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被擦了擦,塞回甲字牌锦衣卫手里,她什么也没说,依旧平静地继续吃着。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县令喃喃自语,似乎正在增强什么信念。
甲字牌锦衣卫没有说话。
她需要好好地品尝这些菜,或许这就是她最后一顿,诡物随时都有可能给出答案,随时都有可能吞噬她。
她已经做出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如今只能去相信,去等待那个最终的结果,或许疾病仍然无可遏制,或许整个松城都可能消失在这场灾劫之中,但是她会走在最前头,就像是过去每一个锦衣卫所做的那样。
半晌,她低声道:“坐下来一起吃一口吧,吃完再去做事吧,没关系,我在这里。”
梅雨天不仅让人烦躁,也让鬼发恶。
红鞋子跺了跺脚,显然不满于伞外飘进来的雨点打湿了她秀美的鞋面,油纸伞朝她倾斜,握着伞柄的手是一只染着深黑色丹蔻的手。
在瓢泼的雨声下,声音都显得极其模糊:“确定是这儿么?”
红鞋子兴奋地点了点脚尖。
伞下传来沙哑的笑声:“好,好,这次再错的话,我扒了你的鞋垫。”
“事情不容乐观。”
顾定邦沉声道。
“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全城搜捕了,不再使用自己的手段,而是选择简单粗暴的办法。”
抱着章鱼的镖师老三脸一白:“那小章鱼他怎么办……”
章鱼如今长到了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手臂一直好好地被裹在了厚厚的袄子里,为了避免他异于常人的生长速度被发现,基本上他都待在客栈之中绝不出门,给别人提供记忆点。
章鱼摇了摇头,他的话仍然说得不是那么流利,但是如今已经可以完全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我可,可以,砍掉手。”
小孩拽着自己的手:“砍掉就一样了。”
“说什么呢!砍掉手你就死了!”镖师老三担忧地斥道。
那几条手臂与□□连接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是不重要的模样。
“没关系,我没那么容易死。”章鱼小声道。
“别说了!”顾定邦头痛地制止。
“一定还会有其他的办法的,这偌大的松城真就没有一个外来鬼么?”顾定邦挠乱了头:“该死,要是这时候万蕊教的鬼能出现在这里就好了,起码解了燃眉之急。”
“许是这里的锦衣卫下了大功夫,毕竟是交通要道,若是摊上某些个鬼藏身于中,杀人越货,又或者是举行化诡仪式的话,那松城还有什么人愿意来呢?”时愿晃动着手中的发簪,咬牙:“要不然,我就带着我侄子杀出去!城门口那些守城军,不是我的对手!”
“不,不不……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顾定邦头痛地环视周围,各个都陷入冥思苦想的深渊,可见他们这一圈人在这儿,竟然没有一个聪明人!
火烛烧得快要见底。
镖师中的老六痛苦地发出了一声呻吟:“要是教主在就好了!教主一定能够给我们答案的!教主那么聪明,向来走一步看十步!”
教主,六味这家伙确实比他那个纯良的模样还要心机深沉。
顾定邦苦笑一声。
这家伙真的很擅长用着那张脸骗人,虽然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而且那家伙也不知道对寄空那个大和尚干了点什么事,以至于他很关照他们这儿“一家”,会在搜查的时候专门过来提醒他们如何注意防范,还送了点米粮过来。
“走一步看十步,是啊……”时愿怀念地点点头:“要是他在就好了,他一定有莫名其妙,但一定能让我们脱困的点子。”
她至今都很难忘怀六味对着万蕊教中人,斩钉截铁地说顾定邦怀了他的孩子,又在大庆典上让众鬼怀孕,导致他们无法行动,而后带着他们逃跑的那段日子。
时愿抬头,六味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空中回荡。
“该死的臭和尚!”时愿想到这个就来气,极其入戏,也极其咬牙切齿道:“老娘给佛寺花了那么多钱,他们这群该死的吞金兽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居然还害我小妹陷入困境!还我一家逃脱不能!还要害我小侄求生不能!”
