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开始时与寻常无异,但没多久,是祖父自己难得有了聊天的兴致,搁下筷子,在原本只听得见碗筷响动的饭厅里一面舀汤一面问,你们今天不是该去参加秦家那小子的婚礼?我听说迟迟还给他当花童了?
他看向自己的小孙女,又问,怎么样啊迟迟,有意思吗?
长辈问话,那自然是要恭敬回答的,但早晨的经历实在太复杂了,沈迟也不知道父亲是否同祖父提过那场车祸。这一天的遭遇让她至今都惊魂未定,祖父的问话使她再次感到强烈的不安和慌张,她囫囵咽下一口排骨肉,举着筷子看向自己的父亲。
祖父因为她的异样而疑惑皱眉,随后沈迟听见父亲咳嗽了一声。
他举筷往她的碗里夹了一块青笋,似乎打算替她解围,但没等到他接过话茬,坐在餐桌那头的姑母却突然摔掉了手里的瓷碗。
刺耳的响声登时将整个饭厅里坐着的人都吓了一跳,祖父瞪圆了眼睛去看姑母,无声责备着她的失态,父亲同样给长姐递了眼神,但姑母仍旧视若无睹——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她的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转头示意仆佣将他手边的空了的汤盅撤下去。
“这饭我是吃不下去了!”姑母瞪了父亲一眼。她说得委屈,像是要哭。
父亲依然很平静,但沈迟却吓得不轻,果不其然,当祖父威严质问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姑母立刻撒气一般全说了出来——沈迟很不明白才过了短短几个小时,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她将婚礼上不愉快的桩桩件件都说了一遍,也提到了那起意外的车祸,但相比那个哥哥严重的伤势,她仿佛更介意他的行为给叔父带来的流言蜚语,尽管现在都没人知道他们吵的那一架对他是否影响深重。
“这不是威胁是什么?!”姑母愤愤说:“他怎么还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强迫阿铎接受他!宁家那老太太总抓着阿铎的错处不放,也不看看自己养出了什么样的孩子!”
她说着,又将矛头对准了父亲:“还有老二也是!怎么说他都是你亲弟弟,自家的人关起门来教训就是了,哪里轮得到外人来指手画脚?他们要把他打死了你知不知道呀沈煜钦?!”
饭桌上鸦雀无声。
仆佣们垂着头,就连她的外籍姑父叫了一声沈都被妻子强硬打断了。
沈迟害怕极了,她担心祖父会因为家事处理不当而责罚父亲,但她的父亲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沉默,甚至还能平静招来佣人,吩咐他们待会儿将后厨预备的糖水送一份到小小姐的房间里去。
沈迟终于叫了一声父亲,他转过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脸儿,并不急于辩解。很意外的,死寂间,倒是祖父先和姑母吵了起来——他勃然大怒,高声质问姑母那个哥哥是否还在医院里,姑母只答了一句是他便将饭桌拍得震天响,破口大骂叔父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账。
整个饭厅都是他的咆哮声,他责骂叔父,也训斥姑母在纽约时没有好好管教自己的弟弟,瞒着家里纵容他和一个陌生男人结了婚,现在离婚了,闹到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他这一张老脸都要被臊光了,还怎么能在故交面前抬得起头。
“打死也好!”祖父气得面红耳赤:“叫他死了就别回来了!”
“您这是什么话?!”姑母难以置信,很快替叔父叫屈:“合着宁家就占理了?也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成心想养那小东西来祸害阿铎!还是个母亲呢,早些年自己的孩子是谁照顾的她都忘啦?我还没计较她家叫阿铎卑躬屈膝伺候人,她凭什么看不起咱们家?!”
“沈之虞!”
“您到这时候了还要顾着交情吗?!阿铎姓沈,是您的亲儿子!我允许他跟尤杨结婚怎么了,难不成我也要帮着外人来逼他?再说了,他会离婚,还不是要怪宁家那小东西从中作梗?!”
祖父横臂扫掉手边的餐具,瓷碗白盘七零八落碎了一地:“我就是没逼他才让他胡闹了这么多年!他姓沈?他还知道他姓沈哪?!”
