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情况如何,宁家兄长又怎么突然应允宁予桐辞职,他满脑门子的官司,站在小花园里拨沈家老三的手机,没人接,再找到他秘书那里去,却只听她犹疑说,沈总可能回云山苑去了,那位尤先生刚来过电话,像是有要紧事找他。
尤杨在云山苑等了整整两周。换做从前,他不能想象自己还有这样的耐性。
他经历了职业生涯中最混乱的一场晚宴,伴侣跟随他的青梅竹马离场后杳无音信,仿佛心神都被带走,理所当然遗忘了他们的约定,他让他回家来谈,并且答应给他一个解释——也就是这点可怜的执念支撑他在云山苑住了下去。
可虽说是住,他却不愿意开灯,每逢入夜便一个人在黑暗中静坐,周遭灰暗朦胧的一切带给他安全感,叫他不必看清这间家具摆设早已落灰,如同囚笼一样冰冷的公寓,也不必在清晰的记忆里痛苦挣扎。
即便他明白这不过是徒劳之举。
两周,满打满算十四天的时间,足够他记起发生在这里的桩桩件件。
云山苑落在沈铎名下,但当初挑选楼盘的时候却是他做主,沈铎中意僻静的高层海景,可他更喜欢热闹,因此他们才最终选定了这处开盘时千金难求的昂贵居所。所有的手续都是沈铎差人去办的,尤杨原也打算出钱,但沈铎却让他用那笔在纽约时攒下的资金去支持当时刚起步的公司,只有后来的装修设计才由他们一同操办。
家具一应采用的是北欧冷色调,沈铎本想在进门拐角的地方放一盛鱼缸,他连养什么品种都挑好了,只是尤杨知道后笑话他年纪不大爱好倒挺老派,他也便因此作罢,退而求其次在那地方起了一面玻璃花墙,放置绿萝盆栽,也养鲜花,奶白的铃兰跟小瀑布似的垂挂下来,午后的阳光照着,珍珠一般圆润清香。
沈铎回过头也同他开玩笑,说你这爱好就新潮,不也是跟提前退休的老人家似的养花种草,你要是愿意,改天我就叫人把半山那棵老槐树给你搬下来。
这话总是惹得尤杨没好气瞪他,但说归说,可当他摆弄那些小东西的时候,他也照样从背后缠过来打下手,偶尔还摔个花钵倒个水瓶,乐得给他添乱子。
花墙往里便是开放式厨房,做饭之于尤杨而言只是生活情趣,真正下厨的人往往是沈铎,他一直擅长处理那些尤杨鲜少去碰的食材,即使模样普通,经由他手做出来的味道还是足以媲美外头餐馆里的高级料理,尤杨的胃口就是被他这一灶私厨养刁的。尽管本身对于品尝食物没有太大的兴趣,闲时反倒更喜欢在客厅里看电影,但他似乎深谙其中门道。
占据了一层绝大部分面积的正是那处下沉客厅,沈铎不办公的话会在那里待上一整天,什么也不干,光是看影碟,战争片恐怖片什么题材都有,尤杨有时会被他裹着毯子搂在怀里一起看,时间一长,他会不自觉把下巴抵上他肩头,还不许他乱动。一个大高个儿,非得拿他当抱枕才觉着舒坦。
除了风格迥异的电影之外他们也看球赛,沈铎欣赏潘帕斯雄鹰,尤杨则是日耳曼战车的忠实粉丝,支持的球队不同,他们在电视机前很容易吵起架来,但最先败阵的永远是沈铎,尤杨争得面红耳赤,他却耍无赖亲他,亲着亲着球赛便成了摆设,他总要勾着他在沙发上来一次才罢休。
他们偶尔也玩游戏,电视墙下面一整排都是那几家大公司的碟子,时不时便有新款添置,但工作后时间终究不够用,因此大多时候也是闲置在那儿罢了——这一点其实备受尤杨诟病,因为比起浪费时间的电玩,他更喜欢和沈铎窝在书房里——那间一整面大立柜的书房,架子上满满当当摆着他和沈铎的书,办公桌实际上只有他在用,沈铎更喜欢坐在旁边的落地灯下翻原本。
他读诗歌,多数都是艰涩难懂的大家,尤杨曾经在纽约的雪夜里听他念波德莱尔,或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你应该明了,我曾因你而动心。
能记住的也大概只有这一两句,尤杨对诗歌话本不大感兴趣,好在沈铎也不止精通这一项,他起兴时还会一本正经和尤杨聊齐美尔的货币哲学,尽管留学时他们分属不同院系,但尤杨不得不承认他总能在专业之外给他带来许多独到的见解。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沈铎都是一个称职的伴侣,尤杨对这点从未有过质疑,他享受他们所拥有的生活,甚至也在好眠的夜晚展望过以后。
