公司那边我也会去处理,只是有些族老我不好交代,您得亲自应付就是了。”
他同父亲道了别,最后又善意提醒,您保重身体,别太伤心。
直到书房房门被关上了老爷子也没再看他一眼。
无论如何,本家的生意是绝对不可能交到沈之虞手上的,一个分部已经是沈家主事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要是随随便便来一个人就能给,那他当初也不大费周章逼走原本应该名正言顺继承家业的兄长,但也因了这个缘故,家里的烂摊子还是抛回了沈家主事手里。
必须是心腹,又得会做事儿,还要压得住旁系那些蠢蠢欲动的亲眷,他焦头烂额忙着物色新人选,因此便没能在隔天腾出时间去应付他的长姐。
沈家的律师办事利落周到,不过一夜便为他们的主顾敲定了一份声明。清晨送到宅子来的早报铺天盖地都是沈家父子断绝关系的消息,老爷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叫外界惊诧万分,沈家的大小姐更是恨不得将整个宅子掀翻天。
她无法接受父亲擅自作出的决定,好歹总归是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的亲父子,他怎么能说断就断。假使真如声明所陈述那样他们从此毫无关联,那么沈氏必然不再交由沈铎管理,他也将被从族谱上除名,往后不再拥有一切由家族所赋予他的权力,甚至还要将名下所有出自沈氏的私产交还本家。
这意味着他会彻彻底底失去家族的庇护,就为了一个可恨的小东西。
沈之虞为父亲的残忍感到心寒至极,但她更恼怒于他的漠视,倘若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势必不会让父亲知晓婚礼上发生的一星半点。她气得要发疯,摔了报纸便上楼去找人,但管家受了叮嘱,以老爷子还在休息为由将她拦在主卧外头,任凭她如何威胁嘲讽就是不开门。
沈家长姐隔着房门厉声质问,最后还是丈夫看不过眼才来将她拽回了房间。
见不到父亲,她转头就要责问当家的人,但电话从办公室座机打到私人号码了,却迟迟没有回应。她得不到解释,一气之下便决意到医院将那快被逐出家门的老幺带回来。
司机遵从吩咐送她到市区,路上她给弟弟拨了电话,但是直到车子停在医院门口了也没能顺利接通。她不安极了,没等司机来开门自己就着急忙慌下了车,住院部大楼在这所私立医院最里端,她走得很快,路上还狼狈崴了脚,当她紧捏着手机穿过楼间花园的时候,只一眼便望见了门廊下形单影只的弟弟。
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他却瘦得厉害,眼窝浮着乌青,下颌也冒出了胡渣,身上带血的衣物更是连换都没换,揉皱的衣领贴着侧颈,整个人显得冷漠又疲惫。沈家长姐心疼得快要掉眼泪,她往前走了两步,随即又惊讶发现自己的弟弟并不是孤身前来,他的身后立着两个保镖,面生,但从那戒备的架势来看,并不难猜他们究竟是谁的人。
这是拿沈家的少爷当什么呢。
沈家长姐的火气随同泪水一道涌上来,气势汹汹上前去拉人:“跟我回去!”
她拽得用力,但沈铎一下子甩脱了她的手。
“你在干什么?!”沈家长姐不防他抗拒,险些踉跄在地。
沈铎掐着眉心,问她是不是没看到报纸上的消息。
“混账东西!就是看见了我才要到这里来!”沈之虞含泪狠狠瞪过那两个保镖,焦急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快听姐姐的话,跟我回去向父亲道歉,听见没有?!我求他收回他的决定,他不能这么对你,他不能为了一个外人这么狠心!”
沈铎没说话,只低头静静看着自己的长姐。
大概出来得匆忙,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裙装,长发也因急切的步伐而凌乱披散在肩头。他无言良久,最后只像从前一般将她单手揽在怀里拍了拍肩膀,又轻轻松开来,平静拒绝了她的要求。
“不用了,”他抬颌示意:“回去吧。”
他难得的亲近使沈家长姐错愕不已,刚回过神便掉了眼泪。
“不用什么!你明不明白现在事情是有多严重?你要是和父亲断了关系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知不知道?!到时候宁家人不会再忌惮你的,你该怎么办哪?!”
“……那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说什么胡话?!”沈之虞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不依不饶说:“阿铎,姐姐是真不明白,宁家那小东西到底好在哪里?你根本不爱他的,你爱的是尤杨啊!在纽约的时候你那么高兴,告诉姐姐你想和他结婚,后来还当着神父的面起过誓,为什么一回国就能为了一个宁予桐背叛你们的感情?!”
“阿铎,你听话啊,你听话好不好?”
“大姐,别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沈家长姐歇斯底里:“如果你从一开始就爱着他,那你十八岁的时候早该承认了不是吗?!”
