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还记得多少,也不知道他醒来后还会发生什么,但我没得选,”她停顿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没得选了,沈铎。”
“他认得你,也还是只要你,所以我必须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问你,你爱他吗?如果你爱他,那从今往后不要叫他伤心,不要让他成为第三者,也不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我求求你,叫他为我留住这条命。”
“但是,”她抹了眼角,没等沈铎反应,又厉色说:“倘若哪天他记起来了,要离开你,你也得接受。你所有的东西,已经给了的,还有留在你手上的那些,最后都得是他的。”
老太太咬着牙,坚定的态度不容置喙。
即使那些资产对于宁家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这已是她能替她的孩子抓住的最后一点筹码。她不相信沈铎,她永远都不会相信他的,她也实在怕极了,断绝父子关系他都能无动于衷,那么还有什么能伤害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呢。她的孩子总不能一次次拿命去换那点不值当的真心。
沈铎没有回应。
实际上,不管老太太有没有明确示意,那些东西最后必然会属于他的小孩儿,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也不曾动摇过自己的心意。真正使他举步维艰的并非物质上的弥补,而是现下他必须面对的一个又一个选择,如果他尊重老太太的意愿隐瞒事实,那么他就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所有风险,但凡宁予桐恢复了记忆,他终其一生都得不到他的原谅,但是,假若他在他醒来后如实诉说一切,那原本就精神崩溃的小孩儿或许只会更加痛苦,最糟糕的是,他很可能会因此而彻底失去他。
病房的光线实在太微弱了,他的轮廓一大半都隐没在黑暗中,只留着一道模糊的虚影。他生得高大,无论相貌能力都称得上出类拔萃,在他尚未离开沈氏的时候,往往一个冷漠的眼神便足以使对手惊惧,但现在,他不再无所不能,也没有了逼人的气势,只是沉默,仿佛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因为怀有软肋而叫人窥见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脆弱。
他垂眼看着病床上的宁予桐,大概是始终改不掉孩子气的缘故,他的模样和十六岁的时候几乎没有区别。
十六岁的宁家小少爷,有着繁星一样明亮璀璨的眼睛,在那场噩梦开始之前,他很少哭,也不怎么爱笑,可他笑起来却也是真的好看,虎牙尖尖,眼角的弧度像弯月一样漂亮。
他已经许久没有那样的笑容了。
沈铎摩挲着小孩儿冰凉的指尖,在长久的默然之后,他终于迎上了老太太的目光。
“……您打算怎么跟他说?”他哑声问她。
雪下得厚重,宁家小少爷又昏睡了两天,第三天拂晓,他在寂静晦暗的病房里醒了过来。
他的情绪还是很不稳定,尽管昏迷之前他因沈铎的出现而受到安抚,但在清醒之后,他却不再像先前一般毫无保留信任他——他对陌生的环境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抗拒,不允许兄长接近,不听沈铎说话,就连母亲伸来拥抱他的一双手都叫他狠狠打开了。
他对前来检查的医护也同样充满敌意,不论他们如何解释,他始终紧绷背脊不肯放松。他瘦得太厉害了,宽松病服拢着纸一样单薄的身体,嘴唇苍白不见血色,即便面上警惕,可瞧着却又跟那雨天时被遗弃在箱子里的小狗儿似的奄奄一息。
为了不叫他紧张,老太太把一屋子的医护都请了出去,自己扶着床头柜耐心和他说话。她顾忌医生的诊断,因此不敢说得太多,也不敢说快了,只慢慢告诉他,自杀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让他痛苦的一切早已过去,他现在二十三岁,因为一场意外才住进了医院。
