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书上的图比划了几下,体内的灵气运行过七回小周天,他的眼睛就要一眨一眨地眯起来,准备睡下了。
红木雕琢的扇门窗棂繁琐,微亮的光从那窗棂的小孔中,被分成一缕一缕的光束,照进昏暗的房间。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人还睡眼惺忪的困顿着。
沈晏清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床边站着人,他猛地睁开眼,头一天回到玉芙楼时来给他送药的那两个宫女,正端着药在等他醒。
与此同时,那总是一声一声、如最无形的束缚般的钟声再度响起了。
沈晏清见了盘子上端着的苦药,他整个人都要垮下来,眼巴巴的问:“明鸿不在,我能不能不喝这个。”
这俩宫女是聋子,听不见他的话,无视了沈晏清撒娇般的讨价还价。
他只好捏着鼻子照着规矩,一口一口的喝下了。明明昨天就没有人看着他吃药。
吃过蜜饯后,蜜饯的甜味勉强盖住了那阵泛酸的苦味,沈晏清算着时间,打算看书消磨了时光后,等到下午再去承明宫找柳兰陵,骗来他的探亲令。
现在他被困在太墟天宫内,不清楚外界的情况,不知道凌霄有没有在找他。在得知金玉开就是明鸿后,他对金玉开的爱意颠倒逆转成了恨。只能将出逃太墟天宫的希望全盘寄托到凌霄的身上。
可凌霄的杳无音信,又令他不免感到心乱。
他偶尔猜测过凌霄是不是腻歪他了,所以躲着他、不见他。也是,毕竟在北域的梦境里,他长得那样丑,两人还吵了一架。
一开始沈晏清确实是生气的,凌霄为什么不和他说真话,不把自己是妖怪的事情告诉他,还将他一直困在梦境里。难道想困住他一辈子吗。
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的气消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了悲愤。
他想找凌霄说个明白,他们之前的关系到底算什么,稀里糊涂的在一起了,又这样稀里糊涂的结束了,沈晏清不甘心。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门口的侍从进来通传说翠微宫住着的另外一位金丹修士要来玉芙楼觐见。
沈晏清这才依稀记起昨天明鸿走之前,与他提点过这件事,叫他不要露怯。
哈哈,狐假虎威明明是他的拿手好戏,沈晏清得意道:“他要是来了,你叫他进来即可。”
侍从低着头出去了。
片刻左右,几个宫人开了侧边的扇门,一个穿着正红窄身官袍的道士走了过来,两侧肥大的袖子几乎要垂到地上,夹白的头发用布扎起。嘴上两撇细胡子被修剪过,模样儒雅正直,风度翩翩。
沈晏清原本想着要端着架子,坐在玉屏风后不出来见人,可一见到这人,他立刻坐不住了。
建平进来后,先去往了侧房的茶室,未等他吩咐,几个宫人沏了一壶用水晶壶装着的胭脂相思茶送了上来。茶色如胭脂,通体血红,在茶汤上浮着几片细茶叶,随水汽洇润缓缓隐现一个面目模糊的美人模样,建平真人深呼吸一口气,将茶烟吸入鼻中。
这胭脂相思茶喝的不是茶汤的回甘清香,而是这茶烟。闻过这茶烟后,在心中勾勒自己相思之人,等到面目显露完整,就能静心养神,增长神识,对修行大有裨益。
此茶天下间唯翠微宫独有,是明鸿天君的独创。
建平闻了茶烟,正要在心中勾勒人的面目,他想不好自己有什么相思的人,一时间毫无头绪,沈晏清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
前世在万华峰杀了他的人就是建平真人,他不可能忘、也不能记错。
就是这建平送的怪贺礼,他一打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立即死了。
建平被惊动,睁开眼瞧见沈晏清,心中的茶烟消散了。
沈晏清一掌拍飞建平手里的茶盏,他的情绪向来外露,嫌恶的说:“你怎么会在这。”
上一回在问心峰遇见建平,为了隐瞒身份,他才不得不装作不认识这个杀人凶手。可现在不一样,明鸿都已经知道他了,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装的了。更况且,建平是昆仑剑宗的人,怎么会来太墟天宫,还进了翠微宫在他面前坦荡自若的喝茶。他怎么好意思喝茶的。
胭脂茶粘了袖子,湿了建平的半边衣服。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缓缓道:“天君在西域处理事端,难道你不知道吗?”接到明鸿的命令时,他也感到了诧异,不明白为什么。虽心有疑惑,但还是过来了。
“我是说——”沈晏清正要大骂,他其实更想直接杀了建平,但他忽然的在建平的风轻云淡中明白了一些从前未曾想明白的关节。
翠微宫作为如今是天君的明鸿的住所,只有太墟天宫的直系弟子、长老才可以出入,那些挂名的客卿门客绝没有这个资格。
而且一般的直系弟子还进不来这里,非得是最核心的那一部分——
建平真人本就是太墟天宫的人。
他是太墟天宫安插进昆仑剑宗的内应。
见沈晏清止住了话,建平道:“反应过来了?”
