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陵毫不犹豫:“我愿意啊!!!”
沈晏清揪紧了手里的伞柄,但没有说话。
但他在动摇,出于对明鸿的恐惧和自由的向往,以及柳兰陵为他付出的感动。
他确实动摇了。
沉默了很久。
沈晏清静静的说,带着小小的哭腔说:“好,你一定要带我出去。”
柳兰陵听见沈晏清带着颤抖的声音,他注视着床帘后的人影,心也跟着颤动着:“好!”
油然而生的莫大勇气在他的胸膛中回荡,他觉得自己有种为爱而死的伟大,这种伟大能让他去奋不顾身的做一切的事情,他愿意为沈晏清做一切。
柳兰陵在地上对沈晏清磕了个头:“你明天就在这儿等着我,等我来找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这句,他便起身离开了。
沈晏清正出神的望着敞开的窗户,柳兰陵走后,他才从帘子后出来。
他坐到了桌边,面前放着柳兰陵带来给他的凝神汤药。他垂着眼睛看这碗黑漆漆的汤药,像猫一样的俯低下身体,随后伸出舌尖舔了一口。他好像恢复了味觉,又能尝得出药的苦味了。
沈晏清摩挲着怀里的伞,自言自语着:“凌霄,我信他一次好不好?”
“说不定,他不会死、我也不会死,我会自由呢?”
他的问题得到没有答案,只有橱柜上的薄玉龙正在叮叮当当的响动。
沈晏清忽然笑起来,像个被丝线束缚着的虫茧,他就这样抱紧着怀里的伞,从椅子上倒下去。垫在桌上的餐布也被他一同扯翻在地,他蜷曲在深红的餐布上,就像他也是一道食物。撒翻的汤药流了一地,沈晏清抱紧怀里的伞,温柔地亲了亲。
柳兰陵在回去的路上,他一想到要在明日大考过后和沈晏清私奔,就无比的激动。
他没有设想过两人在离开太墟天宫时有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也没有想过他带着沈晏清离开,会不会被人追杀。
此时此刻,柳兰陵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他能和沈晏清在一块儿了。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王月卿不知道去了哪儿,水缸里和放菜的壁橱都是空的。
柳兰陵看了一眼,但没有打算管。
因为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正要进屋休息,乔木春从隔壁的院子里冲出来:“柳兰陵!”
柳兰陵回头看清是乔木春,紧皱的眉头松开:“你来得正好。”
还没等乔木春明白柳兰陵话里的正好是什么意思,柳兰陵转身进了屋,随后领了一坛子酒出来。他将酒掷到乔木春的怀里说:“我明天要出趟远门,这酒是三十年的陈酿,送你了。”
“远门?什么远门?”乔木春困惑着:“明天可是大考,考过了策论、文才、法令这三门文试后,就是弟子比试。你上回考得不错,说自己最擅长背这些东西,这次没道理过不去——”
乔木春提起这件事,急道:“我听管教老师说,这次大考文试的状元能去见天君——这次我们承明宫的比试天君会来!像他这样的大人物竟然会来我们承明宫!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柳兰陵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更何况他明天就是要带着天君的情人出逃。这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就算沈晏清再不受宠,他也会被武将军剥了皮碎成几十截拿去向天君赔罪。
他摆摆手,没有讲话说得太明白:“再说吧。”
乔木春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你不会——难不成你还惦记着玉芙楼里的人!”
“没有。”柳兰陵没有打算对乔木春说真话,他怕乔木春去找翠微宫的尚仪揭发他,含糊道:“和这件事没关系,是我娘叫我回去一趟。”
乔木春总觉得柳兰陵还没放弃,但听柳兰陵说自己是要回家,勉强安下心来。也是,柳兰陵应该还没有这么傻。乔木春道:“原来是你家中有事,那也没办法,唉,真是可惜,这次连天君都会来承明宫,其余宫主也会一同到场,被选中的概率会很大的。如果能被天君选去翠微宫,那更是从此一步登天,一下子就成了天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宫主。”
听到这里,正要回屋去收拾行李的柳兰陵回头:“宫主们全都会到承明宫?”