心肝,她又说,你的右手伤得很重,不能乱动的,一定不能乱动知道吗,你要听话呀。
宁家小少爷还是谨慎地来回扫视,眼神戒备而胆怯。他尝试着去理解母亲的话,她说的那些事情他都记不清楚了,唯一知道的便是昏迷前的那一刻他正在浴室里拿刀割腕,痛感清晰强烈,所以他非常肯定那一刀已经划断了皮肤下的脉络。
他明明自杀了,为什么醒来之后却无端过去了六年。他没有死吗,沈铎呢,在不欢而散之后他又做了什么,他们和好了吗,这六年里,他们像从前一样一直在一起吗。
宁家小少爷惊疑不定,他看得出来母亲苍老了许多,总是爱板着脸凶他的兄长也难得露出疲态,甚至连沈铎——他缓缓抬眼看向立在床尾的男人,他比记忆中更加高大健硕,也成熟,身上还有浓重冰凉的烟草味,在他抱住他的那一瞬间叫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尽管五官轮廓没有太大改变,可他还是很难将他和十八岁的沈铎重合起来,在他仅存的记忆里,这个人死死拽着他的手腕不让他离开,如同要将他活生生拖下地狱一样无情而决绝,不停嘲讽反问他凭什么觉得他会爱他。
他不爱他,十六年来,他就没有一刻爱过他。
那么现在呢。宁家小少爷头痛欲裂,他抱紧了膝盖,噙着泪垂眼移开视线。
接连掉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叫沈铎只感觉自己快要被烧得血肉模糊了。他们离得这么近,他想要触碰他,想擦掉那些斑驳的泪痕,告诉他那一天的经历不过是一场噩梦,他们不曾分别,更不曾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而不断错过。他想得无比迫切,却又没有办法拥抱他。
病房里只有压抑的抽泣声,沈铎深深吸气,缓慢松开了自己的拳头。他压平肩膀,尝试以最不具攻击性的姿态渐渐靠近,但他只往前踏了一步,宁予桐便像受了惊吓似的慌张后退,一面掩着自己的右掌一面厉声叫喊:“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不许过来!”
“心肝,心肝!没事的!”老太太也跟着紧张起来,转头着急呵斥:“你看不出来他在害怕吗!不要过来,听见没有?!”
宁予桐崩溃地退缩到床头。
他哭得太久了,嗓子哑得都快发不出声音。沈铎立时停住了脚步,哽咽着哄他:“我不过去,我不过去,你也不要哭了……右手是不是很疼?我叫医生过来给你看看好不好,嗯?”
“桐桐,”他吞咽了一记,近乎恳求说:“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宁家小少爷哭得更厉害了。
混乱的记忆使他一时间根本无法分辨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脸庞冷峻眉眼深邃,曾经让他在无数个凝望的时刻心动,却也叫他不过一瞬便心灰意冷痛不欲生。是他先说不爱的,他在泪眼朦胧间委屈想,既然不会爱他又为什么要来安抚他,分明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他不会爱他,他凭什么要爱他。
所以这样的温柔是要给谁呢,下了地狱还不够,他还想他陷得更深吗。
“我知道你是谁,”宁予桐紧紧闭上了眼睛,哭喘说:“我知道你是谁,但你不要靠近我……沈铎,我太疼了,求你不要靠近我……”
他别着脸,病服的前襟很快被眼泪打湿了一片。
刺穿心脏的剧痛在刹那间叫沈铎几乎不能站立,他晃了神,悬在半空的手僵硬许久,最后还是在哭声里慢慢垂落下来。
醒来大约一周之后,宁予桐的情况依旧不见好。他总觉得自己仍然活在十六岁最痛苦的那一刻,不相信母亲的话,就连老太太狠心逼自己说他和沈铎和好了也没能叫他安心——他多疑,认为那些只是母亲迫于无奈而撒的谎。
不能得偿所愿,因此他总显得沮丧,也烦躁非常。他的右掌还未痊愈,手指知觉也恢复迟缓,无法做出正常的提拎动作,不能握拳不能拿笔,更不消说简单的蜷曲。他被指骨的疼痛折磨得难以安眠,发烧、打颤,甚至夜夜惊醒。
