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答道:“是心病,那几日不知怎的连饭都吃不下,刘姑姑叫我们不准说出去。”
“说来也奇怪,自那柳兰陵死了以后,沈公子的病竟然一日日的好转起来。我们楼里那会儿都说是这柳兰陵偷偷施了什么昆仑剑宗的巫蛊法术,才叫沈公子生病的。”
“不会的!”王月卿急于帮柳兰陵自证清白:“这事应该和兰陵没关系的,他说不定真的只是为了借着月光修行呢。”
她嘴上是为柳兰陵辩解的,可心却渐渐沉下去,她从未听柳兰陵提起过这件事。
她们几人这边在说闲话,先前晚上给沈晏清煎药的小宫女听了也慢慢的靠过来,她也想巴结王月卿,只是这些日子里找不到什么机会,听到她们几个提起柳兰陵,她才有些笨拙的走过来:“王姑姑,你可是在说那个承明宫的柳兰陵?”
王月卿有些迟疑的点了点,见状,这个小宫女才赶忙说:“我也认识他,当初刘姑姑逮住他的时候,是我给他作证的。现在一想,他确实有些怪呢。”
那天柳兰陵给了她几块灵石,换了进玉芙楼的机会,后来柳兰陵和刘晨心相继去世,她就更不敢将这件事说出去。
她也不敢和王月卿说这个,只说了一些自己遇见柳兰陵时发生的事:“他那天晚上就在玉芙楼外鬼鬼祟祟的转悠,还一直问我沈公子的事情,我哪里敢多说,打发了他几句,让他走了,没想到他第二天还来。说不定那几天,沈公子的病还真和他有点关系。”
王月卿听过后,有阵子没说话。
有这么多人作证,可见柳兰陵确实是曾鬼祟地在玉芙楼附近出没过。她反复告诫自己,绝不会的,柳兰陵绝不会是昆仑剑宗的奸细,可她又总忍不住想,这些事为什么柳兰陵没有告诉她。
她这样琢磨着事情过去一天,到了早晨,天蒙蒙亮,她随着送汤药早膳的宫人一同进入玉芙楼。
沈晏清已经起来了,边上的宫女正在为他梳头。
见王月卿来了,他吩咐道:“将弓房里的东西,全部给我换一遭新的。”
王月卿心中奇怪,但立即就出去叫人做事了。
等她叫过人再回来,她瞧见沈晏清耳边还有几缕头发没梳进去,就走过去,先替他撩着头发。才稍一低头,她便不经意地瞥见了沈晏清耳后脖间星星点点的吻痕,吮|红的痕迹暧|昧深刻。
注意到她的视线,沈晏清顿了顿,侧过脸看了她一眼。
替沈晏清束发的宫人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唯有王月卿当即慌乱地退后三步,有些语无伦次的说:“这两天有些凉了,前两天万宝阁才送来两张狐裘,我拿来给您披上。”
这怎么回事,玉芙楼中出入的人她全部心中有数,什么人会这样大胆放肆的在沈公子身上留下这种痕迹。
王月卿整颗心都在混乱的跳动着,心跳声大得震耳欲聋。
“不用。”
从王月卿的反应中,沈晏清猜得出她看到了什么,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淡淡的说:“还不到用狐裘的日子。”
他想了想,转移话题道:“我记得我有一对红坠子,用一个雕了花的漆木盒子装起来的,他给我时,我随手丢到了一边去……许是在书柜边上,你替我找一找,今晚重华宫有酒宴,我要戴上。”
沈晏清的耳朵上并没有打过耳洞,他是不想戴的,可这红坠子明鸿和他提过不下十遍,为了堵上明鸿的嘴,他打算戴一次。
王月卿应过后,就在书桌边手忙脚乱地翻找。
她没找到,沈晏清说:“算了,你下去吧。”
这是王月卿头一次听到这句话,反倒觉得如释重负的。
她快步下了楼,下意识地寻了一面空白的墙靠着,没了心跳过速的感觉,她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谁?会是谁?会是这玉芙楼里的谁?难道是素心仙子?
