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安阁原本是玄虚灵者设下的天柱,必安阁坍塌后,北域的天也坍塌一角,天河的河水从破开坍塌的口子里倾泻而下。因为北域的寒冷化作冰雪,掩埋了这片土地。”
这便是凌霄原本想要告诉沈晏清,却一直没有告诉过他的真相:“明鸿便是那小妖怪的心上人,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自己失去心以前的记忆,他去过北域许多回,阴差阳错,总是不能如愿。间隔七百年,他变了很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又生出一颗心的,差点没有认出他来。
我不清楚明鸿还记得多少,但你最好不要告诉他那小妖怪换他死而复生的过程。否则,我想他是会发疯的。”
最后一句:
“我早就试想过我的结局,倘若当你发现这封信时,你我分道扬镳,又听到我已死的消息——不必怀疑,也不要多想。忘了我吧。我爱你。”
随着字迹清晰,沈晏清用手背抹了抹泪,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慢慢看清地上的字。他继续用壶里的茶水泼伞,但当最后一句显现,再从伞上淌下来的只是清亮的茶水。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去嘶吼、发泄了情绪,大哭、大悲过,如今已是筋疲力尽,一会儿脑子转不过弯,即使看见了地上凌霄留下的字,一时半会儿也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
沈晏清就这样呆愣愣的站着,他看了一会儿。
最后终于明白,凌霄死了就是死了,一切再无法挽回了。他睁着眼睛,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边上的宫人原本见他发疯着,也不去管他,唯独这会儿见他好似快不行了,才着了急。两个宫女架着沈晏清去床上躺着,特地叮嘱了门口的侍从得找个重华宫的医师来给他看看。
刘晨心看见地上的墨痕,皱着眉叫人提着墩地抹布进来,就当着沈晏清的面——沈晏清偏过头、扭着身子去看。他张了张嘴,又像自己从雪山坠落的那一回似的在极度的悲伤中失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这时候他哪还顾得上太墟天宫禁法的明令,提起气,想要将面前的人都打飞出去,但法力还未汇聚到他的拳头上,架着他的两个宫女松开手,层层的禁制如锁链将他狠狠地压在地上。
沈晏清抠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指,睁着眼睛流泪。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将凌霄留给他最后的字迹,那么一点一点地抹掉了。
刘晨心踱步着走到他的面前,用教训的语气道:“翠微宫禁法,没有天君的释免是用不了法力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看着沈晏清脸上的泪痕,以为他是因为摔到地上被疼哭的,鄙夷的看着他说:“真是娇气。”
刘晨心对他身侧的两个宫女吩咐:“把他先放到床上去,过一会儿禁制就会解除的,等医师过来吧。”
端到屏风后,转手由刘晨心接过。
床上的沈晏清睁着眼睛,他很早些的时候就不再流眼泪了,便一直这样直愣愣的躺着,看床顶金泥嵌进去雕成的一轮日与月。
玉芙楼里常常燃烛彻夜,他早就分不清外面究竟是天黑、还是天亮。
刘晨心进来,拉了床帘,要叫人扶他起来喝药。
沈晏清一动不动的躺着,像条被搁浅到海边的死鱼。气息衰弱,如腐朽老者。
他哭得太过,那双清亮的眼睛蒙上一层珠灰的阴影。
刘晨心眼尖的看见沈晏清怀里抱着把伞,当即质问起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两个宫女:“他怎么还抱着这把破伞,不是让你们拿出去丢了吗?”