沈晏清往后退了一步。
他惊悚的想到,与他本无冤无仇的建平要杀他的原因:“那次是明鸿叫你来杀我的,是不是?”
他离开太墟天宫,委身于凌霄,还闹得天下皆知,无疑是叫太墟天宫的这位天君脸上无光。当年的那场结契大典,若是成功的办了,明鸿就要沦为天下的笑柄。
所以明鸿派人来杀他?
真正要杀他的人是明鸿。
沈晏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中又带了一丝的信服。是啊,明鸿本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狠辣阴毒的人。早在南陵城戏台重逢之前,他就怀疑过,自己要是遇上明鸿,定会被明鸿剥皮削骨的砍死。
这次明鸿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本就叫他不安,原来是因为明鸿已经杀过一次了。
这百年里不布置通缉也正是因为明鸿叫人杀了他,所以根本不需要再去寻找他的下落。
建平的舌头抵在上颚,他迟迟不说话。
这对沈晏清来说,相当于默认。
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后怕与绝望,叫沈晏清浑身颤抖着:“就因为、就因为,我离开了他,所以他把我杀了?”
他语无伦次起来,眼泪掉的很轻易:“就算我做得再怎么不对,他怎么可以杀我。我本来就没想、我本来就不想和他在一块的,是他软禁我,把我困在这,他这样对我,我早就和他说过我不喜欢了。我和他什么关系都不是,不管怎么样,他凭什么杀我,明明错的是他。”
听到这句,建平立即抬起头看沈晏清,认真的说:“天君是不会有错的。你要死,是因为命里该死,而不是有人要害你。世间万物都有他运行的道理,你心存偏激,会活得很痛苦。”
建平指着心的位置说:“你的命格就在这里,听听自己的心声,顺应天命吧。”
这群太墟天宫的疯道士!!!
沈晏清通红着眼睛,他恨到了极点,正发抖着流泪。
见他哭得这样可怜,建平才叹了一口气:“你不该回来的。”
沈晏清是明鸿天君的情人,他在太墟天宫中的地位极为尴尬。
细究起来,他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但他服不了众。这个服不了众,并非指沈晏清的修为、气度叫人不服气。而是他的命格。
这在太墟天宫内部的长老中,并不是一个秘密。
沈晏清与明鸿,是天生相克相杀的命格,对明鸿非常不利。
这样的人,太墟天宫内知道内情的人都奇怪过明鸿为什么要将沈晏清留在身边,不如早早杀了以绝后患。
否则不管凌霄再怎么的强势,太墟天宫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怕他、怕到趁着明鸿闭关,把将沈晏清送上万华峰去。要知道这丢的可是明鸿的脸面、太墟天宫的脸面,传出去岂不是叫全天下以为他们是怕了凌霄,毁了这千年万载的声誉。
这件事在发生前,太极宫的碧霄仙子算出只要将沈晏清送去昆仑剑宗,就能化解明鸿的死局。
于是,太墟天宫上层分做了两派人。
一派认为该将沈晏清送走,送得越远越好。而另一派主张将沈晏清直接杀了。
一开始主张送走的那派人赢了,后来是想杀他的那派赢了。
建平属于后者,他从始至终,也一直觉得沈晏清该死,命格是不会有错的。
“你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建平摊开手劝慰道,“再纠结过往的事情已经毫无意义,只要你听话的待在玉芙楼,有天君在,没人能伤得了你。你已经死过一回了,为了天君,我们也不会再想着杀你了。”
第137章
