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沈晏清绑好他手上的东西,柳兰陵仍是一副回不过神的姿态,正望着沈晏清愣愣的出神。
沈晏清只好伸着手到他的面前晃了晃,又故意的顺着柳兰陵视线的方向去看——
那里原本是他的位置,但当沈晏清再往后看,那里就只有一棵被太阳晒得叶子焦黄的小梨树。
他刻意这样做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柳兰陵意识到自己偷看还被人抓了个正着,原本就还未消退下来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整个人羞得不行,“蹭”地站起来,他想立刻逃跑,又害怕自己明天见不到沈晏清,声音被压得更低,几乎是喑哑着问:“我明天还能再见到你吗?”
“可以的。”沈晏清说,“你手上的伤恐怕一天是好不了的,明日申时你来玉芙楼找我,我替你再上一回伤药吧。”
沈晏清冷静的看着因此而欣喜若狂的柳兰陵,他猜测,再过几天,等他完全的和柳兰陵相熟,等到那时他随意寻个由头,柳兰陵应该就会听话且恭敬的将那枚探亲令给他。
趁着明鸿还在西域没有回来,说不准他真的能逃出生天。
两人在承明宫的小宫门前分别,柳兰陵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一般。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这次的受伤,是他生平受过最值得的伤。
走过一道道的宫门,远远望见扶风苑,他火热的心情如同被泼了盆冷水。
柳兰陵走进自己的小院,里头的灯仍是熄灭的,王月卿还没回来。他从中午到现在还未吃过东西,嘴唇都因为许久未喝水而干裂起皮,见过心上人的激动一消退,饥饿感就如潮水般的翻涌上来。
在厨房的壁橱中翻找了下,里头还有他上次回家带来的两坛子玉壶春。柳兰陵提上这两坛子酒,用荷叶包了半斤卤过的牛肉,兴致冲冲的又出了门。
他回来时,见到隔壁院子也还亮着灯,虽是深夜,但如今他仍是心潮澎湃,迫不及待的想要找人分享自己的好消息。隔壁院子住的乔木春与柳兰陵自小相识,是他难得的知心朋友。
乔木春原本正在修炼,他光着肌肉精壮的上半身去开门。
打开门一瞧,发现是有几日没见过面的柳兰陵。
来等不急乔木春问他来做什么,柳兰陵提着酒就往里走:“我有好事要与你说。”
“什么好事?”乔木春笑嘻嘻的问:“过几日便是承明宫的考试,你祖传的回春诀练到第几回了,我看你这样高兴,难不成已经突破了第三转?”
“不过是区区一场考试。”柳兰陵面露不屑,“即使拿了好名次,要是没被那些宫主看重收入门下,只拿着那么丁点的奖励有什么用。”
乔木春隐隐觉得柳兰陵有些不一样了,他家世不如柳兰陵,这些日子一直很认真的在准备宗门考试的事情,即使没有被选中,他也很想得到那些好名次才会有的奖励。
柳兰陵道:“这次考试我没准备过,只打算去走个过场。”
乔木春面露尴尬:“这些天我见月卿一直忙着接了很多任务,她很想给你换那把武器,为了你能考得更好些。你这样说,要是被月卿听见了,她会伤心的。”
柳兰陵开了酒,递给乔木春一坛:“我知道,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么事?”乔木春好奇的问,他猜想这件事应该与柳兰陵进来时与他说的那件好事有关。
柳兰陵神秘道:“前些日子翠微宫不是将玉芙楼清扫过,请进来了一位贵人吗?”