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沉默到一天都不说话,偶尔疼得狠了,他便克制不住自己的坏脾气,闹着拔针闹着出院,护士来帮他打营养剂都叫他抢去扔到地上,有时甚至连看都不看就往手臂上扎,血口子都戳破了好几个。
老太太不能近前,一屋子的人便只有沈铎敢去抱他,任凭他如何哭喊捶打都不松手,挨了耳光也忍耐,始终咬牙将人围拥在怀里,直到他最后筋疲力尽安静下来。
反复哭闹了几回,逼得护士到后来都不敢下针,医生无奈,只能为他更换成口服的药剂。因了总是不肯配合治疗的缘故,他的身体并不比昏迷前来得好,右掌的手术被迫一拖再拖,医生和家属们进行了一次长谈,老太太深知其中的严重性,却也只能惶惶着束手无策。
身体虚弱,他的精神也简直不能再糟糕了。清醒后第二周,独处时,他打量左手腕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那只手腕上的伤疤相较从前其实已经很淡了,可他似乎还是介意,也时常神经质地抚摸伤口上的皮肉。
如此反常的表现难免叫人心惊,老太太下了吩咐,护工们也看得紧,尽量不在病房里使用尖锐的刀具,即便有需要,也很快就会收走。
但即使是这样的仔细,也避免不了出岔子——那是一个与往常无异的下雪天,外头飘散着鹅毛似的雪絮,他独自站在窗边出神。护工应了医生的要求为他准备少量甜软易消化的果物,正是低头削皮的档口,却不妨他突然过来抢走了手上的刀具。
护工惊声尖叫,因着他的伤势不敢用力,只拼命拉着他不叫他弄伤自己。
门外的沈铎和保镖几乎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但刀子尖锐,他又挣扎得很是激烈,保镖们扯拽了几次都没能从他手里夺下那把刀。
病房里乱成了一片,眼见着刀尖就要落下去了,最后还是沈铎骤然发狠,护着后脑将歇斯底里的他压倒在地上,一手摁着他的右腕,一手死死抓住锋锐雪白的刀刃迫使他不能动弹。
悬空的刀尖正对心口,但凡沈铎再晚一步,他便要活生生扎进自己的肉里去了。
沈铎没想到他的自毁倾向会严重到这种程度,因而在他试图推动刀柄的时候即便吃痛也始终紧抓不放。
他的无畏叫小孩儿怔楞,然而洇湿病服的温热血液又使他逐渐慌乱起来,他喘得很急,哭叫着要他松手,沈铎没听,一直等到他放开刀柄才将手里的水果刀甩到一旁。
刀刃在手掌心留下了很深的一道血口,沈铎不在意,但他却不安而惶恐。他浑身绷得僵直,也发抖,只看了一眼他手掌的刀口便颤栗更深。
这是真被吓到了,沈铎低低吁气,收起血淋淋的掌心,用左手缓慢抚摸他的胸口,以便他的呼吸能够尽快平缓下来。
横贯了整个手掌的伤口过于可怖,旁边的护工小心翼翼询问是否需要包扎,他没理会。
他做得很专心,视线也不曾离开过他的小孩儿,那双乌黑的眼睛犹如幽暗寂静的一潭湖水,静默良久,凝在深处的眼泪倏然掉落,毫无预兆打在了宁予桐的脸颊上。
他哭了。
二十多年都不曾对谁示弱的沈家老三,竟然哭了。
宁家小少爷瞪圆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有更多反应,又叫他俯身靠得更近,伸手抹掉了颊边的泪痕。他凝望得那样深,深得叫人无处藏躲,只能怔忪着看他落泪,又红着眼眶笑起来。
对不起,他低声呢喃,我知道你很疼,对不起。
十八岁时拽着他的手腕发狠,没等他醒来便匆忙离开医院,逃避六年之久还屡屡为了旁人叫他忍受委屈,他把他留在一场又一场无法逃离的噩梦里,对他的哭嚎求救置若罔闻,看他遍体鳞伤却熟视无睹。他在漫长的等待里细数自己的恶行,又因恶行而对他的小孩儿心怀歉意,如果可以,他只想把一颗心掏出来捧到他面前,告诉他,过去说的那些都是气话,他撒了谎,这颗真心不曾交予任何人,它只属于他,从头到尾都是他的,求他不要害怕,也不要厌弃。
他知道自己伤得他有多疼了,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不要他。
我不会走了,他拼命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却又像失控般不停低语,一遍遍跟宁予桐说对不起。
许是从未见过沈家人这样溃败,病房里的护工和保镖都震惊得无法言语。
