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掐着脖子的柳兰陵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眼前发昏似的在眩晕。他的眼睛正对着沈晏清那双正对着他的漂亮眼睛。这双黑漆漆的眼睛敛住了所有的情绪,正清晰的倒映着在蹬腿挣扎的自己。
沈晏清阴恻恻道:“我给过你时间了,要我把话说第二遍吗?”
柳兰陵因为窒息,面颊通红,他用双手去拍、去挣沈晏清紧箍着他的手,但一切无济于事。他的挣扎从有力变得无力,在他彻底窒息以前,沈晏清面无表情的松开手:“滚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死里逃生的柳兰陵连滚带爬的离开了玉芙楼。
沈晏清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觉得无尽的悲凉与讽刺,觉得自己头疼得厉害。
琴川的钟声又响了。
那巨大的编钟声叫沈晏清想起大明寺,和皇宫幽深处被竹林掩映的佛堂。于是,他抱着伞走到床边的书架,踮着脚取下放在最上一层的《地藏经》。
将《地藏经》铺到桌上展开。
他很急切,自言自语着:“凌霄,你没去过大周的王宫吧,太后每天都会在佛堂里念经她说自己是为了超度那些死掉的人——”
这句话叫他想起了什么。
“不!”沈晏清惊醒似的反应过来,他将手上的经书猛地砸向书架,崩溃地尖叫:“我不超度你、我不要超度你!凌霄,你变成鬼吧,你变成鬼缠着我吧!”
他彷徨失措站在书桌前,仿佛面前的桌椅、架子,都在一瞬间拔高生长,变成了泥铁浇筑的牢笼,要将他困住,面前有一场雾蒙蒙的迷阵。
沈晏清衣襟散开,披头散发着,像是个真正的疯子,但他不在乎了。他重新拾起那本没有抄完的小乘风剑诀,眯起眼睛,笑着低语着:“不行,我要杀了建平和柳兰陵,然后要把它抄完。”
他抱着怀里的伞亲了亲,问:“凌霄,你是正道的剑尊吧。我要去犯杀孽了,你是不是该出现,然后惩罚我了?”
柳兰陵从玉芙楼里逃出来的时候,正面撞上了才回来的刘晨心。
昨天起她就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沈晏清什么时候一命呜呼,在这天宫之中,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多得是前脚春风得意,而后一阵立刻暴毙而亡。更何况,沈晏清的地位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又不怎么高。
她打算等沈晏清死后,就去投奔建平真人,在建平真人的手底下找一门新的差事。
今夜来玉芙楼看看,不过是想着再做模做样的来一回,然后看看沈晏清还有多久咽气。
柳兰陵是承明宫的弟子,从前做那些杂役的活,不过是为了得到些月板去换修行的资源。
他又不是翠微宫的奴仆,根本不用对刘晨心行跪拜的大礼,只消屈膝行礼就行了。
但他被沈晏清掐过脖子,现在脑子浑浑噩噩根本转不过弯来,糊里糊涂的冲着刘晨心跪在地上:“刘姑姑好。”
刘晨心看着慌慌张张从里头跑出来的柳兰陵,眉头紧皱:“你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没叫人进去。”
说话间,她看着柳兰陵的脸,竟然还留有点印象:“我记得你,上回打翻沈公子茶盏的承明宫弟子也是你,对吗?你来玉芙楼做什么?”