复式公寓的二楼是他们的卧房,打掉一面墙的主卧非常宽阔,拉开床侧的滑门便是衣帽间,西装常服和鞋袜分门别类整整齐齐,还有一扇柜子专门挂置冬季穿的大衣,每两件作一个款式,手工定制,沈铎隔上一段时间便会叫裁缝到家里走一趟,量好尺寸挑完样式,做好了再把新的送过来。
但此时那里大半都空了。
尤杨难以言说自己刚回家时看到那情状的感受,他回想了大致的时间,可能在他前阵子出差之后沈铎就叫人来拿走了他的物件,衣柜空落,可浴室和厨房里成双成对的东西倒一动未动。或许是他不稀得这些小玩意儿。
每一样物件,连同冰凉的空气都无时不刻提醒着他们久未归家的事实,尤杨一开始仍是惊诧,可随即从晚宴上倾覆而来的羞辱感又使他在两周间格外矛盾与愤怒。他意识到沈铎再次选择了逃避,那强烈的抵触使他更加笃定何易安那笔资金的来源,同时也愈发怀疑他们的婚姻,还有他和那个宁家小少爷之间暧昧不明的交往。他们到底发生过什么,尤杨迫切想探究,但也始终无从下手,他和沈铎的交际圈并不重叠。
尤杨快要被自己的处境逼疯,前所未有的压力与焦躁使他活像个困在透明罩子里的精神病人,白天时出门笑脸迎人,夜里还要强迫自己克制几近崩溃的情绪去思考,如果一通电话后表现出的异样便能叫沈铎弃下爱人追随他而去,那宁予桐绝不仅仅是一个相伴长大的外家弟弟这么简单,或许他们曾经也在一起过,可如果是这样,沈铎为什么会离开他,沈之虞那番别有深意的劝诫里又隐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们之间的纠葛,复杂得他根本看不清。
尤杨试图寻找佐证自己想法的蛛丝马迹,为此他几乎将沈铎历任床伴的脸都回想了一遍,但不论妩媚妖娆风情万种,还是天真清纯惹人怜爱,沈铎分手时的态度大都相同,没有惋惜也不曾可怜,仿佛只是情事过后换一床新被那样理所当然到残忍,他看不出宁予桐与他的那些情人们到底有什么差别。
尤杨一度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直到他在暴雨如注的深夜再次想起了一个人,沈铎婚前最后一任床伴,那个站在玄关外拉着他哭闹不休的男孩儿——尽管画面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但当他回过神来,也陡然明了让他始终感觉奇怪的地方在哪儿——回国出关时他便无端觉得等候在外的年轻人很眼熟,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在纽约早就见过这张脸。
即使严格来说他们的五官并不相像,宁予桐也偏白,可一旦看久了,笼统的轮廓却很容易叫人生出错觉,尤其是泫然欲泣的瞬间,那个男孩儿简直和晚宴上被沈铎粗暴打断的宁予桐一模一样,只是那个小少爷的悲恸掩饰得更好,与生俱来的骄矜似乎不允许他在外人面前露怯。
一切早在冥冥之中就有了答案,无怪乎当时认识他的朋友们总是打趣他不简单,毕竟沈家三少对那孩子的宠爱可谓毫无底线,那种纵容,绝非贪图新鲜。
假若尤杨没有回国,他只会觉得那无非就是沈铎动了真心喜欢过的一个人,可现在,当他见过宁予桐,他们又不得已走到了这一步,他才恍然醒悟那些夸赞形如嘲讽,就算后来出现的人不是他,沈铎恐怕迟早都会和那个男孩儿分手。他怎么可能拿他当心头肉,真正在他心里面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宁予桐,其他的,也只是供他用于自欺欺人的玩物罢了。
他的伴侣的确像是可以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可叫尤杨想不通的是,如果他一开始就注定倾心于宁予桐,那为什么还要远赴美国,又与他结合成这样一段婚姻。
尽管尤杨一再克制自己不要将一切往最残酷的方向去想,但他还是无法摆脱压在心上的重重阴云。绝望的境地使他夜夜辗转难眠,他 只想要一个解释,一个只有沈铎能给并且他允诺要给的解释。
他就快走投无路,因此在被沉重的猜疑和耻辱撕裂之前,终于拿起手机沈氏的秘书处拨了一通电话,请他们转告沈铎,让他回一趟云山苑,他在这里等他。
