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似乎永远下不完。
寄空浑身上下湿得极其厉害,僧袍黏在他的身躯之上,勾勒出肌肉的轮廓,他喘着粗气,捏着法杖的手暴出青筋。
眼前空无一鬼。
“我佛,”话语间满是咬牙切齿:“慈悲!”
那恶鬼的确有一手。
所放出的毒,几乎称得上是变化无穷,比疫病都来得恐怖。
那毒让人生出脓疮,散发恶臭,形容恶鬼。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起码它不会传染。
自从恶鬼被法师堵住,所有人的精神都出奇的亢奋起来,虽然恶鬼逃了,但是法师们一日十二个时辰来回巡逻,抓住他是早晚之事!他们有救了!
但是恶鬼也不是吃素的,哪怕两天不见鬼影,可毒却鬼魅至极,令人防不胜防,不少追击恶鬼之人都倒在了毒下。
好在……
衙役们极其崇敬,极其敬仰地看向药堂中央,那个给人把脉的,瘦小身影。
“章大夫,药好了!”静文端着药汤道。
尽管面巾蒙住了医师的面容,尽管白手套套住了医师的手,尽管发套套出了医师的长发,但是那悲天悯人的神情却能够从医师的眼角眉梢流露而出,如此的温柔,如此雪一般纯粹。
暖光笼罩在医师的脸上,碎金落进她发灰的眼眸,像是神明落下的亲吻。
这世界上若是有谁值得偏爱,那么定然就只是这个人了。
在短短的两天,见证天才的崛起,目睹生命被强行拽回的,医师与死神搏斗的痕迹。
这一切都在向所有人证明,什么叫做……神医!
不管是什么样的毒,在那双手的面前就如同世界上最简单的锁面对世界上最顶端的开锁匠,只需轻轻拨弄,就能打开。
光随着六味的动作不断往后流淌,药香萦绕在密教之人的鼻尖,如同镇痛剂,细碎的光终于停驻在了冒着细汗的鼻尖。
密教之人下意识道:“章医师……”
被喊住的人寻着声音弯下腰,温柔的手掌扶住他的腰背。
医师凑近,裸露出的脸如同不可亵渎的白玉,似乎是一时掌握不好距离,密教中人屏住呼吸,他近乎能够看清医师脸上细小的绒毛。
医师那双灰白却极其漂亮的眼睛如月牙般弯起,灵动地似乎能看见密教之人眼中的欣喜与激动,医师温柔地低声哄道:“吃药吧。”
能看见吗?
或许能够看见,也或许不能够看见。
但是一定能发现有什么在密教之人眼中闪烁着光亮。
而那闪闪发光的东西……
名字——叫做信任。
第145章 威胁
密教的人总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几乎不愿意露出一丝肌肤,最多将眼睛露在外面。
这也导致了他们总是不好被别人辨认。
但这个耿直的密教人却不是如此。
就好比其他等待救治的人只会红着脸看着六味走过来。
这位就不一样,他直接扯着嗓子喊:“医师!再不过来我就要死了!”
类似于这种,偏偏他说得又是实话,耿直中又带着点憨,或许就是因为那张嘴格外被右护法针对。
六味给他低头换药的时候,密教人还在忧心忡忡:“你看不见容易弄痛我,可是被你弄痛也没什么关系。”
六味疑惑地抬头,只见密教人耿直地盯着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话:“毕竟是你。”
“……?”
“骂了你会被别人骂,所以没关系。”密教人淡声道。
这种奇葩倒是挺符合世人对那些神鬼莫测之人性情的揣测。
梅雨季的时候,天色阴沉,总是让人分不清晨昏。
六味感受了一下天赋的储蓄格,心中暗忖,还差一点,不过尽管谎言还未完全化假为真,但是疫病区的病情显著地被控制住了,谎言在变为真实之前,要足够真实才能化假为真啊。
背后的静文撑开伞,这个小小的护卫非常尽职尽责,行事极其利索,很快就把湿淋淋的油纸伞递到了六味手中,自己披好蓑衣转身推起了轮椅。
溅起的水花落在路边随处可见的双色草上,草微微打了个晃,似乎正在颤栗。
静文将六味推进房里后,就告别离开了。
天色正晚,仍在下雨,屋外的雨水冲刷之声几乎算得上给人助眠的白噪音,六味听着听着窝在轮椅之上不由打了个哈欠,近乎昏昏欲睡。
不行,还没有洗漱!