要不是被佛门通缉,他们不得不花了点时间变装寻找更合适的身份证明,他们也不至于被困进了松城里,又被牵扯进了松城大疫里,要是小章鱼被搜出来,凭借着这场灾难的规模,众民的愤怒,哪怕他与此事毫无瓜葛,他也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砰——”
时愿手中长棍被拍在桌案之上,这还是其余人头一次见到她情绪波动大成这样。
长棍在桌案之上晃了两下,发出极其沉重的闷响,似乎并不简单,重量也绝不轻便。
镖师几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扰到这位大姐头。
虽然大姐头现在很和善,但是当时他们初见之时,人那一脸的东西,他们是半点不敢忘啊。
只能说,他们面对着六味是向往中掺杂着爱戴,面对顾定邦是佩服之中带着点微妙的同情,面对小章鱼时是喜爱,那面对着时愿,那就是全然的尊敬里挟裹着畏惧。
“小姑姑……小姑姑!他不是给了我们这个么!”
一直在旁听的小章鱼念叨着,念叨着,突然三只眼睛一亮,扑到床边,两只手举起一本书,四只手指着书,剩下两只手高兴地在空中游动。
“可这只是用来变装……”顾定邦强笑着接过来:“咱们一家都在这儿,小姑姑还被带走了,变装也不能……”
“等等!”顾定邦一愣,他哗啦啦翻开书:“变装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能不能……”
“变成另外一个鬼呢!”时愿抬头,接话道。
二人对视一眼。
都有个大胆的想法。
松城里没有鬼来顶锅,先现造一个顶锅!之后的事,到时候再说!
药堂里。
大家都在吃午饭的功夫,静文帮六味找准吃饭的位置后,找了个如厕的借口,悄咪咪溜了出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小树正拿好了馒头放进布袋子里,转过身,熟练地往自己的脸上系上布巾。
静文实在是好奇,当日六味到底给了小树什么东西,就打算瞅准机会直接去问小树。
小树提起自己的背篓转身就走。
他今日要去和爷爷一起吃饭。
疫病区忙,不管是衙役还是帮工都很忙,他们祖孙两个也就只有吃饭的时间能见上一面。
疫病区的没有染病的人,自然是根据工作区域的不同分开来居住,爷孙两个都算是后勤,考虑到小树的年纪,那时师爷便将他们的住所分配到了一起。
小树刚进他们的小院,就听见了一声压低了的咳嗽,他脸色一变,连忙左右看了看,还好他们本来就住得很偏僻,又是吃饭休息的点,似乎没有人听见。
小树转身进屋,关好门。
背死死贴住墙壁的静文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她扭头就走,当机立断打算去向衙役举报,但是很快,她就停下了脚步。
不行,只是一声咳嗽算不了什么,或许只是小树爷爷呛到了。
静文纠结片刻,咬咬牙。
她是县令家的孩子,自有小学堂科考的打算,从小允文允武。
静文转头身段轻盈地翻进了小树家的院墙。
小树给爷爷倒了一杯热盐水,从自己的布口袋里掏出一颗乌黑的,被搓成圆球的丹药状的东西,一脸认真道:“爷爷,吃这个!这个一定能够治好你的病!”
小树爷爷惊疑不定:“孩子?你……”
“爷爷,相信我,我就是吃了这个……”小树将丹药举起来,指着自己:“才好的。”
“可……”小树爷爷犹豫地看了眼孙子。
这疫病哪怕是县令大人纠集了多个名医也无法治好,据说是鬼怪播撒而出的东西,凡药才治不好。
这等病,孙子手中的丹药又怎么像是有用的样子呢?
他已经咳了两日了,小树爷爷知道自己许是得了这要人性命的东西,他本该进入疫病区,可是他舍不得啊,进入疫病区后,他这把年纪,估计也等不到鬼怪被消灭,死前连孙子最后一面估计也见不到了,他不想,他也是真的不敢……
小树前些日子的有些咳,但很快就好了这事他也清楚,他一开始本以为小树得的不是那个东西,但……万一呢?万一真的是这个治好的呢?万一他不用进那疫病区?万一他真的能够和小树一起好好活下去呢?