溽暑的雨夜使得鸟雀鸣虫都歇声,整间公寓如同泡在水里一样死寂。玄关传来响动的时候尤杨没有转头,当客厅顶灯亮起,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灯光刺目,他有一会儿的功夫才适应过来,皱眉去看走过来的男人——他的伴侣像往常一样把臂间的外套搭在沙发上,他坐了下来,似乎出于习惯要倒水喝,可方木矮桌上蒙灰的水杯又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伸向一旁的烟盒。
他点了一根烟,打火机被随意抛掷到桌上。那眉宇间的倦怠和冷漠难以掩饰,但叫尤杨意外的是他脸上有伤——一道横裂眉骨的口子,皮肉间还留着缝合针线,这处之外颧骨和嘴角也挂了彩,许是快要愈合了,痕迹倒不明显,只是瞧着无端让人感觉戾气深重。
尤杨不觉怔忪,好在这仅是一瞬间的反应,他忍住了伸手触摸的冲动,冷声说:“我在这里等了你半个月。你告诉我回家好好谈,我回来了,可你呢?”
他的质问没有得到回应。
朦胧缭绕的烟雾横亘在他们之间,模糊了沈铎山岩一样线条冷峻的面孔。正如同那受了讨厌的邀约而不得不登门拜访的宾客,他显然不是很愿意同他谈这些问题,好半晌,尤杨才听见他说:“何易安的钱是我给的,一千来万,不是什么大数目。”
他终于承认了。尤杨艰涩吞咽了一记。
他当然知道千把来万对于沈家三少而言并不是什么大数目,过去哄床伴开心时花的钱恐怕都远不止这个价,让他感到愤怒的是他一直被看低着,先前在纽约也好,现在回国了也罢,他在沈铎眼里不外乎一个需要砸钱胡闹的小孩子,而不是白纸黑字缔结关系的婚姻伴侣。他始终学不会真正尊重他,尽管他已经无数次强调过他不需要资金上的任何帮助,而沈铎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错在何处。
他也不单这一个错处。
尤杨面色苍白,他的背脊因室内闷热而渗着汗,可手指却像冻僵了似的冰凉到毫无知觉。落地窗外的雨水倾盆而下,他慢慢松开了牙关:“……你要解释的只有这件事情吗?”
晚宴后为什么匆匆离场,离场后又去了哪儿,还有宁予桐呢。作为伴侣,他比谁都有资格知道他的行踪,可仿佛永远只有他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咬着烟的沈铎终于对上了他的视线。烟星正燃着,他抬手从嘴边拿掉了,也正是这时候尤杨才发现他的指骨上也伤痕累累,结痂的地方下甚至还浮着尚未消退的淤青。这段时间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尤杨问不出口,也因此愈发绝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沈铎似乎笑了一声:“你还是想知道。”
“因为只有我不知道,”尤杨倾身逼视他,一字一顿说:“只有我。”
与他隐忍的愤怒不同,沈铎进门后一直表现得很平静,连说话的语调都无甚起伏。他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夹着烟的手指,随后再度看向了尤杨:“你要是真的很想知道,那这次我可以告诉你,过去所有的一切。”
其实哪怕是到了不得已分居的地步,沈铎也不曾想过把他的爱人拉下水。过往的纠葛只关乎他和宁予桐,如果可以,他仍旧希望尤杨不要知晓一丁半点,因为这除了让他不高兴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但爱人的执著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既然他还是那么想知道,那他就顺他的意,索性全都说开了。
“他母亲出了意外,我到医院去探望,和他家人起了一点争执,”沈铎把烟缸拾到面前,点掉了燃灰,沉声说:“我以前也跟你说过,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才六岁,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半山,就是那个你不想和我回去的地方。”