王月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自己正在忍受一种被蚁虫噬咬的痛苦,这个问题叫她一遍一遍的想,想不出问题的答案,就在脑海里反复的涌现自己刚刚见过的画面,回想沈晏清看向她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但她阻止不了自己。
王月卿魂不守舍地过了一天,重华宫的酒宴是为了庆贺方岚的哥哥方回立了大功回到太墟天宫,方岚特地请了沈晏清去的。
回来已是半夜,沈晏清的酒量平平,比不过方岚,回来时人喝得半醉。整张脸都是粉红的,脚步虚浮。
王月卿一直候在重华宫外面,见着侍女扶着沈晏清出来,就赶紧叫人扶他上步辇,将人抬到了玉芙楼下,她亲自扶着喝醉了的沈晏清上楼。
她还在想沈晏清身上的吻痕,怎么也想不明白。
早上发生的事情像梦一样,有种不真实的虚幻,她竟犹豫起早上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真是假。
上到二楼,夜晚的浓雾裹挟着凉秋的桂花香,王月卿隐约看到回廊上站着一个人。她以为是侍从,喊道:“过来搭把手,沈公子喝醉了。”
雾中的人影动了动,朝她靠近,可没了雾气的阻挡,王月卿才发现自己刚才猜错了。
这个不认识的男人衣着华丽,显然不可能是什么普通的侍从。她以为是此次西域回宫的某位长老,甚至看来人如此年轻英俊的长相,猜测他就是今晚重华宫宴席的主角方回。
于是,王月卿委婉拒绝了这男人的靠近:“沈公子今夜喝醉了,不见客。”
“方岚和我说过,我知道他喝醉了。”明鸿笑道:“我不是客。”
他从王月卿的手上揽过沈晏清,瞧见沈晏清通红的脸,明鸿忍住笑,亲密地将怀里的人腾空抱回了房。
“哎!你怎么……”王月卿正要追过去问,边上的宫女拉住了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那是天君,沈……沈公子是天君的道侣,他的夫人。”
王月卿愣住。
她愣愣地转过头,脑子一片空白,扇门在她的面前一扇扇的合上。
明鸿正抱着醉透了的沈晏清往床上去。
喝迷糊了的沈晏清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他靠在明鸿的身上觉得晃、觉得热:“你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他看见明鸿的脸,在醉意中模糊了现实的时间,遗忘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时光仿佛倒转,这里不该是玉芙楼,而是一座坍塌了的皇宫。抱着他的人应该是李煦,看见他偷喝酒而有些生气的李煦。
明鸿道:“那你亲我一口,你亲我一口,我就放你下去。”
沈晏清怕李煦生气,也不管明鸿说了什么,只迷迷糊糊的照做,听话得不行,第一下揽着明鸿的脖子亲到他的鼻子上。见明鸿还抱着他,他脑子转不过弯,以为是自己亲得不对,第二下又亲到明鸿的嘴巴上。
明鸿心满意足,没再逗人。
将人放到床上,沈晏清就开始解自己的扣子。
他手指使不上劲,解了半天也没把衣服脱下来,扭头眯着眼睛看见明鸿正站着嘲笑他,一下子火冒三丈,气呼呼的要明鸿滚。
见明鸿不理他,又七扭八拗地去拽明鸿的衣服,要和他打架。
明鸿就站着让他揪,看着沈晏清幼稚的和自己玩来玩去,一直等沈晏清玩累了,他脱了外衣上|床。
不经意间,明鸿的手指硌到了一个硬物,他掀起枕头一看,发现枕头下竟铺了一层漂亮的小石头、柔软的羽毛、一把折扇,他随手一翻,找到了上回他送沈晏清的红坠子。
明鸿乐坏了。
——还真是小鸟才会做的事。
明鸿捡出这对红坠子,要借着散进屋的月光仔细的看,他的手却被按住,终于脱了亵衣,赤着上半身的沈晏清矫健地翻身跨坐到明鸿的身上。
他以为明鸿要偷他的东西。
明鸿抬起头正好对上沈晏清亮晶晶的眼睛,皎白的月光照在沈晏清充满青春活力的肉|体上。
沈晏清故意拖长了声音,他的得意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这是我的。”
明鸿喉结微动,低低地应道:“嗯。”
第160章
王月卿看着这一面面的扇门,房内的烛光透过门上镂空的花纹照在她温婉的脸上。她迷茫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切,只觉得时间都仿佛停滞了,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都正在做什么。
身侧的小宫女拉着她的袖子叫了两声:“王姑姑,你怎么了?”
