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几分诧异,没想到柳兰陵竟然还有一位妻子。此事他从未听柳兰陵提过,意识到柳兰陵已有家室还贪图他的美色后,更觉得嘲讽。
方岚见沈晏清脸上有笑,虽然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指着书页上“柳兰陵”的名字,继续道:“此人我略有印象。”
“哦?”沈晏清觉得有趣,他眼前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正在穿起所有的珠子,将一切的来龙去脉显示在他的面前。
方岚道:“这个柳兰陵在大比的那天表现得非常反常,考题卷子写得一塌糊涂,人也慌慌张张。我原本就在猜测这人会不会是什么奸细,但手头上没什么证据,料想他一个筑基修士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没再管。没想到建平行事果决,当晚就叫来武常瑞围住弟子居,杀了此人。”
“建平上来的卷宗我后来去翻阅过,说柳兰陵供认不讳,承认了一切。柳兰陵的尸首两端,柳家怕他真是奸细,今后会在天宫受到冷遇被其牵连,便将其逐出族谱,其父连为他收拢尸身下葬也不肯。是被后来迟归的王月卿带出琴川城外埋葬的。”
这也是建平真人死前所杀的最后一人,次日建平真人就成了方岚的刀下亡魂。
明鸿要方岚杀了建平真人前并未告诉过要她杀建平的原因,方岚没敢多问,只在心中猜测,或许与建平真人多年潜伏昆仑剑宗内的事情有关。并没有将这件事与沈晏清联系在一起。
沈晏清沉思片刻,王月卿进入玉芙楼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原先还想不明白,但现在结合王月卿的身份和柳兰陵的关系,他已经彻底的明白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是想要还自己丈夫一个清白,查清害死柳兰陵的真正原因。
究竟是斩尽杀绝?
还是给她一个机会?
沈晏清纠结地想着,从王月卿昨天见他的表情来看,她应该并不清楚柳兰陵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计算了下王月卿会清楚这件事真相的可能性,建平真人已经死了,知道这件事的除却天地,只剩下他自己和明鸿。
王月卿这辈子都不会清楚,究竟是什么害死她丈夫的。
他的手指在“柳兰陵”这三个字上划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浮现的是昨晚上王月卿梨花带雨的哭脸,还有那句——是我害死他的。
沈晏清对柳兰陵并没有愧疚,只是他在这一刻,突然地回想起了自己。
方岚见沈晏清迟迟不说话,凑过去:“嗯?”
沈晏清回神,淡淡道:“那是她夫君的事情,王月卿的半生几乎都在天宫内渡过。”
“柳兰陵若是潜伏多年,上次的文武比试也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不至于一直等到这次才露出马脚,我更倾向于他是在两次文武比试的间隙中,被昆仑剑宗的人诱导,这才动了歪念。”
“说不准,还不到一个月。”
“王月卿对此事毫不知情的可能性很大……更何况,有太极宫的碧霄仙子在,她若是真的有问题,太极宫不会保她进我玉芙楼,你觉得呢?”
方岚听出沈晏清话中的倾向:“你想给她这个进入玉芙楼的机会?”
“嗯,我昨天答应她了,总不好言而无信的。”沈晏清合上书页,抬眼看向方岚:“不要告诉明鸿。”
方岚的双眸对视着沈晏清望过来的眼睛,她整个人似发麻般的颤了颤,她像条被捞上岸的鲫鱼,弹起来翻了个身,火速退至三米外。她嚷嚷起来:“天君肯定早就知道了,你要我瞒着他,不是要我去死吗?”