一个答得不好,恐怕他的小命就要没了。
若是被人知道他和天君的男宠交往过密——即使没有成真,但只要让人产生这样的怀疑,他说不定就会在某天的夜里,被悄悄的处死。
柳兰陵咽了口口水,勉强压下自己的颤抖:“我、我在后边的亭子里修行,因为这里的月光最完整,吸收月色中的月华对我的修行很有帮助,所以我这几天都偷偷在这里修行,恕姑姑饶命。”
这事当初是柳兰陵想来玉芙楼瞧瞧沈晏清的幌子,不过这幌子被他用了许多次,旁人能作证,因此显得有些真。
刘晨心往自己身后站着的几个小宫女一瞧,上回在亭子里煎药的小宫女就走过去跪到柳兰陵的边上:“奴婢之前在后山煎药时,见过他一回,确实是这样。夜深了,怕打扰姑姑休息,便忘了与姑姑说,请刘姑姑责罚。”
她倒是机敏的没说,上回她收了柳兰陵灵石,叫柳兰陵进去送药的事情。
刘晨心将信将疑的点点头,这勉强能解释,为什么深夜里,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会从玉芙楼里出来。
在她审视的目光下,柳兰陵结结巴巴的继续说:“刚才、刚才我听到楼里的贵人惊呼,走进去瞧了一眼……没想到贵人发了疯,掐住我的脖子。差点掐死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说着他给刘晨心看他脖子上的掐痕,才过去一会儿,血淤已经沉淀。沈晏清毫不留情的用上了十分的力气,要不是因为天宫禁法,只一下,他就能直接捏碎柳兰陵的脖子。
深紫近黑的掐痕在柳兰陵细瘦的脖颈上,显得十分狰狞恐怖。
这样将要徒手杀人的姿态,在刘晨心看来,是带着几分野性未驯的野蛮的。因为天宫内的主子都很讲究仪态二字,真气极了,也只会叫人拖下去打死。
连杀个低级奴仆,都要亲自动手,这般不讲分寸,说到别的宫去,是要被笑话的。
她在心中鄙夷着,已经完全信了柳兰陵的话,毕竟现在玉芙楼里人人都知道沈公子疯了。疯子做出任何不符合逻辑的事情,都是合理的。
柳兰陵偷偷瞥见她松动的表情,明白她应该是信了。
他继续乘胜阻击的求饶,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的青砖上:“求姑姑饶过我这一回吧,我下次不来了,再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如此善心善举,今后一定青云直上,修为通天。”
其中半句是柳兰陵的心里话,见过疯癫的沈晏清,再给他十个色胆,他也不敢再碰这尊玉面罗刹。
刘晨心十分受用着柳兰陵这样哀声的求饶,她轻蔑的想,即使是承明宫中的弟子又怎么样,在这制度森严的天宫之中,还比不过她这个炼气的奴隶。她被自己手上这小小的权力簇拥着,感受到了一种骄傲的满足。
“吵死了,可别打扰了养病的贵人。”刘晨心俯视着地上的柳兰陵,难得大度的网开一面,“你去领二十个手板子,权当吃个教训,下回没我的释令再出入翠微宫,我就叫人打断你的腿。”
刘晨心将负责惩戒的宫女叫来,在玉芙楼前看着人打的完这二十个手板子。
柳兰陵将通红的手背到身后,正准备回自己的扶风苑。
刘晨心又叫住他,问:“要是有人看到你脖子上的勒痕,知道怎么说吗?”
柳兰陵低头道:“这是我与别人在山下斗法时受的伤,我今夜没来过玉芙楼。”
刘晨心满意点头:“好了,你回去吧。”
她顺势提点跟着她的小宫女们:“你们也给我记住,沈公子疯了的事情,决不能说出去。要是让我在别的宫里听见玉芙楼的风言风语,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查,将你们几个的皮一同扒了。”
刘晨心见这些个小宫女脸色惶惶,才笑起来。
上楼后,她叫人在两边推了扇门,进去看那位疯疯癫癫的沈公子。
因为柳兰陵的缘故,她在楼下耽误了不少的时间。
屋子里灭了烛,书架被沈晏清推倒。这些千金难求的书就这般的散落满地,刘晨心吩咐宫人进来打扫。
她踮着脚满地的书,找到了坐在窗边书桌前借着月光抄书的沈晏清。
他握着笔,坐得端正,皎白的月光长照在他的脸上。
进来的宫人都怕惊动他似的,一个个屏气凝神,踮着脚走路。
不管刘晨心如何万般的不喜他,此时此刻,她凝望着这片月色,看着重新冷静下来的沈晏清,也不由的感叹这张脸的得天独厚。
即使满地狼籍,即使蓬头垢面,即使歇斯底里。
这种憔悴与绝望,反倒促就了一种正在凋零般的美丽,像是青色冰裂纹瓷上如碎冰片片碎裂的细纹,在这残缺的不完美中反而有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完美。
沈晏清不曾停笔,他的声音带些许的喑哑:“叫建平来见我。”
他说话的时候,刘晨心正望着他出神,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晏清微微歪头:“没有听见吗?”