六味强撑起自己的精神,一只手摸向了桌前的水壶,另一只手摸向了茶托上的茶杯。
突然,他动作一顿。
“轰隆——”
屋外的雨越来越大,轰鸣的雷声似乎正在伴奏。
闪电赶趟儿般穿梭过云层,光亮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屋子。
两个重叠的影子落在了窗纸之上。
六味不禁蜷缩了一下自己的手掌,避开手边温凉的触感。
一只苍白的,纤长的手挑起了一缕长发,微微勾至眼前。
“教主,你的头发白了。”
六味动作一顿。
“轰隆——”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
顾定邦抱着怀中的孩子,跟着人流一路前进。
等终于到了空旷地带,才终于能够去找时愿。
时愿脸上的变装用的薄膜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瞧上去一副不甚高兴的样子,顾定邦却快快活活地露出一个大笑:“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章鱼也从顾定邦的怀里爬起来,懂事地只向“姑姑”伸出两只手要抱:“姑姑!抱!”
时愿非常大方地满足了章鱼的愿望,被小孩几手死死地缠住,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能够看见自己的家人,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情。
时愿的手指将略微撩起的衣袖勾下,遮住衣袖下滴溜乱转的眼睛。
“成功了吗?”顾定邦期待地看着时愿:“要是不成,就轮到我出马了!我听见那大动静了!放心,以我的实力,一定能够复刻你的成就!”
时愿看着眼前逐渐跃跃欲试的顾定邦,沉吟片刻,表情微妙起来:“成不成功,得另说,但是小章鱼肯定是安全了。”
顾定邦和章鱼缓缓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好不容易和雇主一家终于挤到一起,只听见后半截的镖师们也附和着打出一个问号。
时愿深深吸了一口气:“总之,这件事情,可能是超出你们想象的复杂。”
时愿将自己所猜测的通通说了一遍。
人群此刻按照家庭为单位各自挤在了一起。
现如今正是逃命的时候,原本想着的隔离此刻也只剩下形式主义。
好在他们一家人多得离谱,全部围在一圈,居然也能真隔出点空间来说话。
六味的“智慧”与“谋算”震惊四座。
顾定邦呆滞地张大嘴巴:“这都能成功?他还是人么?”
“他不是人。”镖师中的老四突然严肃着脸开口。
众人一时间不由为他吸引了目光,毕竟已经把自己的形象变成六味拥笃的人此刻居然说出了倒反天罡的话,谁不好奇。
“他是神!他是下凡救世的神!所以教主才能预测到这样的未来!”老四虔诚道:“在教主说出那么富有哲理的一句话时,我就知道他绝对是下凡来普度众生的!”
顾定邦无语:“……你差不多得点,他刚从邪教里跑出来的,估计把你当教徒忽悠了。”
但他说完也不禁嘀咕起来。
真的假的,真有这么神?
难道说六味那些鬼信徒,居然真的是伯乐,识出了六味这匹千里马?
这也太荒谬了点吧?
真有人先天就是邪教圣体么?
顾定邦不由得用上了从某位中州鬼怪好友嘴里听到的词。
“不,只是因为他是个聪明人吧?”时愿不禁辩驳道:“通过谋算右护法的鬼心,引导我们的计谋,让我们选定在正确的时间,将寄空他们引到城楼处,让他们两个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
顾定邦有心想问真的有这么聪明的人么?
时愿似乎从他的表情之中看出来了这一点,不由道:“有的!真的有的!我,见过!不管是多么难的术士,都不是她的一合之敌,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那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
她沉默了些许,眉宇间似乎有些疑惑:“人。”
时愿都说久,这该是多么久之前的人啊?