沈晏清摇头:“身为柳兰陵之妻的王月卿为什么能进玉芙楼,我想这点碧霄仙子已经亲自和明鸿解释过了,我叫你不要告诉明鸿的——”
他将手中的书册对准了桌边的烛火,羊皮做的封皮燃得慢,可里头的写了字的纸张却立即在攒动的火苗中渐渐化作灰烬。
沈晏清在烧到手以前松开手:“我希望你不要告诉明鸿的,只有这一件小事,只要你假装今早上没有把王月卿和柳兰陵之间的关系告诉我就好。”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次的事情也主要是方岚自作主张去查来的,她轻松地应下了。
沈晏清和方岚的这番对话,是王月卿所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自己如愿的留在了玉芙楼,一大早,她就从自己的小院里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搬进了刘晨心从前的房间。
王月卿没有带太多的东西进玉芙楼,记得自己答应过碧霄仙子的承诺,等柳兰陵的事了,她就会继承银花婆婆一脉的位分,回到太极宫。
到了玉芙楼后,她先跟着翠微宫的赵尚仪领了玉芙楼内下人们的名册,学过认人后,再是一项项翠微宫的宫规、玉芙楼内不同等级奴仆分别领用的月例数等,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沈晏清每日的吃穿住行。
沈晏清在宫中的地位似乎极为特殊,人人都叫他公子,但谁也说不上来他的身份。
王月卿学得头昏脑胀,过去好几日,才终于理清玉芙楼中的各项明里暗里的运行规则。
赵尚仪见她勉强能做事了,才放她自己去做主。
临走时她对王月卿叮嘱:“玉芙楼从前的管事刘晨心也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我怜惜她与我同乡,资质并不高,此生仙途止步筑基再无晋升可能,才怜惜她教导她。可惜她心性高傲,冲撞了贵人,犯下大错,被素心仙子叫人拖出去打死了。”
赵尚仪看得很透彻:“刘晨心蠢,她看不懂。”
“奴仆只是奴隶,死了就死了,就算是贵为金丹期的建平真人、乃至元婴期的素心仙子,这些人其实都不算什么。太墟天宫四十九宫,既然身在翠微宫,身在玉芙楼,玉芙楼内最重要的只有一位沈公子,只有他是主人。”
王月卿将这句话诚惶诚恐地记在心中,在玉芙楼中兢兢业业地做起事来。
她知道自己想为柳兰陵申冤探查真相,就要先做两件事,一是取得沈晏清的信任,成为沈晏清的心腹,二是接近素心仙子,从她口中打听建平真人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为了做到这两件事,她时不时就会想要上楼去见见沈晏清,试图接近他。
有些时候,她上去会看到正在看书的沈晏清,而有的时候沈晏清在写字,王月卿远远瞥见过几眼,字若游龙,自有风骨。
她不敢做出出格的举动,瞄过几眼,就会慌乱地低下头,随后又忍不住还想看。她告诉自己,她做这一切是为了柳兰陵。
在玉芙楼中小半月过去,王月卿暗想过,这位沈公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人长得这样的好看,又写得一手的好字,身居高位却不倨傲自大。恐怕在一整个太墟天宫中,都找不出几个人能和他媲美风姿。
楼上的茶室改做了射箭的箭道。
下午,王月卿端了一盘桂花糕和一小壶的桂花酿,亲自送到楼上去。
敲过门进去,练箭的室内,沈晏清穿着明黄的弓衣,袖子用绳子绑着,左手上是金属制成的护臂,戴了护指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弓上。他的脸正对着靶子的方向,顺着清晰的下颚线往下看,是白腻修长的脖子,突起的喉结与再底下的肌肤都被衣襟结结实实的包裹住,沈晏清的目光中有几分迷离茫然。
见他在忙,王月卿不敢吭声。
沈晏清并不搭箭,只是空拉弦,即使如此,在他拉弦松开的那一刹那,仍有一阵看不见的气波荡开。
王月卿看不懂沈晏清在练些什么,她下意识觉得这很厉害,在心底为他欢呼雀跃。
沈晏清拉过弓弦后,他收起弓,微微侧头看向王月卿:“你上来有事吗?”
王月卿恭敬道:“尚食那边送来的桂花糕,是今年新摘的桂花做成的,要送来给您尝尝。我说桂花糕甜腻,擅作主张地给您又配了一壶桂花酿,做下午的茶点。”
沈晏清点头示意她放下即可,没再说什么。
王月卿有些失望的退下了。
等王月卿走后,沈晏清才喘了口气,重新拿起弓。
他再试了试拉弦,拿起边上的箭架在弓上。“咻”地一声,但是这支箭并未射中靶心。沈晏清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是自己心境不稳,心思并不在箭上。
他暗自瞥了一眼藏在弓柜阴影处:“人走了,你能出来了。”
话音刚落,神出鬼没的天君缓缓走出黑暗:“不用我再躲了?”
沈晏清没吭声。
明鸿上前两步,环住沈晏清窄瘦的腰身。他将头靠在沈晏清的肩上,拥着去舔|吻沈晏清小巧的耳垂,提了一个新的问题:“上次送你的那对红坠子怎么一直不戴?”
