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万福镇的明鸿既然能死而复生,千年后的凌霄为什么不可以。
一想到这,他那颗死寂的心又好像有了动力,能重新跳动起来了。
他高兴地哼唱起歌来,是很久以前他从谢璟给他的玉瓶子里听来的歌。那瓶子当初他换给了陈芳婷,词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它的调子。
沈晏清婉转的歌声被局限在方方正正的空间内,但顺着倾泄的月光,从窗子里望出去,却是一片辽远宽阔的天地。
柳兰陵已经从玉芙楼回到家中好一会儿了,王月卿仍旧不在家中,隔壁的乔木春还在花月楼中寻欢作乐。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倒在床上,不知为何觉得浑身发冷,双手也在隐隐作痛。
深夜的扶风苑是寂静的,他听着屋门口的树上呱呱惨叫的乌鸦,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半宿没有睡得着觉,在忧心自己的未来,以及该如何面对整日不回家的王月卿,好像人生已经彻底的一团糟了。
突然在这宁静中,如平地一声雷般的从屋外传来一阵吵闹。
柳兰陵换上衣服想出去看看,透过门缝,他惊恐的看到了一队身穿红色狩服的虎策军停在了他的屋门口,将他的房子团团的围住。
虎策军中分开一条道,建平真人与武常瑞并肩走出。
武常瑞问:“你确定这里住着昆仑剑宗来的奸细吗?毕竟是柳家分支的子弟,私下处决了倒也没什么,但如此大张旗鼓,深夜领军来扶风苑。要是弄错了,柳家的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不会。”建平真人肯定的说,“此事由我一力承担,柳家的人不会有意见的。我帮他们处决了这样一个祸害,他们反倒该感谢我。否则,有朝一日若真被此人捅出个天大的篓子出来,他们柳家上下都要满门抄斩。”
见建平真人如此言辞凿凿,武常瑞不再说些什么,看着人一脚踹开屋子的门,将柳兰陵抓出来。
被压在地上的柳兰陵看着翠微宫的建平真人,他哪能不明白,杀身之祸终究是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事到如今,他知道今日必死无疑,满脸死气沉沉的绝望。
建平真人俯视着:“做出这种事,你倒是有几分的胆量。”
柳兰陵麻木的跪在地上冲建平真人磕头,不再狡辩:“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恳请真人放过我的爹娘、妻子。”
他思量着,王月卿虽然对不住他,但他自己其实也是烂人一个,谈不上谁对不上谁。兴许月卿另有新欢还是好事一件,等他死了,不至于守太久的寡。
建平真人目光闪烁:“好,算你有点骨气。”
利剑出鞘,冰冷的寒光一闪而过。
柳兰陵觉得自己好像在飘,今晚的夜太长了,好像有他一生那么长。
在这一瞬之间,他的思绪倒转回旋,落到四天前的下午,像一粒小小的尘埃,在如金纱般拢在沈晏清身上的阳光中飘荡。有一只本不应该存在的蝴蝶煽动着翅膀,衔着他的意识飞过他人生的两百载岁月,飞过高高在上、永远辉煌的太墟天宫,飞到琴川偏僻的一角。
那是他童年生活的旧宅,因为好赌而变卖光分支家产的父亲正用鞭子狠狠的抽打尚且年幼的他,而懦弱胆小的母亲在祠堂的另个角落里用手帕擦拭着眼泪跪拜祈祷:“菩萨救救我们吧。”
蝴蝶在金色的阳光下飞舞,最后停留在祠堂高挂的画像上,琴川的百姓世世代代只会供奉道士,柳兰陵的母亲不识字,才会将眉目慈悲的玄虚灵者认作菩萨。
瘦弱的柳兰陵指着那只蝴蝶惊声道:“蝴蝶!是蝴蝶!”
柳兰陵的父亲回过头,祠堂中空无一物。他举起鞭子又是一下:“七岁了,你已经七岁了连如何吸纳灵气都还不会!主家的柳春迟已是炼气中期,兰陵!你要怎样才能比得上他,还有心思在想抓蝴蝶!”
到底有没有蝴蝶停留在画像上,柳兰陵早就不记得了。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没关系,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中,他就站在自己年幼的位置上,长久的仰望着那副画像。三柱供香飘着袅袅的烟,将他的目光模糊。
柳兰陵感到有些后悔,早知道不管怎样都要死,他就把沈晏清带出天宫了。
柳兰陵的头颅在空中高高的扬起,滚落到地上。
建平真人的剑快而稳,剑上不留一丝血迹,他收剑入鞘,转头看向记录画面的笔录官:“他的话都记下了吧?”