顾定邦不由想道。
“只希望他这个聪明人好好的吧。”
毕竟孤零零呆在外面,现在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他和时愿把六味从万蕊教里带出来的时候,他连野草都不知道怎么采,现在还装着盲人在外面磨药。
哎,他再怎么聪明,不还是肉体凡胎,还需要小心自己染病,这怎么能在恐怖的疫病区里混出名堂?
那里忙碌的人可不吃他的嘴皮子啊。
他只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小少年啊!
顾定邦惆怅地思考道。
反倒时愿他们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智过常人”的设定,完全不担心。
顾定邦只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继续听从朝廷的安排,领着救济粮,好好当逃难的民众。
直到两天后,他们刚吃完饭。
一个衙役突然站到了他们身边:“你们,是不是,章医师,章缘的家人?”
她的表情里带着些许崇敬。
“章医师?”明面上算是一家之主的,狼狈的顾定邦抱着章鱼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时愿却已经点头:“没错,我们就是。”
她坚信不移,这衙役的出现一定是六味的安排。
果不其然,衙役的表情更加崇敬起来:“你们受苦了,跟我来吧,县令大人说,绝不能让章医师的家人受到慢怠,章医师可是松城的大救星啊!”
等会儿……什么救星?什么医师?
六味的职业不是一直是教主么?什么时候转职成医师了?
不是,他认得清哪些是杀人的草,哪些是救人的草么?逃出来的一路上他连个油麦菜都不认识的啊!
顾定邦满脸懵然。
“章医师……真的是神医啊!”
衙役却近乎感叹道。
随之而来的,是时愿感动且认可地点头,镖师们此起彼伏的附和,最后是他怀里的章鱼,高声喊了一句:“是神医!”
顾定邦恍惚。
六味混得居然这么好?
顾定邦抱紧章鱼,低头看了一眼,思想突然滑进岔道。
等等,说到神医,那什么,让男人怀子,说不定也算,难道他…….
路过的男性衙役在顾定邦探究的目光下,不由打了个冷颤。
六味将那缕发丝从随风的手中扯出来。
随风喘着气,脸歪着凑过来,注视着六味的双目,痴痴道:“教主,你还是异瞳白发之时最是好看。”
怎么?这白毛异瞳也对你的X癖?
六味轻哧一声。
随风从背后绕出来,屋里没有点灯,不管是对于一个盲人来说,还是对于一个鬼来说,这似乎都不是什么值得觉得这是障碍的环境。
随风将水倒满杯子,殷勤地将水递到六味的唇边。
六味喝了两口。
“教主,我帮你洗漱!”随风嘴角噙着温柔的笑,脚步轻盈的凑近。
黑暗之中传来的,是水流动的声音,而后是帕巾浸入的声音,若是黑暗之中,六味能够看清,他应该能看见随风那格外流畅,似乎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仿佛仍未厌倦的动作。
随风的动作极其体贴,仿佛六味皱皱眉头,都能明白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到位。
他们的动作窸窸窣窣,掩在梅雨季的雨声之中。
“好早,好早就想这样试试了,但是教主一直都很抗拒我们,不喜欢我们离你太近,能够像这样侍奉您,真的是鄙人最大的荣幸。”
随风低声说道。
六味不置可否地托着腮,垂下眼睫,感受着随风近乎面对易碎品那般,用着轻柔的力道,一点一点梳开他的头发。
外面的雨急促地拍打着窗棱,身后鬼没有温度,如同冰凉的空气。
察觉到六味似乎并不想回应,随风住了嘴,继续将头发梳好,而后将镜子移到了六味的面前。
镜子里六味的脸侧,猛然冒出来一张俊秀的鬼脸,乌黑的唇弯起,笑吟吟地看着镜中人。
随风亲昵地,依赖地靠在了六味的脸侧。
“教主,明天,又该用什么毒呢?”