“找不到了。”沈晏清忍住想要缩脖子躲的本能,又忍不住战栗。他早不记得什么红坠子了。
明鸿斩钉截铁:“你撒谎。”
“好吧,我明天戴。”沈晏清随口敷衍了一句。
但即使他服软到了这样的地步,明鸿的威压还是没有收回去,反倒是有越来越沉的趋势。他的小腿绷紧着要发抖,对于明鸿的盛怒,却毫无办法。
沈晏清知道明鸿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红坠子在生气。
只不过是方才王月卿进来得太不合时宜,为了避开人,他一时慌张地拂掉了明鸿的手。
沈晏清试图安抚明鸿,低声道:“无缘无故的,你和我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略)
明鸿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的说:“你叫我躲起来,有些不高兴而已。”
明鸿问:“我很见不得光吗?”
“还是我不该被不能看到的人看到?”
沈晏清深知明鸿的秉性,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是明鸿想要得到的答案。他别过脸,讨饶似的去亲明鸿的嘴巴,眼神清明,缱绻温柔的问:“你在乎吗?”
“——在乎她的看法——还是在乎我?”
他像只从深海捕捞上来的海妖,冰冷、诱人地纠缠着明鸿,用言语的陷阱和冷艳的外貌试图让明鸿跌入深渊。
粘糊的深吻,唇齿交缠并不会让这两颗不同的心靠得更近。
鼻尖相抵,嘴唇分离,但眼神也像一次次的接吻,沈晏清呼吸不匀的气息吐在明鸿的脸上。明鸿不皱眉,却是面无表情,是沈晏清曾经最爱的李煦最常见的神态。
沈晏清后退,他哈哈大笑起来,看着明鸿那张与李煦一模一样的英俊脸庞,再一次仿佛笃定明鸿回答般的问:“天君,你告诉我,你在乎吗?你不在乎她,倘若也不在乎我,何必在乎我的答案?”
他从不明鸿问爱与不爱的问题,只享受明鸿此刻这迟疑的纠结。
明鸿掐住沈晏清的脸:“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却总要试探、得到我的肯定后,再试探、一次次的试探。贪婪地汲取我的爱意生存,吝啬地付出真心,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回答。那么你呢?还要回避我,或者假装没有回避吗?”
沈晏清楚楚可怜的舔了舔唇:“我没有。”
他想了想:“既然天君对我不满意,今日下午我就领罚,去禁闭林面壁思过。”
看穿沈晏清意图并不是一件难事,更何况沈晏清如今的每一寸每一处何处不是出自明鸿手笔。
明鸿说:“你总是这样,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自以为能惩罚别人。为什么?你笃定所有人都会爱你,以为所有人都会爱你胜过你爱自己。”
沈晏清想要反驳,明鸿微笑:“也确实如此,我才会被你一次次的伤害。”
他捧住沈晏清的脸,继续加深了这个没有感情的吻。接着是脱衣——谁脱谁的衣服,谁都分不清了。
只记得阁楼闷热,彼此呼吸压抑低沉,难分彼此。(略)
沈晏清早已丢弃他的羞耻心,明鸿做得太过,还是不免生气。他按住明鸿想要继续作孽的手,睁圆了眼睛抬头看向罪魁祸首,怒气冲冲的眼睛挂着摇摇欲坠的眼泪。
见人要哭,明鸿凑过去道歉着哄:“好好好,我的错。”
他在心中想沈晏清一只原型才那么一丁点大的小鸟,忍耐不行能够理解,但怎么就气性这么大。
几番纠缠,情|欲勉强消退,沈晏清闭着眼睛,嘴唇被咬得丝丝见血。明鸿搂住他,渡着喂了几口桂花酿。
被明鸿嘴对嘴地喂了酒汤,冰凉清甜的酒液入喉,沈晏清浑身都发烫着才觉得勉强好受了些。他舒爽过,不想离着热源太近,一副过河拆桥的做派,推着明鸿,让明鸿从他身上下去。
明鸿不仅不肯,还贴得更近,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她喜欢你。”
“谁?”沈晏清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你说……王月卿?”