“我还不够仁至义尽吗?”他又逼问姑母:“当年他要喜欢宁家的小儿子,我千方百计拦都拦不住,最后好不容易替他赔礼道歉收拾完烂摊子了,好家伙,转眼就给我带了个不清不楚的男人回来!宁家的小儿子就算了,一个家世人脉处处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也配进沈家的门?!”
“你说我没把他当儿子,他拿我当过他父亲吗?!”
饭厅的地上一片狼藉。
祖父拉着脸喘粗气儿,重重拍了一掌餐桌便气冲冲离席,猛然起身的动作还带翻了面前的味碟,管家为难地来回看,最后还是跟他一道上了楼。
大人们吵得不可开交,沈迟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姑母叫老爷子训得眼里噙泪,像是依然不能接受他对弟弟的指责。祖父不在了,剩下的长辈各怀心思坐着,片刻后,姑母拭着泪痕对她的父亲咬牙说:“……沈煜钦,我是真没想到你能这么狠心。”
沈迟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她听得出来叔父的处境很不好,但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被姑母这样迁怒,她低下了头,直到父亲伸手将她抱起来。
他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在同她一起回房间之前,他总算对姑母做出了回应,只是语气并不好:“大姐,我警告过你了,父亲没你想象的那么在乎阿铎。说真的,哪天你弟弟要是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了,那可都是你的功劳。”
父亲从未对姑母说过这么不客气的话。
沈迟依在他的肩头,不太敢看姑母的脸色。父亲抱着她回到房间,远离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她才慢慢放松下来,坐在床沿上看着父亲忙里忙外,帮她严严实实拉好了窗帘,又拿过糖水屈膝下来一口一口喂她吃。
一天折腾下来,小姑娘真的累坏了。她吃不准父亲是否生着气,因此想了很久还是不知该如何问起,但大概是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仿佛早早洞悉了她的心思一般,在喂完手里头一碗糖水之后,抬手拿纸巾帮她擦了嘴,温和说:“你叔父好着呢,小孩子家,别听大人瞎说,知不知道?”
沈迟怯怯说好,数着小裙子上绣的白铃兰,有一会儿才说:“可姑母为什么要骂你呢。”
父亲并没有回答很清楚:“你姑母小算盘没打成,当然得生气了。”
“迟迟,”他突然又叫她,像闲聊一样问:“你喜不喜欢送你花球的那个哥哥?”
原来父亲知道她的花球是谁送的。沈迟楞了一记,又如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喜欢的,他对迟迟很好……他现在怎么样了呀?”
父亲笑了一声,起身将手掌里的玻璃小碗搁到床头柜上,一面帮她解开嵌着漂亮头饰的小辫子一面说,没事的。他跟迟迟一样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会没事的。
沈家小小姐不明就里眨着眼睛,但她的父亲不再解释更多了。
他还有不少公务要回书房处理,忙起来大概是不能来查夜的,因此父女俩提前对彼此道了晚安。高大可靠的父亲替乖巧的女儿关好房门,在他下楼之后,约莫有半刻钟的时间,沈迟听见窗外传来了逐渐远去的车声。
自半山到市区,车辆必须经过一段幽深的隧道。
早在秋季到来之前,山间的蟪蛄已经隐匿声息,假若是清晨,放眼便能望见道路两旁枝丫泛黄的高大林木,稍微再往里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也悄然结出了鲜红色的果实,一切垂垂向晚却又包含着另一种生机,但当夜幕降临,枝干细密交错的植物只在渐长的暗色中显得苍凉诡秘,车辆穿行其间时犹如略过幢幢鬼影。
黑色的林肯从沈宅开出有一段距离,眼见着都快到目的地了,沈家的管家却还是提心吊胆不能松懈——老爷子是临时起意要来医院的,他和家里的大小姐吵过一架,因为老幺的无耻行径而雷霆威震。他已经许久没这么动怒过了,年前那一次不欢而散之后,父子俩足足有半年不曾见面,即使家宴上他们的交流仍是矛盾重重,但管家看得出三少爷到底是有意避让的。