乔木春点点头说:“是啊,不敢信对吧。
以前也只有和我们武将军交好的几个宫主会到场观摩文试后的武试,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也就是下午的时候,宫里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所有人都在说天君明日会来。
随后,别的宫也在说。天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武将军传下来,说此次文考第一能去见天君,而武试的第一名,将被他收入门下。”
柳兰陵心思一动:“那么岂不是所有人都会到承明宫?”
既然所有人都到了承明宫,那么他和沈晏清的出逃说不定就会更顺利了,真是天助他也。
乔木春道:“应当是,确凿要来的宫主已有四十余位了。”
柳兰陵笑道:“那太好了。”
他告别乔木春回到屋里,开始翻箱倒柜的将衣服整理进储物袋,做完这一切,屋子里已经乱得像是被盗贼侵略过了。
见过心上人的激动已经消退,望着满地的狼藉,柳兰陵又从心底涌出一阵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
明天,明天所有的宫主都会到承明宫来,确实是他带着沈晏清出逃的好机会,也同样是他出人头地的好机会。他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升起一种权衡利弊的犹豫。不知道自己丢下一切和沈晏清私奔,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不管了。
柳兰陵对自己说,再过几个时辰,他就要离开这里,现在也没有给他犹豫纠结的时候。
将东西全部塞好,整理成王月卿看不出来的模样,柳兰陵怀着重重的心事躺下。他不打算将这些事情告诉王月卿,除却担心王月卿恨他,他对她也有些愧疚。
他觉得只要王月卿什么都不知道,将来有一天东窗事发,她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
待到日出鸡鸣,这次王月卿一夜未回。
柳兰陵又变了心态,他猜测说不准不止他移心别恋,这些日子他没怎么顾得上王月卿,这个女人在外头也另觅新欢了也说不定。
这个想法叫他怒火中烧,随即又悲哀的感慨了一阵他们少年夫妻,如今就要一别两散了。
他看着床边空着的半边,暗自道:既然你在外头有人了,也别怪我无情无义。
这个不带任何证据的揣测,叫柳兰陵的良心舒坦了不少。
武试可以一上场就认输放弃资格,但文试不可缺考,他喘出一口粗气,眺望了下玉芙楼的方向,终于还是决心要放弃一切和沈晏清一起远走高飞。
来到承明宫的贡院,里头早已人满为患。乔木春见到他,冲他招招手,柳兰陵却装作看不到掉头就走,害怕乔木春到时候跟着他到了玉芙楼坏了他的事。
他随着人流进入贡院,找到自己的位置。
方一坐下,抬起头就看到穿着红色官服的一众高阶修士也进了贡院。他将要去做件够他死上几十回的事情,早就心虚不已,此刻更是心跳得近要震耳欲聋,做贼心虚得连头都不敢抬。
余光瞥见高坐云上、随便哪一个都能摁死他的修士们,柳兰陵再顾不上曾经的羡慕,反倒有些后悔。他猜想自己要是不想着要和沈晏清逃离这里,今天他就能安心的考试,说不准还能被某位宫主看重,就像乔木春想象的那样从此前途无量。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答应了沈晏清了,他不想沈晏清失望。
他这样心虚的这种神态常会出现在想要作弊的考生身上,巡逻的管教老师神识扫过一遍,就将柳兰陵划上重点关注的名单。
贡院内时间的流速由如意宫的明诚仙人下过咒,贡院内三天不过外界半日。
三场文试下来,柳兰陵已经被数次从他身上扫过的神识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越是表现得镇静些,就越是不容易引起注意,但是想到和做到是完全的两码事。
坐在云台上两名承明宫的管教老师便对着柳兰陵交头接耳起来:“这次文试的题都讲过,即使写不出什么锦绣文章出来,近来临秋,怎么也不至于满头是汗,连笔都握得发抖。但见他老实的写字,也看不出是打着什么作弊的主意,难不成是生病了?”