两个宫女跪在地上解释:“是他自己爬起来从外面把伞捡回来的,不让他抱着,他就像个疯子一样的咬人。我们两个压不住他,这才没办法——”
“没用!”刘晨心将药先搁到一边,打算用手把伞从沈晏清的怀里拔出来,然后叫人拿去丢掉。
她的手才碰到伞边,原本一动不动的沈晏清只不过是将头缓缓的转向她,明明什么狠话都没说,他只是抬着眼睛沉默的看着她——
这个死气沉沉的青年好像在猝然间就变成了一只将要择人而噬的毒蛇,布满血丝的眼睛,阴森地瞪着她。只要刘晨心再动一下,他就立即会扑上来,像头真正的野兽那样咬断她的脖子。
刘晨心不敢再动,怏怏的松开手。
当她松开手,沈晏清又恢复那副将死的模样,迟缓地将头偏过去,继续珍惜的抱着他的伞。
他对外界的一切都不闻不问,再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刘晨心被沈晏清刚刚的那一遭吓了一跳,平复过心情后,她转身端着药,嘴上恭敬:“沈公子,您该用药了。我们是来给你送药的,不是来做别的,您刚刚不该用刚才那种眼神看我。”
沈晏清还以为是早上到了,是明鸿的人来给他送安魂汤。
他不想再碰明鸿的东西,脸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厌恶,说了他躺到床上以后的第一句话:“我不要,你拿出去倒掉吧。”
刘晨心再说了一遍:“这是我差重华宫的医师抓的凝神药,今晚上您还没吃过东西,喝几口吧。”
听到“今晚”二字,沈晏清有些恍惚:“还没到早上吗?”
刘晨心答:“还没呢。”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想起柳兰陵答应过他,等到他考试结束,就会带他离开太墟天宫。
细细算来,原本过了今晚就是第四天。
沈晏清一想到这件事,就像是抓到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根的救命稻草,他扑过去抓住刘晨心的手,差点撞翻刘晨心手里的药。
他急切的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承明宫的大考什么时候开始?”
刘晨心往后退了半步,答非所问:“您关心承明宫做什么,现在对您来说最要紧的事就是喝药。”
“喝药是吗?”沈晏清愣愣的说,“我喝过药你才会回答我的问题是吗?”
说着,他听话的端起药碗,这会儿娇气的沈晏清再不嫌弃药苦了。
一会儿功夫,他将药碗里的凝神药全部一饮而尽。
喝完药,他又像失了魂般的抓着刘晨心的手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都听话的把药喝完了,你告诉我吧,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都听话了、我都听话了,你该告诉我了……”
他嘟囔着,执着的重复着,“现在是什么时辰?”
长久以来,明鸿只让他知道一件事,就是在他“听话”以后,他才能得到奖励。
刘晨心面不改色的将沈晏清抓着她的手一把捋下。
她没有回答沈晏清的问题,刚刚沈晏清的眼神着实吓到了她。她常在宫中做事,这种人也见过几回,经常是失心疯后没几天就死了的。
更何况今日下午天君来了没多久后,便一脸愠怒的离开了,在她看来沈晏清之所以这样失魂落魄,就是因为他在天君那儿失了宠。
说不准过几日等人病死后,就要用席子卷了尸体,丢出宫墙外去了。
出去时,她端着喝过的药碗叫一众侍奉的宫女们一起出去:“不要打扰沈公子休息了。”
沈晏清又仿佛成了玉芙楼里的一个没人看得见的鬼魂。
没有人理会他,尽管他只是很单纯的想要有人告诉他,现在是什么时候。
直到这个时候,刘晨心其实才从刚刚沈晏清对她的眼神震慑中回过神来,隔着门,她像是刻意说给沈晏清听的:“一把破伞,有什么好宝贝的,玉芙楼里那么多奇珍异宝看不都不看一下,全给砸了,真是没出息。”
玉芙楼寂静着,像口黑漆漆、会吞噬声音的洞,没有回音。
沈晏清继续像具死尸般的躺着,怀里抱着凌霄给他做的伞。他睁着眼睛,愣神的看着床顶雕画的花纹,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安神的凝神药每两个小时就要煎好一副,送进玉芙楼中。
刘晨心总回想起沈晏清注视着她时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她觉得心中发慌,不想再进玉芙楼,便将这个喂药的差事吩咐给了下头的宫人。
柳兰陵三日没有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心切不已,又担心自己行迹暴露,到时候还未到约定的时间离开太墟天宫就功亏一篑,这几日来,他每天都会站在玉芙楼外,看着楼里彻亮的灯火。只要灯火亮着,他知道沈晏清一切安好即可。
今夜照旧如此,他意外撞见煎药的宫女在玉芙楼外的用蒲扇扇着煤炉,煤炉上架着正在“咕噜咕噜”冒泡的药坛子。
柳兰陵与着宫女一同当差过一两回,两人平日里也说得上话。
宫女主动向他打招呼:“柳兰陵?你来玉芙楼里做什么?”