哪怕三少爷失败的婚姻在背地里为人诟病,但他好歹也没将外头的男人正儿八经娶进家门来。管家那时还暗自庆幸这对父子的关系总算要有所缓和,可他万万不能料到家宴的平静还没过多久,自家少爷又险些闹出一次人命来。
宁家从前的家主同老爷子是过命的拜把子兄弟,他知道主人家有多重视两家人的交情。六年前匆忙送走儿子已经叫他们有了过节,老爷子好不容易才平息宁家人的怒火,先头还欠着一堆人情债呢,眼下三少爷又带着新人回国来,说实在的,这回无论怎么看都是他做得不妥当。
早先便是他先去招惹的那孩子——宁家的小儿子,管家想,老夫人真正的心尖肉,听说这会儿情况怕是不大好——眼下当家的先生是这么跟老爷子说的,也正因他开了口管家才愈发担心,老爷子退居幕后已久,他对少爷的冷漠即是对他最后的容忍,如今毫无预兆决定要到医院去探望,他总感觉事态会变得更加严重。
市区里最有来头的私立医院并不难找,沈家也时常同他们打交道。
入了夜,医院的大楼静悄悄的,管家陪着老爷子一路寻到了重症监护室,主人家走得快,大步流星出了电梯,管家赶忙跟上,但没走两步又随着他停了下来——时间不早了,重症监护室外头却还三三两两站着人,靠近他们的是宁家的主事,他正拿着手机讲电话,余光瞥见他们之后立刻沉下了脸,再不远便是他的母亲,宁家老二和老三陪她坐在长椅上,她看起来很憔悴,哭过了,眼睛还肿着,隔了一层玻璃失魂落魄望着重症监护室里的孩子,就连宁予杭走过去告诉她沈家来人了都没有反应。
在离她稍远的角落,被两个保镖隔开的正是家里的三少爷。管家只消瞧了一眼便惊得不能说话,他从没见过那样低落萎靡的沈家三少,他的头发散乱在额前,脸上青紫斑驳,眼睛里又渗着血丝,整个人的状态明显比离群索居之前还要消极,形单影只的,着实叫人难以将他和往日意气风发的沈氏掌管者联系在一起。
他和宁老夫人看着同一个方向,因此也没有察觉到父亲的到来。
宁家小少爷一度自杀未遂,这次又仍是命悬一线,不知能否顺利清醒过来。老爷子虎着脸,似乎连骂都不想骂了,倘若这个不省心的孽障早些年能够听话同他的小孩儿保持距离,又或者在风波平息之后回国重新开始他们的关系,两家人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沈家的脸面左右是被这不孝子丢尽了,老爷子气得太阳穴作痛,咬牙迟疑了片刻才上前去和他的故交搭话——这应该是六年来他们头一回碰面,老爷子过去心虚,退休后不再因公事往来,他便顺理成章选择了避而不见——最恰当的方式不外乎如此,反反复复的,饶是再好的交情怕都早已消磨殆尽,见面也只徒增恨意罢了。
老爷子脸皮薄,好半天才叫了一声弟妹。宁家老夫人还是没有反应,她的长子又俯身低声重复了一遍,她恍惚着抬起头来,许久,涣散的目光才对上了面前的旧日故交。
大半辈子都没对谁低过头的老爷子在她冰冷的注视中只感到难堪,他斟酌着词句,但没能开口便被老太太一句话噎住了喉咙眼儿。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宁家老夫人脸色苍白,语气却十分坚决:“该说的话,六年前我已经说过了。”
“弟妹——”老爷子有口难言。
宁家老夫人别开了视线。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恨得牙关打颤。在他不称职的父亲到来之前,这个用虚伪的表象蒙骗她十多年的孩子向她折了脊梁骨,声声隐忍的模样叫一家子都震惊不已,可她却丝毫不再感到心软了。他那做小伏低的卑微姿态只叫她想起从前,当她的孩子仍然全心全意信任他的时候,她也这么求过他。
少年的暧昧不可能隐瞒得滴水不漏,身为母亲的敏感使她警觉,偶然撞破的荒唐场面又叫她夜半心惊,所以她去求他。顾念两家人的颜面顾念孩子们的尊严,她甚至都没有把话挑明,只在私下将他招到跟前来,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字字恳切地求,阿铎,你待他好,就真心实意待他好,不要去伤害他。
沈家老三是何等聪慧又知世故的孩子,只一瞬的迟疑便明了她所指为何,但他并不畏怯,怔楞之后只像遵从她寻常嘱咐一样认真说好,要她放心。