刘晨心这才猛地回过神。
一仆侍二主在天宫中是大忌,尤其是现在沈晏清还未死,她就迫不及待的要找新主了,要是被揭发出去,就算建平真人也不会出来保她的命。
她不知道沈晏清是不是在试探她,因此不敢回话,闷声不吭的沉默着。
沈晏清似乎看出她的顾虑,但他只是将自己的话再重复了一回:“等收拾好屋子后,就把建平叫来玉芙楼吧。我相信他会来的,因为你会有办法。”
刘晨心咬着牙,脸上的神情变了变。
以她多年的经验,怎么会听不出沈晏清话中的威胁。
不管怎样,只要沈晏清没有被赶出玉芙楼,他就仍是主子,是她手上权力的来源,她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几息后,刘晨心终于应下,退了出去。
建平真人暂住的厢房离玉芙楼不远,他见刘晨心深夜前来,以为是天君有令。
他叫刘晨心进门来,刘晨心却说不用了:“不是天君,是沈公子要见你,他神色焦急,应当是要和你说什么要紧事的。”
建平想了想,不觉得沈晏清该有事找他。
他与沈晏清有仇无恩,半月前沈晏清还揍过他一拳进了禁闭室。仅一拳的殴打惩罚不过十日,为了延长沈晏清关禁闭的时间,他自断过左臂,一直到天君回来卖过苦肉计,才去重华宫找白迢仙子重新接回去。
现在他的左臂还尚未完全恢复,他想不到沈晏清会见他的理由:“你是不是听错了?”
刘晨心说:“沈公子说了两回,我是绝对不会听错的。”
“自从天君回来后,他就发了癔症般的疯疯癫癫的,还差点掐死了一个承明宫的弟子。但我刚才去见他时,他看上去神志格外的清晰,极有可能是回光返照。说不定是真的有什么急事找你。”
刘晨心怕建平不去,到时候发了疯的沈晏清把她私底下常来见建平的事情抖落出去,这对建平来说没什么影响,建平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但对她来说可就是死罪。
她赶紧补充道:“他虽然是病恹恹的,但爬起来走路的力气还是有的。若是他去找天君,指不定天君会见他可怜,重新怜惜他呢。他如今这副病容倒别有一番滋味。要是重新复宠,定会给天君吹枕头风,教训我们两个。”
“复宠又怎样?天君已经厌弃他了,有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一次失宠就叫他没了半条命,他经得起第二次、第三次吗。”建平不以为然:“他美则美矣,只可惜毫无神韵,又蠢笨如猪。”
想到沈晏清的愚蠢,建平真人彻底的放下心。
是啊,那么蠢的人,会有什么陷阱呢?况且沈晏清的实力不济,对他也造不出什么威胁,说不定真是有什么要找他。
建平真人答应下来,跟着刘晨心去了玉芙楼。
宫人们的手脚麻利,将翻倒的书架重新整理过就退了出去。房间里唯有还在抄书的沈晏清。
沈晏清把笔搁到边上,他先瞥了一眼跟在建平真人后的刘晨心。
这下刘晨心倒是听话了,极其恭谨地向两位真人告退。
等她出去,合上扇门后,沈晏清才说话。
他先将柳兰陵给他的那枚探亲令丢到了建平真人的面前:“认得这个吗?”
建平真人拾起令牌:“这是……”
他虽身在昆仑剑宗多年,但探亲令他还是认识的:“天宫宫规森严,外人不得入内。唯有弟子突破炼气后,所在的宫门会下发探亲令,这些弟子才能邀请亲人进宫一聚。拿着探亲令,即使是外人也能自由出入天宫门禁。看花纹……是前几年承明宫发放下去的探亲令。”
建平真人很快反应过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块探亲令,而在于沈晏清是怎么得到这块探亲令的:“你的手上怎么会有承明宫的探亲令,谁给你的?”
沈晏清没有回答建平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能根据上面的花纹,推测出这块令牌原本属于谁吗?”