笔录官点头:“既然他已认下罪名,我想就算是柳家也不会有意见的。”
第153章
承明宫内有昆仑剑宗奸细的消息,在第二天的清晨被各宫间往来走动的弟子奴仆们传遍了天宫上下。
刘晨心正在翠微宫的宫女房里教训人,尚仪听说她在这里赶忙寻过来找她:“承明宫的柳兰陵,你认识吗?”
她记得柳兰陵的脸,但不记得他的名字,刘晨心摇头:“不认识。”
赵尚仪不满的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玉简,甩丢到地上,叫刘晨心自己捡起来看。
那玉简就是近一月来承明宫弟子接下翠微宫活计的记录档案,上面批红的一堆名字中,柳兰陵赫然在列。
刘晨心还是不解,困惑道:“此人怎么了?”
“这已是昨晚发生的事情了,你的消息竟然如此的不灵通。这人是昆仑剑宗的卧底,被建平真人查出后,昨晚上就处决了。他来过玉芙楼两回,你还不快去瞧瞧沈公子有没有出事?兴许沈公子近来的怪病就是被他给害的!”
赵尚仪恨铁不成钢:“我年事已高,手上的丫头里也就你稍能成点气候,你又是我南屿的同乡,原想着再过几年后翠微宫尚仪的位子就能交与你坐,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
这便是刘晨心才从别的宫里调进翠微宫,就能近身伺候沈晏清的原因。
刘晨心听得心惊肉跳,她自小就被卖进天宫中做奴隶,从最低级的杂役做起,一步一步的做到现在的位置。
她没有出去见过外面的世界,昆仑剑宗就像是一个对她来说很遥远、很残酷的符号,完全不能想象会有敌对的势力将人安插进天宫内潜伏在她的身边。
刘晨心又惊又怒的想,这里可是太墟天宫的最深处,怎么会有恶徒胆大包天的潜入翠微宫。
她一向以为翠微宫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想到危险曾近在身侧,她先向赵尚仪认错,承认是自己往日里对进出玉芙宫的奴仆审查不严,随后匆匆告退,说自己要去玉芙里瞧瞧沈公子。
赵尚仪叫她赶快些去。
但刘晨心出了宫女房绕过一圈后,没去玉芙楼,反而先去了建平真人暂住的厢房。
现在的时候还早,厢房门口侍立的道童正在打哈欠。
刘晨心叫他进去帮自己通传一声:“小师父,建平真人可在?”
道童瞥她一眼:“我师父不在,早上重华宫来了一位不认识的姑娘,将他叫走了。”
刘晨心见不到建平真人,只得怏怏而回,转道去了玉芙楼。
早上送药的宫女正从楼上下来,两个宫女冲刘晨心行礼:“姑姑好。”
刘晨心知道这两人是聋子,她扫过两人手上的金盘子,瞅见药碗是空的,但那两粒糖果子还在。
她觉得有些诧异,微微颔首后越过这两人继续往上走。在并排的扇门前,见到了正候在门前,等沈晏清吃过早膳进去收拾桌子的一列宫女。
沈晏清连着两日没怎么吃过东西,送进去的食物多数都是原模原样的送出来,再拿出去倒掉。
刘晨心以为今日也会如此,她进门一瞧,却看见沈晏清正端坐在桌前,脸色苍白,精神气倒比之前好了不少。替他梳头的宫女没用玉冠,仅用一支玉兰簪子简单的盘起,配着一身月白的衫子,没了昨晚的疯劲,瞧上去温文尔雅。
他正在喝一碗甜粥,听见刘晨心进来的动静,淡淡的问了她一声:“今日天宫内有发生什么事吗?”