宁予桐懵怔着,片刻之间安静得仿佛他才是安抚病患情绪的那一个。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的,他愣愣抬起左手拍了拍沈铎的后背,并且在他回以亲吻的那一刻无端哽咽,随即,他像颠沛流离后终于找到归处的旅人一样,卸下所有重担,伏在沈铎的肩上蓦然大哭起来。
病房外,和医生一道赶来的老太太掩住了自己的脸。
不知是不是积攒的气力彻底耗尽了,在病房声嘶力竭嚎哭过一回之后,宁家小少爷明显不再像刚醒来时那样折腾人。
他的情绪平静了很多,尽管仍旧不爱说话,但至少愿意接受医护的问询和检查,重新打营养针的时候也乖了,不胆怯不乱动,结束时还跟遭他为难的护士道了歉。
即便很艰难,但沈铎仍然看得出来他正在努力消化母亲告诉他的所有事实——六年前他们就和好了,没有苦难没有波折,顺顺利利走到了现在,往后也必定会相伴到老。至于他为什么会出车祸,会受伤,那也只是一场意外。
这当然是彻彻底底的谎言,可只要他能接受,善意的谎言也未尝不是叫人皆大欢喜的真相。
身为母亲,老太太一开始还很是不安,但时间一长,沈铎发现他的小孩儿是真的想不起从前那些事情了。从家人到朋友,凡是听过母亲提及近况的,他都表现得很茫然,往往老太太说完一遍,他还得跟他再确认一遍。
因着陌生的感觉,他的潜意识里似乎非常缺乏安全感,他会在发呆之后突然跑来要他抱,偶尔半夜三更爬起来抱膝蹲在沙发前打量他,又或者在他们相处时反复察看他包着绷带的手掌,以确认自己真的醒了过来,这一切并不是等待他再度坠落的一场梦魇。
冬日寒凉,他在夜里醒来的次数一多,沈铎便自觉拉了张椅子到床边守着。他读那些从家里找出来的画册给他听,哄到他困倦眨眼,又耐心拍着白乎乎的小被子直到他彻底入睡。但在这之后沈铎也是不能离开的,他睡得不安稳,因此总习惯拿自己的尾指虚虚去勾沈铎那一根,就如摇着尾巴撒娇的猫崽儿似的,不动声色依赖他,有什么动静也能即刻知晓。
精神再好一点的时候,医生为他重新安排了掌骨手术的日期。一旦病患配合,原先所有的问题便都迎刃而解。术前的准备充分到位,手术也进行得很顺利,全麻,过程中没叫他吃到半点苦头,就是术后他因为缝合针线结出的伤疤难过了许久,沈铎怎么安慰都没用,垂头丧气的,一直等到老太太来了,他才慢吞吞把手伸到她眼前,小声问,会不会以后都这么难看,好不了了。
他看了沈铎一眼,又认真对母亲强调,你要说实话。
这孩子,怎么总是要招她哭呢。老太太小心拢着他的一双手,忍着鼻尖酸涩,温柔说,怎么会呢心肝,你不要多想,好好接受康复治疗,等再恢复一些,咱们就去做祛疤手术。我的心肝永远是最好看的,手也最灵巧,妈妈还等着你弹琴给我听呢。
宁家小少爷还是拧着眉头。他似乎没有什么信心,但最后仍然听话地点了头。
康复治疗在术后一周开始,初期只进行最基础的被动屈伸辅助,当手指能够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活动之后,再视愈合的程度开始主要功能锻炼。宁家小少爷前后躺了快小半年,长期固定使他的指骨关节出现了挛缩,因此在一开始他便做得很是吃力,手指伸不直,几次简单的按压就能让他疼出一身汗,为了不叫出声来,他甚至连嘴唇都咬破了一回。
他越是忍耐,老太太便越是疼惜,她见不得他受苦的模样,因此没忍住在他面前掉了眼泪,自那之后,除了辅助的医护,治疗时他不再允许其他人进入病房,就连沈铎也得乖乖到走廊上去等着。
在掌骨康复治疗之外,他每天还要遵照医生的嘱咐服用不同种类的药片,这是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他怕疼又怕苦,吞药片对他而言无异于受刑。沈铎去问医生能否减量,但医生委婉提醒他病人往后很可能需要长期服药,因而他也只能妥协,每到吃药的时间,便将人拥在怀里,摊着掌心一颗颗数药片。
花花绿绿的小东西被分成了好几堆,宁予桐不情不愿吃一次他便亲一次,有一回赶上小孩儿又不高兴了,转头就给他渡了一口,见他要喝水还不允,非叫两个人被苦得一道在沙发上呸呸吐舌头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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