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在哭他自己,还是在哭今后再也见不到面的沈晏清。
乔木春出来就远远的看见他在哭:“你怎么在这?”
文试的卷子都是傀儡批阅的,得有三四个时辰才能出来。而武试已经开始了,在文试放榜以前,先由承明宫内的老金丹长老们进行两两对试以此开场,再是武将军的亲传弟子入场,最后等到文试放榜,才是他们这些底层弟子真正的武试。
通常要轮到乔木春和柳兰陵,也得是明日之后。
乔木春看见柳兰陵在哭,他记得柳兰陵和他说过他不在乎这次比试的成绩,那么换而言之,柳兰陵应该不是因为文试没有考好才哭的。
作为关系交好的朋友,乔木春觉得自己有必要安慰下柳兰陵:“你哭什么,家里出事了?”毕竟昨晚上是柳兰陵自己说家里有事要出趟远门的。
“没事。”柳兰陵用手背抹抹泪,他知道自己要想保住性命,最好就当从没见过沈晏清,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乔木春道:“你瞧上去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我很少见你哭的。”
他非要逼问下去:“是不是和玉芙楼里的人有关?我早和你说过——”
“没有!”柳兰陵急忙打断他,不想听见有人在他面前说沈晏清的坏话,“和玉芙楼没关系,当初是我痴心妄想,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见乔木春还是怀疑,他没办法,不得不说起另外一件事转移乔木春的注意力,含糊道:“昨晚上月卿一晚上没回来,今早上文试也没见到她,我怀疑她在外头背着我有人了。”
这确实也是柳兰陵的怀疑,现在一说出来便跟着大倒苦水:“这几日我没顾得上她,她竟然就背着我爱上了别人,她对得起我吗?”
乔木春自以为自己明白了柳兰陵哭泣的原因,他一面觉得王月卿不是这种人,一面劝慰道:“你看开些,说不定只是她有事耽搁了而已,你不要胡思乱想。”
他将柳兰陵从地上拉起来:“走,我带你下山玩玩去。你家中的事,等玩过再说。”
正值承明宫大考,各宫间来往频繁,看守并不严格。守宫门的侍卫验证过两人的身份,就放行让他们出去了。
乔木春侃侃而谈:“我上次去花月楼,那老鸨说最近不太平,战乱纷起,她们从人牙子手上买了不少还未经调教的貌美贫女,连别的小宗门的女修都有。今日我请客,就当是抵你昨晚上给我的那壶酒,你不要再想嫂子的事情了。”
花月楼在这片辉煌天宫下的城镇内,远远望去红粉昭昭。还未到跟前,就仿佛闻到了那股飘飘欲仙的脂粉气。
柳兰陵从前未曾出入过这样的花柳之地,他有些犹豫。
乔木春却揽过他的肩:“我老实告诉你吧,不管再怎么漂亮的人,关上灯睡起来也就那样,你就是没睡到才念念不忘。那种自持身份高高在上的人,想也知道睡起来肯定没滋没味,脱了衣服身材也干干巴巴的。今天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叫丰满玉莹又热情奔放,花月楼里的美人还修行了双修的法门,你就当是去修行增长修为了,回头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保准你这次去过,彻底的忘了什么玉芙楼,心中就只有这花月楼。”
柳兰陵闷声不语,到底已经走到了红楼的跟前,见着这红瓦红墙,他也有些蠢蠢欲动。
还未到夜晚,花月楼前已是人来人往。
乔木春道:“她们白日里会请戏班子来这里唱戏。”
他是常客了,有自己的相好,刚一进去就有一个穿着紫棠短襦湘妃色长裙的貌美女子缠上来。
满头的金钗响得铛铛铛,她用柔软的披帛缠住乔木春的手,声音嫩得能掐的出水:“乔官人,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乔木春并不怎么买账,将缠在他手上的披帛抽出来,丢回那女子身上:“上回不是说你们从人牙子那儿买了一批新娇奴吗,带几个来给我兄弟看看。”
女子努努嘴,一副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子,最后甩着手帕,转身上楼去了:“那得先去三楼的房间里等着,今天来得人可多,都是为了这批新人的。你先坐着,她们才买来没多久的,野得很,你要想玩,我只能去找洪妈妈去把人叫来了。”
乔木春盯着她一扭一扭上楼的姿态,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的要跟上去,正转头想和柳兰陵说说话,却发现柳兰陵正傻傻的站在原地,目光痴痴的望着戏台子上正在唱戏的人物。
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台上的人正在唱的便是多年前凌霄真人万宗会与沈晏清一见钟情的那一出。穿着青碧戏服的戏子妆容精致,正在腔调婉转的哭唱,唱得几乎要叫人酥麻了半边的身子。
乔木春瞥过一眼,但没有太过上心,他知道这种唱戏的戏子无论是花旦还是小生多半都是男人扮的,因此从来不怎么感兴趣,于是催促柳兰陵:“这戏有什么好看的,上面有更好看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柳兰陵却指着那名戏子道:“我要他,今天夜里,我就要他。”
“那是男的!”乔木春说,“更何况那是唱戏的,兴许人家不卖身呢?”