柳兰陵说起自己早就找好的借口道:“我前些日子被管教师父提点,说我修行的这门春木生最好是在月光下吐纳灵气,会有奇效。我寻遍承明宫,没找到能完整沐浴月光的地方,只有玉芙楼外这处的最好,所以每天都回来这里。”
确有其事,柳兰陵才会以此为借口。
他格外小心的说:“你可别把这件事告诉翠微宫的尚仪,不然我可就得挨罚了。”
宫女笑嘻嘻的摇头:“我才不和她说,江尚仪现在已经不管事了,玉芙楼里管事的是新来的刘姑姑。”
“刘姑姑?”柳兰陵已经不记得刘晨心了。
宫女道:“上回你不小心碰倒公子的茶盏,就是刘姑姑下令打了你二十个手板子,你这也能忘?”
“哦。”柳兰陵想起一行人中穿着姜黄宫裙、身材消瘦,由于脸颊上的肉少,致使颧骨突出看上去有些刻薄的刘晨心,他暗想,原来是她。
宫女说:“不过我看刘姑姑以后也不会再管玉芙楼里的事情了,你放心在这儿修炼吧。”
因为沈晏清的缘故,柳兰陵对这玉芙楼的一切都很好奇,仿佛自己知道得越多,就越是能靠近他的梦中情人:“为什么?”
这事关玉芙楼,宫女也不好多说,以免自己因为口无遮拦惹来祸患:“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也不要多问了。”
见她的神情躲闪,柳兰陵担心楼里的沈晏清出事,更是要追着问:“我嘴巴向来严实,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宫女抿着嘴,沉下神情,手上的蒲扇扇得飞快。刚才是她不小心嘴快,现在她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了:“你不是要修炼吗,修炼去吧。”
玉芙楼中即使是烧药的银炭,都是生不出烟的高级货,看着煤炉中被烧得通红的炭条,柳兰陵有些奇怪:“大晚上你煎药做什么?”
若是翠微宫的宫人们生病了,直接去重华宫领药回来温一温就能吃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玉芙楼外用明火给自己煎药吃。而翠微宫的主子——那都是修为通天的陆地神仙,怎么会生病?
柳兰陵想起待在玉芙楼里,身份极其特殊的沈晏清。由于天宫禁法的禁制,在他明白沈晏清的身份后,他一直以为,沈晏清的修为应当比他还稍低些。他看着宫女煎药,想到这点后,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快步朝着她迫近:“你给谁煎药?玉芙楼里的人出事了?”
宫女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就骂他:“这么激动干什么,你和那沈公子无亲无故的,他还害你被打了手板子,怎么这么关心他?”
见她几乎是默认的态度,柳兰陵提起心,担心得要死。
关心则乱,他再装不下去了,从腰囊中抽出两块中品灵石塞进宫女的手里,这原本是他想着要和沈晏清私奔而准备的盘缠。
柳兰陵急着问:“他怎么了,他生了什么病?”
宫女握着手上的灵石,古怪的看着他,不明白柳兰陵为什么要这样担心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两块中品灵石对她来说也算是巨款,拿去和人换能换到至少二十个月板抵她干七天活。
她转念一想,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看到,说不准早有人传出去了。
她和柳兰陵关系确实还算可以,见他这样忧心这件事,才吞吞吐吐的说:“不知道是什么病,下午天君来过,转头他就病怏怏的了。医师过来看过,开了这副药,说是两个时辰喝一次。刘姑姑说他要死了,觉得晦气,才叫我一个人在这儿煎药,等会送进去给他喝。”
柳兰陵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
三天前沈晏清还好好的,怎么才几天不见,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噩耗。他看着面前的宫女,手指都在哆嗦,颤着手解开腰囊,又拿了几块灵石出来递给她。
柳兰陵很勉强才挤出一个笑:“等会,你让我送药进去吧。反正刘姑姑不是说叫你送药进去吗,等药好了,不如让我送进去,怎么样?”