“我们一起长大,他家里有哥哥,但哪个都讨不了他的欢心,毕竟他是我一手带大的,要多喜欢我就有多喜欢我。后来等他再懂事一点,我们接过吻,也上过床,可是大概在十六岁生日过后没多久,他自杀了。因为我找了新的女伴,他觉得我背叛了他。”
尤杨怔住了。
沈铎眯眼吁了一口烟气,凭着模糊的记忆低头比划:“割腕。大概……这么长的一道伤口,很深。等我赶到医院之后,抢救室外整条走廊都是他的血。”
“你从前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放着国内的纨绔子弟不当,去纽约给我大姐效力么?”他碾灭了手里的烟头,自嘲似的牵动嘴角:“因为她要是不带我走,我就会把这条命赔给他。”
尤杨的脸色差到了极点。
他隐约猜到他们之间纠葛复杂,但当他的伴侣真正将他们的过去开诚布公摆在他面前,他依旧惊诧不已。沈铎从来没跟他提过这段往事,哪怕他们在婚前心无芥蒂谈过各自的情史,他有意隐瞒,而尤杨也不曾觉察过宁予桐的异样,尽管他们有过一段短暂的共事期,但他完全没注意过宁予桐的手,宁家小少爷看起来同旁人别无两样,公事场合一律身着正装,袖扣紧得一丝不苟,谁会想得到他的左手还有那样可怖的伤痕。
可这又算什么呢。尤杨想,假若他们情真意切,又是被迫分离的年少爱侣,沈铎跟随长姐远走他乡之后更不惜费尽心思去宠爱一个廉价的替身,那么他的存在,包括他们的婚姻,在这个人心里还有什么价值。
他爱过他吗,还是一直为宁予桐留存真心,又或者他根本只爱他自己,否则按照他绝不轻易被人左右的性格,怎么可能不去挽回呢。
“所以颐品传媒真是沈家送给他的?”他问得艰难。
沈铎许久才说:“一份赔礼。”
那何止是一份赔礼。尤杨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把视线转向一旁。
沈铎又敲了一支烟,在一室静寂中靠着沙发默不作声看他,形如每对冷战后迫不得已坐下来商谈的寻常夫妻,他们之间气氛尴尬紧张,甚至还带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但这都是尤杨自己的选择。
沈铎垂眼打量青紫斑驳的指骨,高强度拳击带来的痛感早已麻木,越是想将火气泄出去,他就越是心烦意乱,最后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缓解与日俱增的焦虑。宁予桐仍是不肯见他,这已经使他快要压制不住骨子里暴虐的那一面,但正是这时秘书却转达了尤杨的来电——三个多月,或者更久一些,他以为他的爱人终于能够冷静下来体谅彼此,可等他回到云山苑,面对的依旧是态度冷硬的质问和永无休止的指责。
他的爱人似乎一直介意他和宁予桐的过去,但如同他执着探究一般,他也快对这样无止境的退让和包容感到厌倦。如果迟迟换不来对方的理解,那么他何必再做无谓的牺牲。
他总该明白,心灰意冷的人不是只有他一个。
暴烈的雨水噼啪砸落在窗户上,沈铎每一根神经都隐隐作痛。他摁住眉心揉捏,却冷不防听见了尤杨的声音:“……在纽约的时候,你为什么对他只字不提?”
沈铎睁开眼睛,拧眉说:“我不想你掺和进来。至于其他的,我够坦诚了。”
“坦诚?坦诚就是回国后一张饭桌上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关系,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诋毁嘲笑!”尤杨的脖颈绷得僵直:“是,就当他是为你自杀过,你欠了他,所以呢?你要奠念你们之间的爱情,还得拉上我来当陪葬品吗?!”
沈铎登时便顿住了。但他很快抬起头,没有回避尤杨咄咄逼人的目光:“你从来就不是陪葬品,我爱过你。”
犹如水滴落入灼热的油锅,尤杨彻底被这句话挑起了怒火:“你爱过我?!沈铎,回国前你总想强制我按照你的安排去工作,回国后你他妈明明知道你那些狐朋狗友想为难我,你却硬要带我去参加那种见了鬼的聚餐!现在呢,你又给了何易安一千多万来羞辱我,还和你的青梅竹马在我面前唱苦情戏,这样你还敢说你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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