柳兰陵不理会这些,他径直走去了后台。戏班子的人一开始还想拦他,但看见他腰间太墟天宫弟子的腰牌,便纷纷噤若寒蝉躲到一边儿去了。
等一方戏唱罢,前台的戏子回了后台想卸了妆换身衣服,他见着坐在戏服箱子上、藏在阴影里的柳兰陵当即被吓了一跳,他正要逃,被柳兰陵从后面强搂着抓着手臂压到地上。戏子惊慌失措的喊起来:“救、救命啊!”
柳兰陵就捂住他的嘴,边将他身上的戏服往上推,盖住他的脸,边恶狠狠地威胁:“再叫我就弄死你!”
听到这句话,戏子不出声了,只默默的流着眼泪。他身上的戏服松松垮垮,柳兰陵就喜欢这身华美的戏服,压着他弄了一会儿,爽利之后,嘴上感慨着乔木春说得没错,可他的脑中却又不断的想起昨夜里月光惨白,床帘后身影朦胧的沈晏清。
他下意识就去掀开盖在这戏子脸上的戏服,可他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躺在地上的戏子仇恨憎恶的看着柳兰陵,这样的眼神让他再度想起沈晏清,他心慌慌的揣测——我今日不去见他,他是不是要恨我了?
柳兰陵又要流泪了,这次,他恨自己。
无比的悔恨充盈着他的心魄。
在这种情绪之下,柳兰陵却面目扭曲起来,他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把匕首,然后在戏子还没反应过来以前,就一刀狠狠地扎进他的肚子,一刀、两刀……惨叫声只响了一声,就很快终止在了柳兰陵的疯狂之中。
血流了一地。
柳兰陵坐在一边的地上,再度崩溃的想,他到底要怎么办。
沈晏清安静的等待着柳兰陵来见他。
太阳东升西落的光影透过窗户,窗棂的阴影在他的脸上游移,沈晏清摸着怀里的伞,似是在安慰自己:“不要急,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玉芙楼如一滩寂静的死水。
他等待了很久,终于听到扇门处传来响动。转过头去看,进来的却不是柳兰陵,而是捧着金盘的宫女,盘子上叠着刺绣华美的锦衣。
粗略一眼就能见到绣在黛蓝的洋缎上大片缕金的彩云纹。
宫女毕恭毕敬的说:“今儿晚上天君有宴,他叫您陪同前去的,盘子上的衣服您记得换。”
这事昨天明鸿回来以前,刘晨心和他提过一次,但沈晏清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满心以为柳兰陵会带他走的。
他瞥了金盘上的衣服一眼,心想自己不能打草惊蛇坏了计划,但这衣服他决不能穿上。否则守门的侍卫一见这衣服的料子和品格,就知道他来历非同一般,即使有那块探亲令,也不敢让他出去。
沈晏清淡淡道:“放一边去吧,我今天身体不舒服,等舒服些了会换上的。”
宫女提醒道:“等入了夜,就是宴会的时辰了。”
沈晏清抬起脸,看着她认真的问:“如果我赶不上去了,天君有说过会给我什么惩罚吗?”