她的声音尖锐又刺耳,动静大了,过往的医护和家属纷纷侧目。沈铎垂眼打量濒临崩溃的长姐,由她失控哭叫,好半晌,他才慢慢掰开了她紧抓得死白的手指头。
“……所以我后悔了,”他一字一顿说:“沈之虞,我后悔了。”
沈家长姐瞪圆了泪眼。
一个家庭,沈家老三面无表情想,早早过世的母亲,粗暴严苛的父亲,世故的兄长,以及别有用心的姐姐。他从出生起便时常疑惑自己为什么不能够被家里人疼爱,明明他已经比所有同辈都要优秀,甚至完美承袭了来自血脉中的城府和算计,也十足长得像一个真正的沈家人了——在年少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想象未来的人生,他以为自己会就此孤独死去,可后来是他的小孩儿拼尽全力来爱他,让他拥有了被看重被依赖的真实感,把他从一个不近人情的怪物变成有血有肉的凡人,沉溺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也自私得不愿再叫旁人得到他小孩儿的一点好。
他试图深藏贪念,也一度只想将他从心尖上活生生剜下来,但不论何种行径都无疑愚蠢至极,他已经深深意识到自己的荒谬,也因此更加恐惧他的悔恨是否毫无用处。失去家族蒙荫,失去习以为常的权力,乃至是失去血亲身败名裂都算不得什么,他只是在将他小孩儿当年吃过的苦头再尝一遍而已,他可以接受,从老夫人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他便做好了所有准备。
他愿意偿付所有惨烈的代价,只要他的小孩儿能醒过来。
他后悔了,过去那么多那么多的荒唐行径,他统统都后悔了。
在纽约的海誓山盟再真切又有什么用,那个时候即便不是尤杨他也会这么做,一旦决意遗忘,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日夜相拥的爱人。他只是想逃避,从六年前匆忙离开医院,再被长姐带出国的那一刻起,他也一直都在逃避。
众叛亲离孑孓一身,之所以有今日,无怪乎是他冥顽不灵自作自受,他活该遭受这样的报应,他活该这样生生忍受彻骨的折磨与煎熬。
沈家老三在姐姐哀戚的目光中自嘲地笑起来。
实际上他并不讶异于父亲的决定,这些年来他对他的恨意有增无减,父子间迟早要走到反目成仇这一步。只是既然要彻底撇清关系,那么一母同胞的兄长家姐恐怕也得一并断得干净,他感到惋惜,但遗憾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他再一次认真警告长姐,不要到老爷子面前求情,也不要到医院来,更不许再插手他和宁家的恩怨纠葛。
家里的东西我会还回去的,他又说,你安分一点,别叫我们最后连姐弟都做不成。
沈家长姐噎住了哭声,失魂落魄的,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因是雨天,秋季的日头透不过云层,高耸的住院楼内部更显得灰暗阴冷。随着楼层拔高,电梯里的病患家属越来越少,到达重症监护室外头时,便只剩下了沈铎和两个监视他的保镖。走廊空阔,宁家的兄弟们昨夜便散去了,仅有老太太和家里陪护的佣人还留在长椅上。
老太太不眠不休等在这里快有一周的时间了,重症监护室原则上并不允许家属留宿,可她意外的固执,谁都劝不动她,就连她的长子低声下气去请求都遭到了呵斥。自己的身体也好医院的规矩也罢,什么都不打紧,她现在只一心一意挂记着她的孩子,只要他一天不能醒来,她就一天都不能心安。
在等待的时日里她哭过,哀求过,也教训了很多她觉得需要为此担起责任的人,首当其冲便是沈家的三少爷,致使这一切惨剧的罪魁祸首。
或许眼下也不该叫他少爷了。
老太太看得哀切,等人到了跟前许久,才抬头冷冷瞟他。
沈铎止住脚步,攥着自早晨起就电话不停的手机叫她宁姨。
“……沈之虞回去了?”她问得毫不客气。
沈铎颔首。
老太太移开视线,望着透明玻璃那头的孩子冷笑了一声。
沈铎沉默着,也不再说话了。
他其实本不该留在医院里的,宁家兄长同母亲有过争执,横竖沈家必须给出个交代,因此不论弟弟是否苏醒他都希望把人带走处理,虽不至于偿命,但也总得叫他遭罪才行。宁予杭以为母亲会同意,但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最后只叫长子留下两个保镖看着,谁要是再敢动沈家三少爷一下,怕是她即刻就能翻脸不认人。
宁家的兄弟对老太太的矛盾行为深感不解,可沈铎却很清楚她的回护绝非出自本性的心慈手软,而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容忍与退让,她在等她的孩子醒来,等着他成全自己,或者亲手落下最致命的那一刀。
沈铎也在等。
进入重症监护室之后,宁予桐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他的生命体征在昏迷期间有所恢复,但所有数据仅仅维持在正常线上的最低值,有天深夜还因心脏停跳而不得不接受一次惊险万分的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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