沈晏清死死地咬着牙后槽,看着建平的毫无愧疚之情,他的恨意更是攀升到了顶点。他拽住建平的衣领,一拳掀了上去。
由于建平一开始并无防备,沈晏清的这一拳确确实实的揍到了他的脸上。
但建平应该是修行过肉|身|功法,揍上去的时候,他的皮肉像是裹了棉花般的柔软,将沈晏清的拳头裹了进去,再迅速的恢复原状,几乎是毫发无损。
沈晏清愣了一下,还想再揍一拳,这次被建平躲开了。
他并没回击,仰着头往后瞧了瞧,一群侍从鱼贯而入,戒备的站在沈晏清的四周。
“真愚蠢啊,太墟天宫禁武,你难道不知道吗?”建平抓着沈晏清拽着他衣领的手,一根根的掰开沈晏清的手指,“更愚蠢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更愚蠢的是你没有直接打死我,接下去几天你会在禁闭室里渡过。哦,你还不知道禁闭室是什么,天君太宠爱你了,从没有关过你禁闭。”
当沈晏清的手指被掰开,候在一旁的几个侍从立即一拥而上地绑着了他的手,压住他的肩膀。沈晏清不服气,任抬着头,怒气冲冲的瞪着建平。
他脸上的泪痕已干,此刻只剩下了滔天的怒气。
建平道:“不过你马上应该就能知道了。我原本在想,天君此去西域少不了十天半月,你要是惹出什么事情,连累我被罚,可就遭殃了。正好,你进了禁闭室反思,应该会安分许多。”
“对了。”他讥讽道,“应该不是你不想杀我,而是你的拳头太慢太轻,你杀不了我。就算我站在原地,叫你打上几百拳,恐怕也伤不到我的一根头发。”
“你!”
建平摸着自己的胡子道:“带去禁闭室,先关十天。”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这几个侍从便要拖着沈晏清,将他拉出去。
沈晏清挣脱不得,他不想自己太没面子,愤愤的怒道:“松开我,我自己走。”
没有人理会他的。
他被压着出了玉芙楼。沈晏清骂骂咧咧了一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一个劲的重复自己才是受害者,明鸿和建平是杀人凶手。
才说出“明鸿”两个字,站在一侧的大宫女双目如刀般的剜了过来,粗糙的手当即捂住沈晏清的嘴,她警告道:“如此大不敬,再有下一次,就掌嘴。”
翠微宫内没有这所谓的禁闭室,要关得关到临近的太极宫去。
日头正好的艳阳天,沈晏清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越走越偏僻,最后走过一面宫墙。
这道宫墙的背后,远远望去林立着一栋栋白色的高楼。
这一栋栋极窄的高楼挨得很近,几乎贴着的,楼房的墙体没有窗户。就连它上头涂着的白,也与中域白墙黛瓦那般温润的白有着很大的差别。
这里的白,是一种森然、阴郁的白色。
靠近后,那绕堂穿梭的风里都似乎带着哀嚎。沈晏清被压到了一面楼前,这里很寂静,寂静得连鸟叫声、虫鸣都没有。
方才捂过沈晏清嘴巴的宫女找来了看守:“银花婆婆,给你送来了新人。”
看守是个年纪颇大的道姑,一身的衣服上下缝上了近几十处不同颜色的补丁,满头的银发,鬓边插着一支看上去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银花簪子,皮肉皱着,双眼却相当的清澈犀利。
她扫视了一眼沈晏清的脸蛋,沈晏清正抬头,看着她。他仍是不服气的。
银花婆婆笑了:“还很活泼嘛,宫里很少有这样活泼的人。真是可惜,要被送来这里。”
大宫女道:“是翠微宫的。”
她话还未说完,银花婆婆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他是谁,明鸿要心疼喽。”
大宫女认真的说:“规矩就是规矩,即使是天君也不能逾越。”
银花婆婆不问沈晏清为什么来这里,只惋惜的问:“要关上几天?”