“也不是不行。”宫女觑着眼,看地上的药炉子,琢磨着柳兰陵和玉芙楼里的沈公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柳兰陵见她态度松动,立刻又塞了灵石到她怀里。
他这个时候才想到要找个借口遮掩一二:“我、我,你知道我的,我在承明宫一路修行到了筑基还没有别的宫主愿意收入门下。主家提供的功法又只能修行到金丹期,我要是照着这门功法继续修行,过了筑基后期,就再也换不了功法了,恐怕这辈子也就金丹到头了。
先前我得知玉芙楼的时候,就打这主意想进来讨好贵人,看能不能被赐门功法下来。既然他现在重病缠身,你让我进去试试,说不准他一高兴就赐给我了呢。”
宫女看着柳兰陵,觉得他像个异想天开的傻子,但她稍微信了些:“这倒也是,别的宫可没这么好进,要想接触这种贵人,更是难上加难的,更何况这是翠微宫里能见着天君的沈公子。”
她虽然不觉得沈晏清真的能赏赐下些什么功法宝物,她的想法与刘晨心很类似,觉得沈晏清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但看在柳兰陵是个愿意为了接近沈晏清付出灵石的蠢蛋,她也没有那么好心的把话挑明,嘴上哼唧了一声。
柳兰陵懂她的意思,又塞了一块灵石给她。
能不用整晚在这儿煎药,她也落得轻松。从前能见一下如玉人般、又好脾气的沈公子算是赏心悦目的好差事,但现在听说沈公子形如厉鬼、面目扭曲,她也不想见了:“行吧,等会你送药进去得了。我过会儿回去睡了,这机缘当我送你了,你可不能和别人说,也不能一直去缠着沈公子,要是被刘姑姑发现了,我被罚你也逃不了!”
“是是是!”柳兰陵态度讨好。
又说了不少好话,才叫宫女放下心。
他拿着蒲扇,蹲在地上,独自煎了一个时辰的药。
等到了宫女说的时辰,才将药炉子里的药倒进瓷碗里,他一站起来,头晕目眩得差点晕倒。他狠狠地给自己扇了一个耳光,才清醒过来,捧着药,奔进玉芙楼内。
白惨惨、亮堂堂的月光照进屋里。
里屋静悄悄的,仅能借着月色,看见床里坐着个模糊的人影。
柳兰陵将药碗搁在桌上,他以为沈晏清睡着了,轻声的说:“药端来了。”
隔着红纱的床帘,沈晏清没认出来的是谁,只当是普通的侍奉宫人,哭过太多次的声音沙哑难听:“放那吧。”
柳兰陵心疼不已,他“砰”地跪在坚硬的青砖上,眼泪也掉下来。
在这个时候,他说不出任何别的话,他知道沈晏清痛苦的根源来自这座辉煌的高楼、来自天宫中最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
最后柳兰陵嘴唇颤抖着,举起右手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带您离开这里的!”
一直到这个时候,沈晏清才想到,原来来给他送药的是柳兰陵。
听着柳兰陵这样言辞恳切的话,沈晏清摸了摸怀里的伞,他心想自己已经害死一个人了,不能再害死一个。
他清醒的想到,柳兰陵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叫柳兰陵带他走,无疑是叫柳兰陵去送死。
沈晏清平静的说:“算了,你回去吧,探亲令就在书阁第三排的匣子里,你拿上它回去吧,就当作从没见过我。”
他其实已经心知肚明,自己摆脱不了明鸿。
他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明鸿这个恐怖巨大的阴影,玉芙楼的门永远是敞开着的,太墟天宫的门也一直开着,困住他的何必用那一扇扇的宫门,只要“明鸿”二字就够了。
明鸿不死,他这辈子都不会释然,他这辈子都会被困在“玉芙楼”内。
柳兰陵怎么会甘愿放弃,他情绪激动起来:“我不会!我不会这样走掉!我知道你想离开这里,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柳兰陵大声的说:“我愿意为你付出我的生命,我愿意用我一生的前途起誓!我一定可以带你离开这里的,你不要怕。”
“你真的愿意,即使要付出生命?”听到柳兰陵愿意为他豁出性命,沈晏清死寂已久的眸子里终于泛起光彩。他再问了一遍:“这很可能要了你的命啊,你真的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