如果没有他的纠缠不休,那么这只是他们之间永远不被知晓的秘密。可他的承诺实在太廉价了,所以哪怕他跪得再久悔意再深又有什么用,从前日日更换的床伴也好后来结婚的对象也罢,他自始至终也只爱自己一个人,她的孩子苦苦煎熬这些年,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你现在知道来求我了?她对他说,那你六年前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下跪的感觉好受吗?他曾经也这样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你……可我是真不明白呀,我骂他傻,骂他太天真,问他你到底哪里值得呢,他也不说,只是一直求,一直求,求到我把他关进房间里了还在哭,最后甚至不惜伤害自己就只为了见你一面。
所以阿铎,你不要来求我,他能原谅你,我不行。我到死都会记得是你毁掉了他的人生,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她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如果她的孩子不能清醒,甚至余生都要在监护室里沉沉昏睡直至死去,那她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整个沈家付出代价——可是,她又想,可是她坚信他会醒来的呀,她的心肝儿又乖又懂事,断断不能留着她一个人委屈地等他那样久。当他被推出抢救室的那一刻她就想清楚了,假若他能醒过来,她不会再逼他了,家庭子嗣都不重要,只要他平安健康身体无恙,她可以妥协,可以退让,甚至如果他不希望家里人去动沈家老三,那她也会为了他保住他一命。
但是只要一点代价,只要一点代价就好了。沈家怎么可以连一点代价都不付呢,她绝对不能叫他平白无故吃了这些苦头。
老太太笑得嘲讽,却又难以克制心头的酸楚。她咽了一记,仍旧痴痴望着她那躺在病床上的孩子,被无视的沈家老爷子在后生面前挂不住脸,再抬眼一看另一处的沈铎,登时便觉得火上心头。教训儿子总该是没错的,他向管家示意,叫他将自家少爷带着跟上来,自己背手朝着楼梯口走去了。
管家战战兢兢去要人,保镖们看了主事一眼,宁家长子默不作声,好半晌,面无表情的老太太偏了偏头表示应允,保镖们这才让开了。
管家引着人往外走,老爷子在楼梯拐角的窗户前等着,见他来了便重重哼气。当老子的脾气蛮横,做儿子的也不逞多让,父子俩原本就没多少情分在,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儿,老爷子怕是说什么也不能饶过他。管家正担心他们又要动粗,果不其然,老爷子连问都不问,上来抬手便是一巴掌。
老爷子年轻时底子好,现在起兴还能同旧部掰腕子,因此可想而知那一巴掌的力道会有多重。管家眼睁睁瞧着自家少爷被照脸打得身形踉跄,一下子便撞到了身后的门板上——动手教训一直是这对父子的家常便饭,十几岁的沈家老三从不在父亲面前露怯,如今亦然,纵使老爷子劈头盖脸连踢带踹打得人都要直不起腰了,他还是忍着嘴角滴淌的鲜血不吭声。
可他总不能真在外人面前把儿子打死哪。管家一边拽着老爷子一边懊恼,他实在不该将随行的保镖留在楼下,眼见着父子又要翻脸了,他怎么拦得住呢。
管家不住埋怨着自己,将老爷子往后拉出好几步才转头去看自家少爷的伤势。他靠着墙壁站稳了,一脸的血,可腰身挺直板正的,神色更是森寒,那阴郁的眼神让老爷子愈发恼怒,挣开管家又要往他身上招呼拳脚。
“混账东西!”老爷子的咆哮声震得人耳朵疼:“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回来!你现在要我怎么跟你宁姨交代?!”
“……打够了没有?”沈家老三抹了一手的血,不耐说:“你来干什么?”
老爷子气得颈边都现了青筋:“我来干什么?你都闹出人命了我还不来,怎么,等着沈家给你收尸是不是?!”
沈铎低喘着,好一会儿才说:“本来就跟你们没关系。”
“孽障!你再说一遍!”
“我说了本来就跟你们没关系!”沈家老三骤然暴喝起来:“你也是沈之虞也是!用不着你们再来掺和我的事情,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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