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王月卿安静听着:“什么小贼?”
方岚愤愤不平:“他偷公子的脸。”
沈晏清也看见宋阳秋了,淡淡道:“算不上,我又没有这么霸道,自己长了就不允许别人和我长得一样了。况且阴差阳错、因缘巧合,不是人能控制得住的。”
王月卿笑着说:“是。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别去管他了。”
一行人驾驭着马车要往灵台山上的行宫去,等到灵台山下,王月卿先下车,再去扶沈晏清的手。
他一伸手,王月卿赫然看见他手心上三四道树痕的毒迹印在上面。
自然了,这雪三叠的毒花既然伤人怎么能不伤己。
王月卿双手捧住沈晏清的右手,惊叫道:“方岚,我叫你好好看着公子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受了伤。你还叫我放心,你总是这样玩心一起就将别的事情都抛到脑后了。这、这怎么来的?”
这一茬方岚自己也不知道,走过去看了看,茫然道:“我不知道。”
她没看到有什么人对沈晏清出手。
可沈晏清现在手上深色的伤痕不是假的。方岚支支吾吾道:“可能是我没看到。”
沈晏清叹了口气说:“是我心急,不怪方岚。”
至于心急什么,他不说,王月卿自然不会去问。
上山到顶,远远瞧见碧空如洗下一座恢宏行宫。沈晏清这时问:“天君呢?”
王月卿道:“昨天归墟山的消息说他将出关了。”
沈晏清微微笑道:“那我与你赌一赌。我赌他已经出关了,正在等我。”
走到堂下,果然看见来去仆从匆匆,宫殿一排颜色明黄的滴水檐断续落着先前暴雨未干的雨泽,明鸿站在堂前,再慢慢地转过身。
王月卿和方岚对视一眼,点头行礼后,便退下离开了。
明鸿等着沈晏清来和他说话,沈晏清偏生不说。
他默不作声的走去堂前,堂前挂了一副画。
四角泛黄的画卷上先显露的是一支立于湖泊之上的芙蕖,碧青的枝干在画面中向下延伸,大朵大朵的芙蕖烈烈盛开着,挤满了画卷,这该是夏日的颜色。
仅有寥寥的深青、黛蓝,画上铺了大量极艳的红,宛若有一场无法熄灭的大火时隔多年还在燃烧。是无法压抑的愤怒,是糜乱的情|欲,是一种生生不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的生机。
画者功力极为不俗,即使是如此艳丽的颜色,也有层层叠叠的花丛之感,而不是叫所有的红色都混乱的揉杂在一起。
其上题诗一首,用的乃是李商隐的一句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沈晏清道:“诗是好诗,画上的这花也有些意思。可为什么挂在这儿?”
早上他出去时,这里还没挂着这幅画,想来是明鸿得来后挂上去的。其中用意让沈晏清不得不深深揣测。
明鸿问:“哪儿有意思?”
沈晏清说:“花的颜色太深了,显得成色郁郁,想来是原本这下面还有一幅画。”
明鸿说:“嗯。”隔了片刻,他问:“想看看被他覆盖掉的画,原本是什么模样的吗?”
沈晏清深知明鸿知晓装神弄鬼的真谛,一时半会有些犹豫,最后笑道:“如何看?”
明鸿将手一挥,那画上重重叠叠的繁花竟如犹生在世般,奇异地片片凋谢掉落,那如烈火燃烧的红色也渐渐似潮水般退去。
最后——
浮现画上的竟然是一个人。
暗红的颜料似乎成色极其差,时隔多年正泛着暗淡的灰。
一朵朵荷花凋零掉落,而用这红色涂做的画中人醉坐池中,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沾着水。眼睛半睁,两颊轻晕着泛红,是最撩人艳丽的模样。就像他是吸取生命的精怪,在吸纳了满池荷花的生命后,作为最美丽的花盛开了。
沈晏清看着画中人,他像是照镜子般与画中的自己对视。
明鸿一眼望去,见到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尤其是连那鼻侧的小痣,也分毫不差。
沈晏清道:“画得真不错,是谁画的,我要赏他。”
明鸿看他言语真挚,似乎毫不作伪,问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沈晏清反问:“我应该知道吗?”