建平正在迅速的思考,探亲令在天宫内并不多见。沈晏清能拿到探亲令,就说明他还没放弃从天宫里逃出去,更甚之还有人在偷偷帮助他。
这说不准就是天君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发生的,这是建平的严重失职,也是向来力求绝对的建平,绝不容许发生的。
必须要在天君知道以前,解决掉这件事。
一想到这一点,建平真人的情绪激动过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直想要离开太墟天宫的沈晏清为什么会将这件事告诉他?
建平真人逼问:“这块令牌是谁给你的?它在你的手上,我想你应该能知道它用处。你一直很想离开天宫不是吗,你的愿望要达成了,用它你就能趁着天君不留神,偷偷的跑出去。
我现在好奇你将这件事告诉我的目的,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我?”
沈晏清平静的看着建平真人说:“因为他反过来想要用这件事要挟我,而我不想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我们原本要在三日后一起出逃,现在我反悔了。
这事明鸿还不知道。但你最好在他知道以前,帮我解决掉这个人。不然你和我都会很麻烦。”
砚台上的墨不够了,沈晏清拂着袖子,缓缓的推研墨锭。
说出来后,他看上去反倒有些轻松,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吗?”建平暴怒起来:“你怎么能把这么严重的事情,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这够你被万灵古火焚烧一千年!你不是很怕死吗,怎么还胆敢背着天君勾引那些低贱的人畜!你竟然又一次背叛了天君!”
建平真人气急败坏的咒骂着:“你怎么敢背叛天君的,你这个贱人!”
“我不会帮你的,你自己解决。”建平摇头,他气极之下,拂袖要走。
他的手刚搭在门上,听见沈晏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因为哭过而有些沙哑的声音透着阴冷:“知道为什么我会叫刘晨心来找你吗,因为我们两个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天君要你看管着我,结果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出了事,我固然求死不能,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建平真人停住脚步,转过身,他头一回体会到被人抓着把柄的滋味,用手指着沈晏清半天:“你!”
沈晏清的脸上露出笑:“先坐下来好好的谈谈吧,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安静的解决掉这件事。”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威胁我。”建平真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变幻过,他咬着牙,冷笑出声,他骂道:“若没有天君,你连在这和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要资质没资质,要气运没气运的跳梁小丑!”
沈晏清不以为然:“我是不是跳梁小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听我的话,对吗?”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建平真人摔门而去。
沈晏清在这件事上说了不少的慌,从建平的反应,他看得出来盛怒中的建平真人今夜就会去杀了柳兰陵泄愤。而且建平为了不让他如意,一定会将这件事闹得很大。
但他不在乎这件事。
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建平走时拿走了那枚探亲令,并没有问他这枚令牌的原主人是谁。倘若明天柳兰陵当真死于非命,就说明确实能从令牌的花纹推测出柳兰陵的身份。
先前柳兰陵哭求他不要离开天宫时,提到过一件事:明鸿去找过他。
显然明鸿是看到飞出去的令牌,才得知有柳兰陵这个人的存在——有传言明鸿仙君过目不忘,虽然只有一眼,但他肯定记下了令牌的纹路。
具体怎么找的,明鸿是怎么和威胁柳兰陵的,这一切沈晏清都不得而知。
但结果已经很明了了,一天之内,柳兰陵就从愿意为他付出生命,变成跪在地上求他饶命。
和柳兰陵揣测,天君是因为他还没有犯下大错,所以饶他一命的猜测完全不一样。
沈晏清深深的了解明鸿的为人。
阴翳狠戾的明鸿怎么会是一个觉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善人呢?
他是故意留下柳兰陵的命、留下那块探亲令牌,好时刻提醒他沈晏清不过是个笑话。他的信赖、他的真心,都是笑话。
明鸿故意安排了这出戏,狠狠的羞辱他。
为了让这出戏演得更精彩,所有人里最不想要柳兰陵死的,其实是明鸿。
建平要是杀了柳兰陵,才是真正破坏了明鸿的打算,犯下大错。
沈晏清握着笔,字写到一半,他转过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归墟山。他想,要是明鸿死了就好了,他就能爬上归墟山,得到那盏永远燃烧着的销魂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