王月卿抖了个激灵,才像回魂似的反应过来。
她低下头,遮掩住自己脸上的神情:“没怎么。”
几人跟在王月卿的身后,徐徐地下了楼。今夜有天君在,即使要守夜,也得退到楼下。
王月卿还在出神的想,可就连她其实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胡思乱想什么。
她身后的小宫女见她心事重重,随口问道:“姑姑今晚是不是还有事,可与我们一道回房去?”
王月卿心中空落落,还没想明白这宫女的意思,便下意识地否决了:“不,我今晚不回去。”
几个小宫女又窸窸窣窣的笑起来,她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儿,才再度转向王月卿,笑着说:“姑姑是不是要突破,要躲着我们修行去了呀?”
王月卿卡在筑基前期很久,她其实要比柳兰陵更早突破炼气,但筑基期的修行她怎么也不得其法,当这不过是恭维:“还早呢。”
打发走这几个丫头,看着她们的背影,王月卿再度想起了沈晏清,她又陷入了一种怪异的眩晕中,沈公子和天君怎么会是那种关系——这又没什么。
她原本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可她还是难以置信的,或者说她是不愿意相信,她宁愿这是一个被人误解的谣言。
她一路这样的想着,不知不觉的踏上了回承明宫的路。她想起这件事的次数越多,就越乐观的相信,这一定不是她想的那样。
王月卿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回去了,当看到本属于她的院子时,她暂且放下了沈晏清的事情,忽然油然的生出对柳兰陵的思念。
这思念就像是当头一棒敲打在她的头上——
这些日子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明明是为了柳兰陵进入的玉芙楼,明明是为了能查清柳兰陵真正死因而去接近的沈晏清,可她现在却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个玉芙楼的管事。
她怎么会做出这样本末倒置的蠢事!
王月卿瞪大了眼睛,用手拼命地揉搓自己的脸,希望能让自己清醒点。她愿意为了兰陵付出自己的生命,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快的爱上别人,还是一个已经有道侣、并不爱她的男人。
王月卿觉得是因为自己在玉芙楼中生活得太久,渐渐的遗忘了自己对柳兰陵的爱,可她并不想那么快的遗忘柳兰陵。
她自责的站在家门口,不敢进去,觉得自己愧于见到有关兰陵的一切。王月卿还在纠结着,住在隔壁院子里的乔木春却看见了她。
乔木春已经有段时日没有见到王月卿了。
柳兰陵死的那天,他还在宫外的花楼里左拥右抱着,乔木春在花柳之地流连了数日,他知道以自己的成绩怕是过不了文试的,又在几个相好的软磨硬泡中,干脆将此次的大比遗忘了个一干二净。等他回来,柳兰陵的头七都过了,嫂子王月卿又不知去向。
乔木春同样不信柳兰陵是昆仑剑宗的奸细,他一听杀死柳兰陵的人是翠微宫的建平真人,就在心中喊遭。
先前柳兰陵的不对劲他也看在眼里,他原以为只是柳兰陵的单相思,但如今柳兰陵既然搭上了自己的命,乔木春才开始怀疑这事会不会没那么简单——否则何须杀人灭口。
今日难得见到王月卿,乔木春当即按耐不住地从屋里奔出来:“月卿!你这几日都去哪儿了?!”他一见到王月卿就抓住了她的手。
王月卿见到乔木春也深感意外,但她在玉芙楼多日,又被翠微宫的赵尚仪调|教过,外表瞧上去和从前一般无二,实际上已经渐渐变了许多。
她微勾唇角,先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避开乔木春的手,脸上的笑也未达眼底:“你找我有事?”
乔木春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拉着王月卿先进了屋。
等关紧了门,又做贼心虚地四处探看过,他才和王月卿说悄悄话:“柳兄可不是奸细!”
王月卿顿时激动地流下眼泪,先前她声嘶力竭的为柳兰陵哭诉申冤,可没人信她,没想到乔木春竟然会相信:“你也信的,你信他的对吧!我说他不是奸细,可没人信我,没人信我啊!”