明鸿道:“我想他既然能画得如此相像,想来画前必在心中反复打过腹稿,又是一笔成稿。猜想他应该是你很熟悉的人物,原以为你应该会知道。”
明鸿一笑:“既然你不知道他是谁,那就算了。”接着又说,“听说你今天在抚云宝塔大出风头了。”
每每有事总是这样,他自己都不清楚,却总是先传进了明鸿的耳朵里。
沈晏清微笑道:“是我大出风头吗,我看不见得。真正大出风头的,应该是那白衡。”
明鸿说:“你见过他了,如何?”
沈晏清伸出那只被雪三叠毒黑出三道疤的右手:“不如何,我赢不过他。你教教我?”
明鸿哈哈大笑,牵过沈晏清的手,将人一把揽进怀里,再整个抱起,上了阁楼。
第165章
太墟天宫的一行人走后,江研稀里糊涂,有一肚子话想问白衡:“刚刚你怎么拦着我……那步摇你说给他就给他了?”
“这事情传出去,要被人以为天清门是怕了太墟天宫的,师父师母非得把你的皮给扒了不可。”
白衡说:“扒就扒,我不怕疼。”
他脸一扭,东张西望了一下,耳朵通红,很不好意思的问:“刚刚,嗯,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江研道:“你要找他复仇?他走的时候,怎么不拽着人问。”
另一边唐平宁正扶着宋阳秋起身,她看了两眼,说道:“真是奇怪,你和那凶巴巴的恶女人的哥哥长得好像。”
宋阳秋不知如何回答“嗯”了一声,道谢说:“多谢唐姑娘仗义相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答谢得好,今晚我在城西的房六楼设宴做东,请几位喝酒吃饭,不知道各位能否赏光去一趟。”
江研心想今天白衡对着太墟天宫的人言听计从一事,传回天清门,要是被师父师娘知道他在旁边还看不住师弟,定然让他也吃不了兜着走,不如晚上就不回去了。
熬过一日算一日,等过几天师父气消了,再因为万宗会忙起来,说不准就忘了。连忙应道:“哈哈哈既然宋公子相邀,我们自然是去的。师弟你说呢?”
白衡的目光还定在沈晏清出去的那扇门上,仿佛只要看得够久,那人就能再回来似的。没有理会江研的话。
江研当他默认了,话锋一转,绕回刚刚的事情上:“宋师弟,你认识那恶女人吗?”
说话时,他左看右看宋阳秋的脸,心想:唐师妹说得不错,她不说,我还没发现呢,宋阳秋怎么和刚刚那个妖女的哥哥长得这么像。
只是如此相似的一张脸,气质仪态又是天差地别。
宋阳秋虽生得好看,常常被人夸赞,却也没有刚刚那男人下楼时满堂寂静风声可闻这样的夸张。真神奇,我从前只知道美在皮相骨相,却不知道美在犹在风|情姿态之中。
宋阳秋摇头:“不认识的,我今天第一次见到她。不知道从前哪里得罪了她。”
江研道:“这也不稀奇,五域辽阔,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有,不是你的问题。”
其实宋阳秋心中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测,这些年来,他得幸被端英真人收做弟子,靠得就是这张与沈晏清有九分相似的脸。
这个男人既然和他长得如此相似,岂不是说明和那沈晏清也很相似。
再想到太墟天宫的明鸿天君与沈晏清也有这么一段情,说不准,此人也是沈晏清的替身。
只是替身和替身之间也有这样大的差距,使得宋阳秋内心落差极大,嫉妒和浅浅的恨意里,还有隐隐的畅快。
就好比,你比我出色这么多又怎么样,还不是越不过这道坎?