“轰隆——”
巨大的雷声呼啸而过。
银蛇般的闪电照亮了随风略微自得的表情。
“金银花如何?中了此毒之人,只觉水深火热,内劲亦寒亦热,比前几次毒更加痛苦,更加难以忍受。”
“……”
“……”
“呵……”
六味低声笑了一下,眉头挑起:“够了,差不多可以了。”
顾定邦对他的了解确实没错,他对草药的理解甚至的确不如一个刚入医门的学徒,就敢胆大包天直接扮演神医,连药材都是从药架上随便找的药。
一切能够管用,当然与他随手指的药材半点关系皆无,而是用了别的手段。
毒药他治不好,毒药的源头他还治不好么?
万蕊教之中的鬼们早就被他忽悠得底掉,尽会眼巴巴地将一颗赤忱的鬼心尽数奉上。
随风找到他的时候,六味三言两语就将这只鬼说得晕头转向,也顺利将谎言尽数铺开,手段之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是见过的人都不会不惊呼卑鄙,与他每一个前世的行事风格都截然不同,带有一股从出生起便难以脱舍的决绝和酷烈。
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几乎将整个松城人玩弄于掌心之上,若是有人能有幸目睹这一场阴谋诡计,便决议不会再被六味表面上的无害所蒙蔽欺骗,甚至会恨不得离上十里百里之远。
可惜,松城之中,还没有足够聪明之人能够看穿这一幕自导自演的戏码,松城人便也彻底落入败局,各种心绪随六味心意涨落。
六味要他们哭,他们便只能哭,要他们笑,他们便只能笑,被幕后黑手操纵至深,却转脸将幕后黑手捧上至深的神坛。
可悲,居然相信一个骗子。
六味在心中想道。
他悲悯如神子的目光同样瞥向正为自己梳发的右护法随风。
时间差不多了,随风也该逼走了。
被人呼吸间安排好前路的右护法对此还一无所知,反而他的笑容也逐渐演变为惊喜:“您已经戏弄够了那些人,打算跟我回教中了么!好!明日我就让红鞋子动手!将那群冒犯了教主的混账都杀了!”
六味没有回应随风杀气腾腾的话语,反而敲了敲桌面,
“怎么说呢,随风,你觉得教主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六味突然歪头问道。
随风一愣,什么样的人?
随后,随风不禁抿唇一笑,脸上竟然显现出几分天真和笃定:“是神,是神的样子,您是神的分身降临人世之间,如此充满智慧,充满神圣,平息魂灵的酸楚,告解过往的哀伤。”
六味低声笑了片刻,随风看不出来他到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许久过后,六味才慢悠悠地说道:“随风,我是否曾经对你说过,我既喜欢又讨厌,人们注视着太阳的模样。”
“注视太阳?”随风低头苦思,不由摇摇头,随风再次开口的话语之中少不了些许嫉妒:“许是您曾对左护法说过吧。”
“太阳高悬于空中,地上仰望的人凝视着太阳,可是太阳的光与热只会灼烧凝视者的眼眸,将太阳的光晕误认为太阳本身。”六味一顿:“也就是说,当你越是凝视着太阳,就越是容易误解太阳,误以为他是如此的庞大,如此的绚烂,如此的神圣,可实际上,那只是一颗距离地球一点五亿千米的恒星。”
“什么?”随风一懵。
他有点听不懂教主在说些什么。
六味失笑,他转身站起来,定定地注视着随风:“我会跟你走?你为何要如此笃定?”
随风慌乱起来,他抓住六味的双肩:“教主!你答应过我的!”
“是啊,我说了,那时候你也相信了我。”
六味意味深长道。
繁杂的雨水之中掺杂着零碎的脚步声,随风猛然扭头,不可置信地低声道:“教主?”
六味笑吟吟地凑近随风的耳畔,轻声细语:“还叫我教主么?你应该知道吧,佛门通缉了我。”
随风侧过脸,与六味一闪而过的异瞳对视一眼。
随风的目光里只剩下傻乎乎的茫然,让这只长得极其像个聪明人的恶鬼显现出几分蠢笨。
六味心底蔓延出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叹息。
”威胁我,挟持我,放了我。“
六味缓缓勾起的嘴唇在随风眼中一张一合,随风的黑眸里立刻条件反射性地浮现出不情愿的痛苦,伴随着教主对他的拒绝,让他的黑眸湿漉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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