宫女想了想,迟疑地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有的。但能和天君一同上这登仙台,是天宫、乃至全天下都没人能得到的殊荣,错过这个机会是很可惜的事情。”
“呵——”沈晏清笑起来,他实在觉得讽刺,这种殊荣他不要:“你回去告诉你们天君,我若是想去,我会去的。不用在这候着,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在她身后随同的一众宫女也同样微微屈膝行礼。
走出玉芙楼后,与沈晏清搭过话的宫女提着宫裙迈过一道道的台阶,绕过庭院的小道。这里是玉芙楼的背面,正是日落黄昏,碧波粼粼的湖面上映着翠微宫的青山。
明鸿眺望着不远处的归墟山,他的脸上总是瞧不出什么情绪的:“怎么样?”
宫女犹豫道:“沈公子说他要是想来,就会来的。”
明鸿分明看透沈晏清心中所想,哑然笑道:“这就是不会来的意思。”
一行人惶恐跪下,宫女连忙说:“且让奴婢再回去劝劝沈公子……”
明鸿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驯养过鹰吗?”
宫女道:“没有。”
明鸿微笑说:“鸟的气性向来比一般的动物要大很多,想要驯服它们很难,就算提供了再优渥不过的环境、吃食,它仍会向往自由的天空。驯服的关键不在于毒打、咒骂、囚禁。”
“它的关键在于放手。”
“当我放手后,他能沿着特定的道路越过风霜、雷雨,再回到我身边的,才属于我。”他背对着所有人径直踏入湖中,向着归墟的深处缓缓走去。
水波在明鸿的脚下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再慢慢的趋于平静。
玉芙楼中,所有人都走光后,沈晏清随手将这堆宫人送来的衣服都收进箱子里,他看也不看,继续等着柳兰陵。
等到天彻底黑了。
柳兰陵才跌跌撞撞地走进这栋巍峨的高楼,在他的面前,扇门被无限的拉长放大,出于内心的煎熬和对天君的恐惧,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痛苦。他不想让沈晏清失望,他还是来了。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想要劝说沈晏清不要想着离开天宫的话,他觉得这是唯一能保全两人性命的办法。或许多年以后,等到天君彻底的厌恶了沈晏清,将他赶出玉芙楼,他俩就能长相厮守了。
但进了楼,他看着坐在桌边回头的沈晏清,看着沈晏清苍白憔悴的面容,柳兰陵先是一愣,他刚才想好的说辞一下子被忘得干干净净,他下意识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终于等到柳兰陵来带他走,沈晏清还来不及高兴,听见柳兰陵的话,他顺着柳兰陵的目光抚上自己的脸颊。
沈晏清茫然的问:“我怎么了?”
他先是错愕的,因为他一开始不明白柳兰陵这样问的意思,他虽然手上没有铜镜照不见自己的脸,但他能摸到自己耳边凌乱的头发。
从昨日起,沈晏清就一直这样披头散发、形如厉鬼的枯坐着,自然是憔悴难看,好不到哪里去的。
柳兰陵实话实说:“没有从前好看了。”
但依旧是好看的,只是没有从前那样的端庄漂亮,不再像是画像上如金光照耀的菩萨。反而因为过于消瘦的尖下巴,和那双如点漆般的眼睛,显出几分阴沉的妖艳。
沈晏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的握着伞柄,他握得很紧,有一瞬几乎要喘来不上气,就像是有一双手正在摩挲他的心。
也没有什么突然的原因,只是因为当柳兰陵流露出那么一丝对于他容貌的遗憾的刹那,他不知何的就想起梦境中的那片山坡,记忆中黑蒙蒙的雾气里,有劈啪作响的木柴在燃烧,凌霄别过他的脸亲在他的嘴唇上,问他能不能爱他。
沈晏清脸上的表情僵了很久,他就这样几乎要垂泪的问柳兰陵,语无伦次的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不是现在的模样、我打个比方,比如我实际上长得很丑陋,鼻子是歪的,脸上有很多的疤,并不是很好看,你还会不会……还会不会冒着生命的危险,想要拯救我离开这里?”