重华宫的素心仙子方岚大马金刀地坐在席上,她耳聪目明,顺着两位管教老师的视线,立即瞧见了颤颤巍巍的柳兰陵。
她并未放在心上,嗤笑道:“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今天来的人太多了,胆子小成这样——你们承明宫内要是再多几个这副德行的弟子,恐怕等不及武常瑞的传承断绝,你们承明宫就要从四十九宫中划去名字了。”
承明宫在场的几位金丹修士全部看着方岚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记住柳兰陵这个叫承明宫在一众高层里丢尽颜面的弟子,恨不得将他逐出去。
武常瑞并未说话,他一身肃杀黑甲,五官分明如刀刻,是十分坚毅英俊的长相。大红的绒花袍看似厚重的自然垂在云下,偶尔却又会被潇洒随性的风鼓吹得飞舞起来。
文试的主考官点过名册,凑到武常瑞耳边:“承明宫七千三百八十九名弟子,其中三人前些日子受了伤、一人病重,三十七人在西域赶不回,二十八人历世磨砺心性,这些人皆是不能参加文武比试的。还有扶风苑一名弟子缺席,剩下七千三百十九人都在这儿了。”
武常瑞问:“缺席的是谁?”
主考官道:“扶风苑,王月卿。”
太极宫碧霄仙子道:“银花婆婆寿元将近,似是要传她天心择一诀。我原以为婆婆要将这门奇功带进棺材里了,她愿意松口,是我太极宫的福气。”
武常瑞知道碧霄说这话不仅是向他解释,更是在向他讨人。他向来沉默寡言,默默颔首以示回应。
碧霄仙子喜道:“多谢武将军了。”
观真道人问:“银花婆婆怎么会松口?”
“许是年纪大了,还是不忍心自己一身绝学断绝于世。”明诚仙人猜测,“她这门天心择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孤品,最为关键的心决连翠微宫的书阁都没有拓印在内,她要是死了,可就真的失传了。换我,我也不忍心就这样失传。
只是这样随意选出的传人会不会过于仓促了?要知道当年春和可是寻遍五域,用了不知道多少心力,浪费了多少年月,才挑出一个明鸿天君来。她这样随便找了一个丫头,岂不是叫明珠暗投?要真来不及了,我把我的弟子让出来给她。”
面对猜测,碧霄仙子笑而摇头:“这个弟子,不是她选的,是不悔选的。银花说她能听到不悔的歌声,虽然掩饰了,但被她察觉到了。”
“不悔——”明诚仙人一愣,才听到名字他就要露出要落泪的神情了,“好,不悔是不会错的,她从来不错,这一定是最好的选择了。”
直至琴川钟响,三场文试终于结束。
考生桌上写满文字的朱卷张张叠叠腾空而起,宣纸雪白如浪,一时之间如逆流河水,溯洄至主考官手中的批卷匣里。
外界才过去半天,但在贡院的禁制下,这些已经连考三日的考生们各个如释重负。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人流自贡院的格子间内出来,再向着贡院的大门涌出去。
天上云台同一时间缓缓下落,方岚等不及,翻身就从高空落下。
她身姿矫健如豹,即使不动用一丝一毫的灵气法力,也能在高台上稳稳四肢着地,方岚抬起头便环顾四周:“天君呢?”
要不是天君放出消息说自己要来承明宫看弟子们的文武比试,这种小孩子过家家般的考试,她才不会来。她很久没有见到天君了,在宫内听说哥哥方回和天君在西域的消息时,早就心潮澎湃,恨不得在西域一口气杀了昆仑剑宗十余人的杀神是她自己。
碧霄仙子扬了扬下巴,指向贡院西南侧的垂花门。
柳兰陵听见钟响时,整个人一如同被油煎过般的焦躁不安,他的卷子根本未写多少,他一面劝慰自己反正他要离开天宫了,这名次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一面又在心底隐秘的升起自己被大人物看中的期待,如果真的这样,他到底还走不走了?留下来,说不定有一天他能出人头地,向天君将沈晏清讨来,和他正大光明的在一起呢?