这样扭曲的想过一遭,他脸上的笑容真情实感许多。
宋阳秋说道:“我想也是,等到我师父回来了,我再将这件事告诉他。”
一行人再结伴去到城西,房六楼名中虽带了个“六楼”,实际却只有三层,且是一艘定在江边的大船。
船上雕栏画栋,行走端茶倒水的婢女皆是极擅歌乐舞蹈的美人,且各个身怀绝技。乃是中域空蝉门的下属势力,门下弟子要修行一门叫做空蝉飞刀的暗器秘术。
房六楼中除却招待客人,酒水菜色皆是南陵城的上等外,也接些杀人放火的生意。
吃过饭,几人就歇在房六楼上。
江研请人来给白衡看他脸上被抽打留下的毒痕,医师道:“对方手下留情,没有真下什么毒,只是雪三叠上本身就有毒汁,得过三天才消得掉。”
听了这话,唐平宁笑道:“真是谢天谢地了。白师兄这张俊脸上要是留个什么疤什么痕,中域多少人要哭死。”
白衡原先对这伤没什么概念,夜里他睡不着,看过镜子,才发现那黑痕狰狞,从他的两侧横贯过鼻梁。
只是他的目光触及到镜中那两道渗过血的伤,思绪总要延伸出几枝生满白花的绿枝,接着是那人冲他轻轻浅笑的模样。
白衡躺在床上觉得燥热难当,又看窗外星河低垂印在江上,旷远寂寥,向房六楼的管事讨了一艘小舟,独自划了船。
他划船到江心,这条远天江宽阔似海,举目四望看不见两侧的对岸。
白衡仰躺看着天上明月,想到明日回去见过爹娘,要好好打听下那女人的哥哥叫什么名字,迷迷糊糊在随水流波动的舟上睡过去。
一夜过去,地平线具象化地在江面随着太阳光,映变成一道闪动着白光的长线。在那长线的正中央,一艘巨轮拨开江水,气势汹汹地驶来。
白衡在这近在咫尺的轰隆声里醒来,见到那巨轮上,插着一面玄都标志的旗帜。
没想到魔域的人,这次万宗会来得这么快。
尽管谢璟上位当了魔尊后,正魔两道的关系已不像从前那样水火不容,白衡心想自己还是得先回宗门一趟,将谢璟已到南陵一事告诉父亲母亲。
他给江研留了张纸条,就上山去了。
天清门山门所在的景阳山乃是七峰相连的一大片山脉,白家一连出过两位化神尊者,近些年来在天清门的地位超然,族内大部分成员都住在长阴峰上。
白衡到了长阴峰。
他许久不回家,有些忐忑不安。
远远瞧见白家的府邸,便没从正门走,而是兜了个圈子,自后山进入爹娘居住的院子。
此时日出不久,山林静寂,薄雾蒙蒙,万物初醒不久。起居室却点着灯,显然白衡的父亲白奉和他的母亲符明美没有睡。
白衡很意外,但想到父亲从来勤勉修行,心中大为敬佩。
心想:爹娘的实力不知道要高出我多少,修行上却还这样的努力,这百年里我有大半的时间,在外游历,在修行上却没什么进展,真是自愧不如了。
他敛气,悄悄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生怕声响惊动父母。
谢璟抵达南陵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归之不急一时,不如他在门口等着,等爹娘出来再和他们说,也好吓他们一跳。
贴着墙根走了一段路,白衡正路过窗户,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父亲的声音:“……干脆就借此机会,趁机杀了他,再等下去,我们还能杀得了他吗。”
白衡从未听父亲用这样阴沉的声线说话过。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那要怎么办,我们得想个、想个稳妥的办法,这事情要是传出去了,白家就完了,我们决不能被人发现了。
唉,我真后悔,当初就不该被猪油蒙了心,现在骑虎难下不得不做。”
“瞧你这话说的,你要这样胆小,这件事你不用和我一起做了,再过几天我尽早将他杀了。你这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怎么做得了事?”
“奉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下去,没有提及他们要杀的人究竟是谁。
直到完全的沉默,不再说话。
屋子里的烛光仅能照亮小小的方寸之地,而天地之间日光如晦。
白衡站在窗下,终身笼罩在漆黑的阴影中,仿佛自己乍然摸到了那层光鲜亮丽的皮裘背后血骨淋淋的污秽。
他觉得有些陌生,背身后退,悄悄地下了山。
一路上,日光偏移,他下了山再去到房六楼,江研还在昏睡中,他写在桌上的纸条没被动过,竟无人发觉他这一来一往地来去。
白衡就坐在江研床头的柜子上,看江面对岸停泊的那艘属于玄都的巨轮。
江研醒来时迷迷蒙蒙瞧见床头有个人影,下意识抽出枕头下的长剑,拔了半道,白衡冷飕飕的说:“现在你再拔剑,喝孟婆汤都算迟了。”
江研听出是白衡的声音,尴尬地将剑弹回剑鞘,不解道:“师弟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爹娘这些年里有什么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敌人吗?”