柳兰陵沉默了片刻。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他已经知道自己绝不会这样做了。沈晏清的问题从因果上就是错误的,柳兰陵在这沉默的短暂时间中,他想如果沈晏清长得不好看,他就不会在这富丽堂皇的玉芙楼里见到他。
在他粗浅的认知中,太墟天宫的天君、这世上最强大的剑尊是决不会爱上一个丑陋的男人的。
柳兰陵的沉默已经告诉了沈晏清答案。
挂在他眼睛里那滴要掉不掉的眼泪最终还是没有掉下来,沈晏清点着头连说了三声好,握着伞的手攥得更紧了。他再次清晰的认识到,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凌霄般毫无保留、愿意豁出性命的爱他。
沈晏清侧过脸去:“这问题答不上来就算了,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回答。”
他站起来,朝着门走去,有些手足无措的说:“我原以为你下午就回来见我的,我们约好了不是吗,那你现在是要来带我走的吧?我都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柳兰陵的双脚像是定在地上,他一动不动的对着沈晏清,眼里流露出仓皇的悲哀。他终于记起自己来玉芙楼的要紧事:“我、我们,不走了好不好。”
“你说什么?”沈晏清愣在原地,他再度不知所措地摸上自己的脸:“就因为我不好看了,所以你不想带我走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柳兰陵跪在了地上,他说着自己那蹩脚的理由,哀求起来:“我今日上午遇见天君了,他好强,他来威胁我了——对这样的人物来说,杀了我真的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从身上弹走一粒尘埃的那样简单。你别走了好不好,一定是他已经知道了我要带你走的事情,这种级别的人物,从来都是全知全能的,恐怕玉芙楼里的事情他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我不想死、我还这么年轻——你只是失宠,你看看这玉芙楼,你看看这美轮美奂的玉芙楼,住在这里多好啊,你为什么想走呢……”
看着跪在地上的柳兰陵,沈晏清这样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哭了一夜的眼睛布着血丝,他彻底的心碎了,不是为了这要困住他一生的太墟天宫,更不是为了在他面前曾承诺能将他带出太墟天宫又回头来跪在地上祈求他放他一马的柳兰陵。
他是为了凌霄。
一百年过去了,凌霄等了他那么久,只等来了他的离开。那么近、就五十步的距离,他明明回头了,凌霄为什么没有看到。为什么,他害死凌霄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凌霄了。
即使凌霄没有那样的强大,如果在他面前的是凌霄,凌霄也会不顾一切的拉着他的手,带他走。沈晏清心碎的将这个念头想了一遍又一遍。
柳兰陵跪在地上,还在哀求:“您把探亲令还给我吧,这事、这事要是别人知道了,武将军一定会处死我的,我还这样年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啊。”
“好。”沈晏清笑着点点头,他轻声问:“好啊,你告诉我,当初说要把我从这玉芙楼里带出去的人是你吗,你告诉我,说喜欢我要为我去死的人是你吗,你告诉我啊?现在我真的要你去死了,你不愿意了是不是?”
沈晏清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走过去一掌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推了下去。茶杯碗碟叮叮当当地碎了一地。
柳兰陵怕沈晏清发疯,跪在地上爬过去抱住沈晏清的腿:“我又没碰过你,你干什么发这样的疯,把翠微宫的尚仪、刘晨心引来了怎么办?”
沈晏清原本被碎掉的茶杯声吸引着,听见柳兰陵的这句,他将目光移到柳兰陵的身上,他死死的盯着。
现在他是真的开始觉得有些荒唐可笑了:“你怕死吗?”
柳兰陵道:“我当然怕死,天底下谁不怕死的。”
“原来你怕死啊。”沈晏清大笑起来:“可我不怕。”
柳兰陵听着他的笑声,觉得极其的讽刺,又想上前去,捂住沈晏清的嘴要他别笑了。
沈晏清突然止住笑,他神色一凛,用手指着柳兰陵暴怒道:“滚,你给我滚,滚出玉芙楼。”
柳兰陵被疯疯癫癫的沈晏清吓住,他和沈晏清撕破了脸,令牌要是要不回来也就算了,但他想劝沈晏清不要再想着逃离玉芙楼了。明鸿天君是这样的强大,没有人能对付得了的。这真能要了他和沈晏清的命。
两人离得本就很近,见柳兰陵还不走,正处在极端悲愤中的沈晏清突然暴起,他只用了一只手,用力地掐住柳兰陵的脖子,就这样将他一把摁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