现在卷子已被收走,事情已成定局。
就算他不带走沈晏清,下午的武试他也是没机会再参加了。
柳兰陵垂头丧气的出了门,远远看见云台上的几位宫主,余光瞥见从高空落下的方岚,耳边此起彼伏的传来惊呼。他差点以为某位功法奇妙的宫主是被看破了他心中的想法,要来抓他了,惶惶的恨不得夹着尾巴快走。
正惊慌失措中,柳兰陵觉得自己似乎逆着人流撞到了一个人,这个念头才升起,他便脚底打滑地摔在地上。
这是很短暂的一瞬,柳兰陵甚至未看清这人的脸。
但在感官的世界中,这一瞬间又被无比延长的放大、放慢,他感受到一股赤|裸、白森森的杀意向他袭来。像是一柄淬过冰的利刃抵在他的腰上,一条浑身漆黑的毒蛇盘踞在他的脚上,一双冰冷的双手正死死的掐着他的喉咙,让他不敢喘一口气。千百万种不同的死法,在这一瞬之间因为这森然阴郁的杀意在他脑海中闪现。
那人没有回头。
人群哗然退开,一大片空地中,只留下柳兰陵一个人。
他坐在地上不受控制的打颤起来。
柳兰陵的想法与方岚远远的高声欢呼不约而同的重合在了一起:“天君!”
不需要怀疑,他一定是天君!
刚刚发生的事情,除了柳兰陵,和故意释放了杀意的明鸿,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怕得连牙根都在“咯咯”的响,除去“快逃”的这个念头,他更加恐惧的想到了自己如果真的带着沈晏清离开了玉芙楼,恐怕他的脚还未踏出去,自己就已经如同碎尸万段的肉泥了。
他惊恐的想——
天君为什么会在这,是不是,全部的事情他都已经知道了?!
人群中柳兰陵表现出来的异样引起了方岚的注意,她记得这个人。
看见小门处他这样张皇失色的模样,更是疑心顿起,怀疑这人会不会是昆仑剑宗派来的奸细——
柳兰陵和明鸿的交错虽然短暂,但方岚还是注意到了。
她将手背到身后,缓缓抽起别在腰上的长刀,正要跳下将这人抓来审一审。以她的速度,一来一回恐怕也不过是几瞬,甚至不用警醒底下的弟子小心。
人流中逆道而行的明鸿,抬起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方岚从这个眼神中察觉到了他的意思,她撇撇嘴,收住刀重新别回腰上。
其中这段交锋是柳兰陵所不知的,因为被明鸿的杀意所摄,他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失了魂般陷入了恐惧。
贡院内向外涌动的人海很快就要将他淹没,柳兰陵连滚带爬的离开了贡院。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该去找沈晏清了。
但他不敢。
出了贡院后,他随意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坐下。坐在地上,柳兰陵终于找到了活着的实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一滴滴地从额角滑落。
在方才的震慑中,他顿悟般的明白了一件事,他之所以没有死,并非是因为天君不在乎这件事。而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做这件能叫他招来杀身之祸的事——将沈晏清带出天宫。
一旦他真的做了什么,那么他刚刚感受到杀意就会霎时间的化作实质。
这是柳兰陵第一次离死亡这样的接近……直到现在,他才算明白死并没有他从前想的那样简单的,死亡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的残酷可怕。
并不是沈晏清从天君那儿失宠了,他就能带走天君的人。
他不要再去玉芙楼见沈晏清了。
柳兰陵用手捂住脸,拼命的给自己的失约找借口。
这不能怪他。
要怪就怪天君太强,要怪就怪沈晏清。一定是沈晏清贪慕虚荣,进了玉芙楼后又觉得冷宫寂寞,故意来勾引他。
头一次,他开始憎恶起沈晏清的美丽起来。
是啊,这件事原本是和他没关系的。是沈晏清一个人想要逃离太墟天宫,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区区的脔宠来趟浑水。
他原本有着光明的前途、温顺柔和的妻子,要不是因为沈晏清,他这次的大考一定能拿得到很好的名次,兴许能离开承明宫进入别的宫门得到新的传承也说不定。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
全毁了、一切都毁了。
柳兰陵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