身为人子,白衡竟也不知道白奉和符明美有什么对手,他猜想父母要杀的人或许和魔域的魔修有关,但他这些年离开天清门太久,手上没有一点线索。
他不知道自己问这个要做什么,先想人有亲疏远近,人无完人既有私心,实属正常。再想,人生一世为求“义”“正”二字,大恶与小恶并无区别,更何况是杀人性命这样的大恶。
白衡内心既是迷茫又是空洞的害怕。
“敌人?”江研没听出白衡语气中的异样,起床披了件外袍,在端起左边的凉茶对着壶嘴喝:“什么敌人,没有啊。”
江研自豪道:“师父师娘可是正道巨擘,就连那太墟天宫的什么什么天尊来了,都要看在天清门的面子上礼让他们三分的,整个中域,乃至五域之中,谁敢与他们为敌。嗐,你在瞎想什么呢,大少爷。”
白衡问:“天清门外没有,那么天清门内呢?”
江研想了想,白奉的天资其实远不如白衡出众,他虽以元婴中期的修为坐镇长阴峰一脉,可大部分实际上都不过是看着白衡爷爷白阳成的面子上。
而白阳成闭死关三百年,白衡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一面。
凌霄死后的消息传出,天清门内也有不少人质疑,白阳成或许早就死了。
白家内功心法对资质要求极高,这些年白家嫡系子弟都没几人能有资质可以修行他们自家的功法,白奉不得不接连在天清门内收徒,以望白家多些外姓家老可充撑场面。
但在新鲜血液这一块,仍旧根本比不上另外六峰,早就青黄不接、参差不齐。
除却白衡外,白家多数是筑基的普通弟子,金丹长老才三位,却占据着天清门将近七成的资源,仅靠着白奉和白衡的天骄之名,早就压不住天清门另外六峰蠢蠢欲动的豺狼了。
但这些事情内患已久,都是江研隐隐从别人的态度里推测出来的,本身并没有实质的证据,不知道该不该和白衡说。
他在这件事上打了个马虎眼:“天清门外都没有,天清门内可不就更没有了?也不知道你大清早发什么疯。”
“要我说啊,师父师娘最愁的,还是你几个叔叔伯伯还有他们的子嗣都太无能得紧,就说说你七叔的第三个儿子,当初你晋升筑基天地灵成,连筑基丹都没用,就是你七叔来找你讨了筑基丹说要去给他儿子用的那个。
对,就是那小子,他后来连着五次筑基失败,五年前好不容易筑基成功了,现在也才筑基前期,一辈子看得到头了。
你不在南陵城都不知道,这小子胆子倒是很大,他瞧上了水月洞的三公主,水月洞可是仅次于我们天清门的大型势力,他一开口,竟然有胆子叫你七叔去提亲,果不其然被人家水月洞轰出来了。”
江研幸灾乐祸道:“三公主的侍女还出来骂,她说什么你知道吗,她说‘今日来提亲的要是大名鼎鼎的白衡,我们拿白家当座上宾,就你?一头三百斤的肥猪也不过如此,不过肥猪还能宰来吃,你白永福算个什么东西也想当我们姑娘的姑爷?’”
说到这,江研又话锋一转:“这小子也真的奇怪的紧,你当初不论是炼气、筑基、凝丹、结婴,都是天地感应,一念而成,这小子跟着你不知道捡了多少的好处。他被水月洞的人轰出去,却在人家的洞门口前骂你。”
“说什么‘你们现在只看得见白衡,将来有一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成了高高在上的大天才了,你们还会是这副嘴脸吗,你们等着瞧吧!’”
白衡听到这,微笑问:“你想暗示我什么?”
“没啊,什么暗示?”江研说:“我拿这傻子当笑话给你听呢,你说好笑不好笑,他成大天才,你成废物?哈哈,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梦,还说得这么振振有词,好像真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