鬼使神差,在小树焦急且恳切的目光下,小树爷爷终究是伸出了满是伤痕的手,抓起了那颗药丸,塞进了嘴里,吃起来不苦,甚至有点山楂的香甜。
小树登时绽放出了笑容,信任地看着手中的药瓶:“爷爷一定会好起来的!爷爷不会离开我的。”
“对,对,爷爷不会离开我可怜的小树。”小树爷爷满含热泪,本想将孩子拥进怀里,最终却只是摸了摸小树的手,给他调整好脸上的白布。
静文神色复杂地转回脸,低垂下头,靠在屋外斑驳的墙壁之上,静文只觉得心中有种激烈的情绪在涌动,而后酿成了痛苦的无奈。
寄空和身边同行的人一间一间敲开了客栈的门。
顾定邦抱着睡着的章鱼,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地拉开了一小道门缝,紧张地露出一只眼,等终于看见了寄空和尚,他才终于拉开了整道门:“法师,您怎么来了?”
他将门拉开后,一只手抱着孩子晃,一只手捂住章鱼的头。
要是没能骗过去,他就直接抱着孩子跑。
“别叙旧,要贿赂我们么?”身着黑袍的人淡声道。
顾定邦的笑容僵在脸上,半点话不敢说了。
说出了暴言的黑袍人却只是自顾自地走进房内,客栈的套房里有三间卧房,听见声音,一个朦胧的身影从一间房内探出身来,似乎是那个特别羞涩的章家姊妹。
黑袍人转头看了一眼:“你们排在一排接受检查。”
顾定邦和羞涩的“时愿”站在一起,见黑袍人又往另一间房走,顾定邦连忙道:“那间是我小妹的房间,人不在这儿。”
“她在疫病区。”寄空不乏愧疚道。
“……原来是这样。”黑袍人眯了眯眼。
他靠近顾定邦,准备先将这孩子抱下来看看,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小孩鬼并不少见。
他刚抱住了腰,突然,寄空和他两人皆是头一扭,像是感知到了什么。
黑袍人当机立断松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探出身去瞧,雨从天际坠落,拍打在黑袍人脸上的面巾之上,忽而,他头上荡过一阵风。
只见头顶掠过一个快如雨燕般,轻盈的身影,向着城门口一路踩着屋顶而去!
“休走——”黑袍人大喝一声。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黑袍人似乎隐约间能瞧见她脸上突兀睁出来了第二对眼睛。
寄空和黑袍人从窗口钻出,和身后同样正在追击的同伴汇合。
冲天的蛊虫一扑而上。
时愿手中长棍一挑他人院中晾晒的床单,剧烈的气浪卷起蛊虫,扑冲回蛊女身边。
时愿并不恋战,只想营造出“鬼怪蹿逃出城”的假象。
此时正值梅雨季,暴雨瓢盆,蛊虫的翅膀本是沾水,此刻又被飓风带走,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蛊女发出了尖叫。
雨太大了。
时愿逃窜的速度太快,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几乎是燕过无痕。
他们都不是以追击见长的门派,只能像是被遛狗一般追逐着鬼!
黑压压的雨云趴在松城之上,雨太大了,街道之上迅速涨起了水,遮住了太阳的雨云,让整个松城灰暗不明。
狂风呼啸而过,众人踩着水花飞驰而过,艰难地追逐至城门前。
“轰隆——”
急促的闪电伴随着轰鸣的雷,短暂地照亮了笼罩在雨幕之中,晕头转向的松城!
城门口,出现了一把颜色极其红艳的油纸伞。
在黑灰的景色之中,油纸伞就这么静幽幽地出现在原地,突兀地飘荡在巨大高耸的城门之前,如同一朵不知何时长出来的毒菇。
众人不禁停下脚步,敏锐的预感正在不断向他们报警,他们警惕地眯起眼,试图从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分辨出来人。
锋利的雨链将他们浑身上下的衣物打湿,潮湿的热气从他们鼻尖冒出来,胸膛在剧烈的运动下起伏不定。
他们拥挤在一起,数十人定定地注视着城门口下那一把油纸伞。
血色油纸伞下,一张温文尔雅的脸缓缓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气从伞下冲出!