刘晨心觉得承明宫死了人,沈晏清大病尚且未愈,大早上提这个过于晦气,撒谎道:“无事,公子你好好休息。”
沈晏清“嗯”了一声,喝了粥后,几个宫人收拾了碗碟。
他又坐回书桌前抄他的剑诀,这卷剑诀只剩下最后一节。这卷共有一百零七节的玉简上,他的字迹自行楷变作行草,渐有狂恣恢奇之意。
但越是抄录下去,沈晏清的心反倒越平静。
刘晨心见他今日好了不少,就想出去叫个人再让重华宫的医师过来给沈晏清看看,才走到门口,方岚捧着一个漆木盒子从玉芙楼下上来。
方岚一路过来,倍感怀念。
她还是金丹期时就曾被天君指派到玉芙楼侍奉沈晏清,百年前沈晏清于昆仑剑宗下落不明,天君闭关不出世,才回了重华宫。
一晃百年,她已是元婴修为,可当她细细的重看这玉芙楼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物品,一切竟仍与她离开时毫无差别。
方岚在心中感慨岁月荏苒的同时,也在暗自心惊明鸿的强大——时光无法倒转,一百年就是一百年,可一百年过去,明鸿竟然还能记得这玉芙楼中的每一处,并抵御了时光的侵蚀将所有归为原位。
这是只擅长破坏而不善于修复的她所做不到的事。
侍立门口的宫人见到方岚向她行礼,刘晨心不知道方岚为何而来,客气的拦住了她:“素心仙子,沈公子病了,还得容我进去为您通传。”
方岚想了想,沈晏清体弱多病,常常每见过天君一回,就要躺床上倒好几日。
她早已见怪不怪,娴熟的问:“又病了,是什么病?近来夜里气凉,若是风寒头疼,去叫药房给他煎一碗小青龙汤,别的药都苦口,唯有小青龙汤酸甜,他勉强能喝得下。”
刘晨心尴尬道:“倒不是风寒,医师说他是心病,得宽心一段日子。”
沈晏清从前在她手上倒是没生过心病,方岚没什么经验,她将怀里的漆木盒子递到刘晨心的手中:“既然他病了,我不进去也是可以的,省得我身上的血煞气伤了他。”
方岚道:“是天君要我送来给沈公子的。”
听见是天君所送,刘晨心重视了不少,她捧着木箱子往屋里走。木箱子不重不轻,叫她好奇这里面装了些什么。
于是才走到屏风后,她就擅作主张的打开了——
那屏风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接着是漆木匣子摔在地上,和刘晨心腿软坐倒在地上的声音:“——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她惨叫着,在地毯上向后挪着臂膀爬行,恨不得离这漆木盒子越远越好。
建平真人带血的人头就这样从漆木匣子中,一路滚出屏风。沈晏清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而听见刘晨心的惨叫,方岚推开扇门阔步进来,眼见着是刘晨心自己开了盒子,还将东西摔在地上,当即暴怒不已:“把这擅作主张又欺上瞒下的贱奴拖出去打!”
方岚心疼地将盒子捡起来,再把建平真人的人头装回去,捧到沈晏清的面前。她埋怨道:“这什么奴才,叫她送个东西都送不好。给你看看,这是早上天君允我杀的人,我特地找了个最好看的盒子。”
沈晏清因此分了一些眼神到方岚手上带血的漆木盒子上,即使里面放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他还是冷静的评价道:“盒子确实不错。”
刘晨心的哀嚎从楼下一直传到楼上,木棍鞭挞皮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但沈晏清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过是余光瞥了一下江晗的尸体就会几夜连着做噩梦的自己。
负责行刑的侍从僵在门口,不敢进来问刘晨心究竟要挨几杖。
而沈晏清只是顿了一下:“但它脏了,这种脏东西你还要留着吗。”
“说的也是。”方岚随手将手上的漆木箱子丢个旁边的宫人,那宫人无所适从地发抖着僵住,方岚也不去理会,反倒是眼睛放光的看着沈晏清。
她感叹道:“时间真是了不起,我从前见你,你最不喜欢我做这种事了,要是有人惩罚宫人,你还总要扑过去帮着求情。早上天君叫我杀了建平后,将他的头颅送给你,我还问过天君,会不会吓着你,天君说不会。
你现在真是不一样了,没想到我们不过百年不见,你就有了如此大的变化,真是太了不起了。”
“你错了。”沈晏清终于抄完了手上的书,他摇头,在心中冷笑:“不是时间了不起,也不是我了不起,是你们的天君了不起。”