乔木春看着王月卿,被这情绪感染,同样泪流满面:“我当然信!我和柳兄情同兄弟,他死的那天下午还和碰过面,我怎么会不信他!”
“你那天还遇到过兰陵?”王月卿这会儿再顾不上自己这几日里在玉芙楼中学的礼仪和端庄,她反倒是抓过乔木春的手,迫不及待的追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我啊!”
乔木春说:“那天是文试的日子,我怎么会没见过他呢。
就在前一晚上柳兄和我说他家中出了事,要出趟远门,还送了酒给我。我真以为他是因为家里有事才要出远门的,高兴的把酒收下了……
那天考过文试,我出了贡院看到柳兄一个人坐在树下哭,想起昨晚他和我说的事情,我就问他今天还要不要出门了,他和我说今天不用再出门了。我以为是他家里出了事,带他去外面散心。”
说着乔木春抹起泪,他自小和柳兰陵一同长大的,说是情同手足并不为过。如今柳兰陵横死,他心里也很难过:“我要是早点察觉到他的反常就好了——”
“什么家里出了事,他那天本来就是想离开天宫的,兰陵知道他活不久了!可他又为什么偏偏要回去!”
王月卿急道:“什么反常?什么活不久了?”
她也在心中回忆,可惜的那几天她正跟着银花婆婆修行,根本顾不上柳兰陵,仅能回忆起柳兰陵对她极其冷淡敷衍的态度。
乔木春哭着说:“他点着要睡花楼里的戏子时我就该想到的,唱戏的可都是男人,我从前可不知道他还喜欢男人的。更别提他看的那场戏里,那戏子在戏里演的就是被困居在玉芙楼里的沈晏清!他心心念念的情人也住在玉芙楼里!”
“是我蠢,那个时候怎么不能将这两件事联想起来。我当初要是想到了,劝住他,让他赶紧逃,柳兰陵就不会杀了那戏子后,再自投罗网的回到天宫!”
“你说什么?”王月卿愣住,她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个。
这一连串的事情砸得她晕头转向的:“你说、你带兰陵去了花楼——他指名要睡一个演了沈晏清的戏子,他睡了人,又把人杀了?你说兰陵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他是故意回到天宫里来自寻死路的?”
不是她不信乔木春,可他话里的每一件事听上去都是那么的荒谬,和她认知里的事实不符合。
王月卿不敢信,她蹙起眉,松开握着乔木春的手:“你说的这些都有证据吗?”
乔木春最怕的就是王月卿不信,他从储物袋中翻出一片残衣。这残衣上娟秀的绣了一个“兰”字,出自王月卿本人的手笔:“这是你绣的吧?戏班子将尸体拖出来的时候,我正在找兰陵,那戏子的尸体衣衫不整,我瞧了一眼,看他手里紧握着东西,叫他们等等再把人拖出去。打开他的手一看,里面就是这个东西。”
“我一看就知道是从兰陵的身上撕下来的,这种戏班子的人多是附近的散修,少有接客的。一定是他找上来后,人家不愿意,他就强迫了别人。你看到这个,现在信了没?”
乔木春还在自顾自的说,他见王月卿半天不吭声,抬起头一看,才发现王月卿已经彻底的崩溃了。
证据确凿,她当然是信了乔木春的话,正又哭又笑的喃喃自语:“兰陵,你怎么会背叛我,你怎么会做这些事啊,你为什么要杀人?”
在极度的混乱中,王月卿陷入了封闭的绝望,她扶着桌竟被恶心得干呕起来:“——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乔木春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他常年厮混在这种烟花柳巷,觉得男人寻欢作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再加上先前柳兰陵和他说过:“你不是也在外头养了小白脸,杀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和兰陵是夫妻,怎么能这样说他。”
王月卿头脑昏昏沉沉,听见乔木春的话,她再次难以置信的抬起头,转向了乔木春:“你说什么?这些话是谁和你说的,谁说我在外头养了小白脸?”
乔木春不说话,王月卿从他的表情中已经读懂了一切,她再哭不出来,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一生是悲哀的:“柳兰陵和你说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