大宫女回道:“建平真人说先关十天。”
“先关十天?”银花婆婆着重强调了“先”字,她嘿嘿的笑了两声:“那便必定不止十天,他想关到明鸿回来为止。”
“你将人放在这,我送上去。”
大宫女点头应是,叫侍从松开了绑着沈晏清的手,几人排作一队,慢慢的走了。
沈晏清揉着被掐疼了的手腕,戒备的看着这些人离开的背影。
他还不明白目前的情形,以为禁闭室应该只是一间叫他去反思的房子,警惕的对银花婆婆说:“我没有错,要说有错,那就是建平先动的手,他杀过我。所以你不能关我。”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搬出明鸿来。顾忌着明鸿,这些人应该也不会为难他。
可沈晏清心中记恨着明鸿派人来杀他的事情,明鸿要远比建平更可恨,他不要承明鸿的情,本来他都不必被困在这,他是被明鸿抓进来的。
“瞧瞧这,果然还是孩子脾性。”银花婆婆笑吟吟的,“在这幽深红墙之内,是非对错并不重要,你若是执拗这一点,会吃很多的亏。”
“算了,你现在是不会明白的。”银花婆婆对着沈晏清,她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两指对着沈晏清轻轻一点,“好了,随我上去吧。”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法术,更像是一种法随言出的禁制。
银花婆婆从楼房的侧门处往上走,她鬓边的那支银花簪亮起来,这里的楼道十分矮,阶梯很高,要人走得很吃力。
这对银花婆婆来说,却好似如履平地,她正在思索要将沈晏清安排进哪间禁闭室。
她有了主意:“四楼第七格子里的小子早上死了,换成你进去,应该再好不过。”
沈晏清不要,但是他说不出话来。
从刚才起,他的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的随银花婆婆的动作开始行动。
无论是上楼,还是一言不发的跟着银花婆婆,都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直到现在,他才隐隐觉得有些恐怖,想掉头跑回玉芙楼,这片白楼藏在深宫中寂静得像片墓地,阴暗、深沉,只有银花婆婆一人的自言自语。
走到了四楼,逼狭的过道两侧便是一条条囚笼似的房门,沈晏清的余光一瞥,一个骨瘦如柴形似骷髅的人猛地冲到门上,细瘦枯黄的手指扒着门。
它嚎叫着:“银花婆婆,我错了,我不该嫉妒同门,您放我出去吧。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数,已经十年过去了,您放我出去吧。”
沈晏清的心跳一顿,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
“你的心跳得很快,是知道害怕了?”银花婆婆没有理会这个人,她停下脚步问沈晏清,“是害怕吗?”
顿时,那寂静被打破,似近似远的哭喊、求饶、低泣一阵一阵地传出,那不是风声,而是很多很多不同的人的忏悔声。
“我错了,放我出去。”
“好痛苦、好痛苦,有没有人和我说说话。”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仔细一瞧,这些呓语般的声音竟就来自身侧。
沈晏清寒毛乍起,觉得毛骨悚然起来,恨不得能直接变回原型,找个安全的地方缩起来。
银花婆婆摇了摇头,她点了点一间禁闭室,那门便开了。
进了禁闭室,沈晏清才意识到外面的那些人的表现没有夸张。禁闭室说是室,其实很小,天花板很低,四周方正窄小。人进去后只能很勉强的坐下,他本来想着进了禁闭室后睡上十天来打发时间,可现在看来,人连躺都躺不了,就更别提睡觉了。
才进去调转了方向,意识到身体已经能由自主控制后,沈晏清立即想往外逃,门已经关上了。
银花婆婆悠悠道:“禁闭室虽被归纳在各宫内,但它所在的地界有单独的名字,这里叫忏悔林。四十九宫内原先有四十九座忏悔林,最高的忏悔林曾有十八层,但现在只剩下四十八座了,各种原因不是你能知道的。但在我下去之前,我且问你,现在知道错了吗,现在后悔吗?”
沈晏清站得很难受,他的脑袋顶住最顶上低矮的天花板,房间内没有窗户,里面闷热潮湿,才站一会儿,就热得出了一身的汗。
他虽然觉得这里很可怕,但并不后悔自己揍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