沈晏清取出那把一直被他抱在怀里的伞,用一直藏在桌中的小刀将伞骨劈裂,将伞面剃下,他认真的拆了凌霄给他做的伞,为自己做了一把折扇。
刘晨心的哀嚎慢慢衰弱,最后在凄惨的喘气中戛然而止。
沈晏清的扇子也做好了,他心满意足的揣进怀里:“素心,你去见明鸿吧,告诉他我准备好了,我想和他一起去登仙台了。”
方岚愣住:“登仙台是昨天——”
“没关系的。”沈晏清说:“你只要告诉他,我准备好了。”
第154章
方岚并不懂得沈晏清究竟准备好了什么,但她还是帮了沈晏清的这个忙,将消息带给了明鸿。
隔着玉屏风,方岚站得很远,她瞧不见天君的表情、也听不见他的回答。她原以为明鸿不会去见沈晏清,回去后将自己的猜测说与沈晏清听。
可不管她说什么,沈晏清都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建平潜伏昆仑剑宗多年,是太墟天宫的功臣。
明鸿既然能为他杀了建平,怎么会不来见他。
夜幕降临。
玉芙楼熄灭了灯,陷入一片黑暗。
沈晏清的预感要比方岚的更准确,敲过戌时的钟,明鸿撩开垂下的红纱走进房间,见到了坐在床边一身黛蓝锦袍的沈晏清。
洋缎上大片缕金的华丽彩云纹,在这昏暗中仿佛散着淡淡的荧光。
沈晏清静静地坐着,他半束着发,低眉顺眼地垂着脑袋。
像一只温驯的鹿、一只听话的羊。
他知道是明鸿来了。
屋子里太暗,他仅能看见明鸿高大的轮廓在向他靠近。
一想到这,沈晏清便紧张得要气促起来,手指紧紧地抠着衣袖上高歌的凤鸟图案。
明鸿最后在一尺外停下。
僵持凝固的空气中,明鸿久久的不说话,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审视什么呢?
审视沈晏清是不是如承诺的那样已经准备好了。
窗户关闭着连风声都透不进来,沈晏清看不清面前的东西,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盯着自己脚上那双鹿皮小靴上的花纹看,心中一幕一幕地想象着这只野鹿被人抓住杀死的惨状。鹿皮被扒下后,染红又掐了金丝缝起来,最后送到玉芙楼,穿到他的脚下。
沈晏清幻想着,他伸出手,轻飘飘地去勾明鸿的手,玉藕般白的腕上戴了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他是不抬头的,压着声音说:“镯子硌得我手疼,帮我摘下来吧。”
但等摘了镯子搁在床沿,明鸿仍闷声不语地握着沈晏清的手。
低着头的沈晏清这才抬起眼睛。
望过去的眼神带着天真的稚气,鼻侧那颗淡红、若隐若现的痣却透露着浓郁的情|色。
他笑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挠明鸿的手心,一下、再一下。
看上去确实是准备好了。
只这一眼,明鸿就捧起沈晏清的脸,激烈地吻了下来。他用力的吮|咬沈晏清的两瓣嘴唇,恨不得将怀里的人揉碎了再拼好,直接生吞撕碎了。
可他又是舍不得的,最后只是含着力叼着沈晏清的嘴巴亲。
沈晏清没有闭眼睛,墨如点漆的双眸直直的看着明鸿。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再缓慢地垂下眼帘。他告诉自己,把面前的人当做是凌霄吧。
于是,在明鸿激烈的亲吻中,他慢慢地张开嘴,伸出舌头,回应般轻轻地、羞涩地舔了舔明鸿的舌头,极其生疏地纠缠了上去。
从前明鸿也总觉得沈晏清在勾引他,但他同时也清楚的明白,这大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沈晏清只是坐在那、站在那,无辜的看着他而已。
但现在不是,明鸿肯定的知道——沈晏清这次是故意勾引他的。
他扯掉沈晏清的外套,一手上移护住沈晏清的后脑勺,将怀里的人摁进柔软的床榻,另一只手开始胡乱地解沈晏清的腰带和盘扣。
仰倒在床上的沈晏清随着明鸿的动作,两颊渐渐醉晕般的浮现酡红,他整个人笨蛋似的晕乎着,刚游神地想到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踢到了床沿上的镯子,就再没精力担心什么镯子了。明鸿实在……太兴奋了。
才一会儿的功夫,沈晏清就要哆嗦起来。
他被顶压得太死,怎么蹬扭都逃不开,看上去狼狈极了。额间的细汗黏住几缕乌黑的细发,连光洁的肩膀都被揉|嘬过,红了一片。搭在床边、揪住被子的手,忍不住点划着移到明鸿的腰、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