“那又怎样?”他拍开明鸿钳在他腰上且越来越用力的手,并不当作一回事,“你答应过让我自己选的,况且她不喜欢我……你别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是所有人都爱我的。”
他当这桩事已被带过,懒得再去管明鸿吃醋发疯。
只是练弓室的地板冷硬,即使垫了衣服,他还是睡不太安稳。用脑袋把明鸿拱出去后,才顿时觉得舒服多了。
明鸿问他:“不是说下午要去禁闭林领罚?”
沈晏清昏昏沉沉,困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一时竟说了实话:“骗你的,那里好黑好暗,我才不去。你也不会舍得让我去的。”
他累极,半侧着躺着,脸颊绯红,几缕湿发贴在他的脸边。
明鸿将他的黑发别过耳后,才发现沈晏清已经蜷曲在他的衣服上迷迷蒙蒙地睡过去。
他被没良心的沈晏清气得直想笑。
沈晏清越不让他靠近,他就越得凑到边上去,趁着人正睡得迷糊,亲过脸颊,点吻沈晏清的眼皮。
明鸿起身打开一直密闭的窗户。
玉芙楼远眺深山,树影婆娑,松枝摇曳,似有风动。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又会有新的一天。
王月卿从楼上下来,赵尚仪正巧送了一批入秋的棉袄布料。
这批棉袄是专供玉芙楼里的宫人用的,几个侍从扛着箱子到宫女房的小楼前叫王月卿先挑。
她不敢挑太亮眼的颜色,只选了两件蓝粉的料子。
随行侍从里有一个专记下衣服样式的宫女,拿着一本款式的画册,递到她手上。待王月卿挑过想要的花纹款式,这位宫女细致的全部记下后,才轮到别的玉芙楼宫女上来挑。
王月卿才来玉芙楼一月,她为人细心诚恳,虽然身份要比一些个小宫女们高出不少,但没什么架子,也不像是从前的刘晨心,会时不时地打压她们,寻着办法地体罚人、威胁人。
在玉芙楼中做事的宫人们都更偏向于这位新来的王姑姑,排在她后头的小宫女怕她吃亏,就小声的与她说:“王姑姑,你多挑几件。你是管事,就算挑个十件,她们也不会说什么的。这些料子都是外头买不到的好货,专供我们玉芙楼里的,穿着不热不闷,就算入冬下过雪也不会觉得冷的。”
王月卿笑着说:“我衣服用得节省,两件袄子换着穿就够了。这箱子里的料子也就这么几件,我们玉芙楼中这么多的人,我还怕有人选不上衣服穿,我选多了,你们穿什么呢?”
她这番话说得排在队伍后头生怕自己轮不上的几位宫人大为感动,对比着才死没多久的刘晨心,更是觉得王月卿实在善良体贴。
待挑过衣服后,王月卿还不能走,两个小宫女揽着她的手坐到宫女房的边上,看剩下的人挑料子。
这两个小宫女从前也跟着刘晨心做过事,没少被刘晨心责打过。现在寻着空,便和王月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这死人的坏话来。
顺着这刘晨心,不知是谁说起先前承明宫发现奸细的事情:“但凡是进过我们玉芙楼的人,都最恨这刘姑姑。她这个人尖酸刻薄,要不是她是赵尚仪的同乡,这管事的位子才轮不到她来。就连承明宫那个奸细……叫什么柳兰陵的,也被她叫人罚过。”
听到“柳兰陵”的名字,王月卿瞪大了眼睛,她立即站起,迫近了宫女的面前:“你说什么?兰陵?他当初不是被赵尚仪罚去擦宫瓦的吗,和这位刘姑姑有什么关系?”
这小宫女没想到王月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连声音都变小了:“应该是这个名字,我听郭思思说的。她说她那天跟刘姑姑想上楼去看看沈公子的病好了没,结果看到这柳兰陵从玉芙楼里出来。他说自己是为了借玉芙楼的月光修行,听见沈公子发病的声音,结果被沈公子差点掐死,刘姑姑罚了他的手板子,叫他别再来玉芙楼,就让他回去了。”
“病?”王月卿愣住:“沈公子生过病?”
沈晏清生病的时候还是刘晨心当值,勒令玉芙楼上下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等刘晨心死了,王月卿进到玉芙楼的时候,沈晏清的心病已经好了大半,旁人看不出他生过病,王月卿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