“……”
“……”
双方相顾无言。
暗地里,手摸出了剑,摸出了刀,摸出了法杖。
右护法神情复杂,让人无法分辨,到最后他却是轻笑一声,瞥了眼红鞋子。
红鞋子心虚地踮了踮脚,安静且自觉地将自己的鞋垫抽了出来,扔进了水泊里,鞋垫子打了转,随着积累下的水泊流向流走了。
右护法两侧脸颊青筋暴凸起,漆黑的指甲缓缓抻长,他面对着对面五光十色的施法场景,扇了扇手中的扇子,似乎正在强装和煦,右护法轻声细语道:“还真是热情如火的欢迎!”
“嘶——”
时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惊讶地探出头来,原本想要立刻顺风溜走的想法消失不见,扒在屋檐之上观察起来。
她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在松城大门口碰见万蕊教的右护法!
实在是事情太多,太巧,从他们自万蕊教拐上教主出逃,面临万蕊教追杀,到现在愁苦于面对整个南州名门正教的围追堵截,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内,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以至于时愿看见万蕊教的右护法随风,还颇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甚至还生出了些许的亲切。
毕竟这世上愿意舍己为人的好人……啊不,好鬼完全不多了啊!
时愿对这个好心鬼表示由衷的感谢。
但很快,时愿就不禁想道。
怎么会刚好那么巧,就这么两头遇上了?
这难道真的会是什么巧合么?时愿琢磨着,从昨日他们集思广益,挠破了头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的头脑来说,可见他们一行人多的是以拳脚功夫见长的,唯一一个靠头脑吃饭,有着满脑子奇妙诡计的人还被拘在了几里之外。
但偏偏,他们就是靠着,这被迫远离他们这些家人的唯一一个聪明人留下的秘籍,才想出的解决办法。
这么一品,这么悄悄一细品。
时愿骤然醒悟!
这很显然不是什么巧合,非常明显,这来自于他们的家人,他们聪明绝顶的“小妹”的谋算!
六味定是对右护法的习惯有着极其深厚的了解!像是许久之前,某位谋士谋算东风一般,通过各种极其复杂的思考推断出了右护法定会在此刻出现在城门口!
而且,六味还仗着对他们这些家人的了解,成功将他们引导向了假扮恶鬼,引走寄空等人这一计策。
最后在人算之中,将他们聚集在了一起!造成了如今这一番大好局面!
没错!定是如此!
时愿恍然大悟
嘶!这么一想,她的“小妹”还真是恐怖如斯啊。
屋檐之下。
一方人,一方鬼的局面仍然紧绷。
眼前的鬼是否真的是播撒疫病之鬼,现在是谁也没心思去思考,去确认了,就眼前这个直冲云霄的阴气规模,鬼脸上满满当当的杀意和煞气……
若这只鬼正好是他们寻找的鬼,那么将他杀死在此皆大欢喜,一雪多日之耻,若是不是,这种阴森之鬼在此刻前来松城,总不会是为了给松城人民送温暖吧?将危险扼杀在苗头,怎么想这都不亏啊!
作为万蕊教右护法,随风自是实力过硬,更别说教主临走之前,还特意为了他赐下好几十倍的福气,纵观整个万蕊承露大典,有哪个鬼得到过如此多的赐福?这不是偏爱是什么!这不是偏爱,还有什么是偏爱!
顶着各种喧嚣的术法诅咒与蛊虫,面对着猛然盖下了金色钵盂,与缠绕而上的梵语锁链……
可面对着这等场景,右护法随风却只是盯着自己张开的手掌喃喃自语。
“教主,这也在你的预测之内么?”
教主赐予他力量,只是为此刻,让他面对着这番场景,仍有斗争之力么?
明明教主……选择了离开,却还是对着他施下了这样的怜悯与偏爱……
教主!教主啊!您真的是……
“啪——”右护法的手掌霎时握拳!
他缓缓抬起头,阴气翻涌,发丝舞动,衣袍猎猎!
黑砂从右护法指尖冒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的面前铸成了一道窄窄的长长的墙壁,巨大的冲击力从墙壁正前方冲来,墙壁如同蛋壳般弯曲,将压力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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