这件事整个太墟天宫的人都知道,乔木春点点头:“听说玉芙楼内金碧辉煌,遍地是黄金珍珠、宝石,玉砌垒做的高台上摆了一座燃了香的青铜三足鼎。”
他也想进去看看这传闻中的玉芙楼,但乔木春的身份令牌是承明宫中最低级的一类,他不如柳兰陵已是筑基的修为,至今仍是炼气,因此离不开承明宫。
这些都是他从别的弟子那里听来的。
柳兰陵轻蔑的笑了两声:“这些不过是玉芙楼内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了,重要的是住在里面的美人——”
他蠢蠢欲动的想,总有一天,他能得到的。
在鼻尖的酒香中,烛光水汽氤氲的幻想里,柳兰陵仿佛再度看到了月色下沈晏清那张冷艳而模糊的脸。
今夜见面的时间是子时,都这个点了,沈晏清还来见他,他觉得沈晏清应该对他也有好感。否则不会这样温柔的对他笑,这样体贴的帮他包扎,乃至于叫他明天再去玉芙楼里见他。
届时,连同那玉芙楼里的财宝,都会是他的。
正当柳兰陵还在想入非非,坐于他对面的乔木春喝了酒,吃了几块牛肉,打了个酒嗝。
他也被柳兰陵的话,思绪被引入巍峨的翠微宫中,那奢靡的玉楼。
“住在玉芙楼里的美人?”乔木春咯咯咯的笑起来,“应该是个皮肤特别白,胸很大、屁股很肥的女人——”在他的想象中,是琴川最大的花楼里,穿着鎏金舞服、露着肚脐,用金属面纱蒙住脸的西域美女,“一定很丰满,抱在怀里会很舒服。”
柳兰陵听见乔木春的话,他有些动怒,反驳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女人,他是个男人——我不准你说这种恶心的话侮辱他!”
乔木春被柳兰陵过激的反应闹得有些恼怒:“我连想想都不能想吗?”
“我不准你想。”柳兰陵刚倒出来的酒还没喝,他就恍然有几分醉意似的,恨不得撕烂乔木春的嘴:“我不准你这样想!”
乔木春看着发狂的柳兰陵,撇撇嘴道:“人家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随口说过两句,你和我真做了什么似的。我都听说了,你之前在玉芙楼做事,结果被翠微宫的尚仪罚,罚过后又眼巴巴的去求人,还想再进玉芙楼做事……你可别告诉我你被玉芙楼里的美女、美人迷住了魂,人家玩玩你的而已,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我告诉你,根本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柳兰陵斜斜的看着乔木春,他一心以为自己和沈晏清会是两情相悦的。
从柳兰陵的反应中,乔木春恍然大悟,他站起身,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柳兰陵:“你不要告诉我,你口中的好事是你要与那玉芙楼里的美人在一块儿了?”
柳兰陵不说话,他觉得乔木春是在嫉妒他。
乔木春恨不得能给柳兰陵一个耳光,叫他清醒清醒:“想想月卿!你给我想想月卿啊!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吗,她去了忏悔林,给那些囚徒送餐。她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就为了能给你换一把趁手的武器,而你在这里想什么得不到的美人?你对得起她吗?”
“我实话告诉你,为什么我说你和玉芙楼里的人绝不可能在一起,我没有夸大事实,我说的是真话。你回去把翠微宫的玉简翻出来——知道上一个住在那里的人是谁吗,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沈晏清!那位你口中、玉芙楼的美人,他是天君养着的禁脔!!!”
第142章
僵持了片刻,柳兰陵捻着筷子,给自己夹了块牛肉。橘黄色的烛光随风跳动了两下,照在他的脸上,光与暗在一瞬间交替,又重新恢复明亮:“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就因为沈晏清是天君的禁脔,所以就说他也是?你的推论会不会过于武断了?这太侮辱人了。我不信,他那么温柔,你没见他不会知道的。
今天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坐在窗边的看书,穿着一件素白的衫子,一切都正当好。”
柳兰陵道:“为什么他就不能是天君的徒弟,或是后人呢?”
乔木春暴怒着,他不敢相信柳兰陵真的有这么蠢:“别给我犯傻,我们天君还那么年轻,他找十个老婆都比收一个徒弟有可能,尤其是出关的这些年来他连一位姬妾都未曾收过。刚刚这些蠢话,你自己放心里念上几回,你会信吗?
就是因为他漂亮,玉芙楼里凭空住了一位不知姓名位分的美人,你不会觉得奇怪吗?就算一开始他不是,换做你是天君,你会不会心动?他可是两面、就两面,就把你勾得神魂颠倒了。
我告诉你,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你有这心思,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别说你自己要死,还会连累你整个家族!你娘、你爹都得死!”
柳兰陵其实已经渐渐被乔木春劝服,是啊——
为什么先前玉芙楼一直沉封着,天君一出关,就叫人收拾好了?如果只是给自己的晚辈居住,这样华侈的风气只会侵蚀晚辈修行的锐气,随便在翠微宫中收拾出几间厢房就行了,完全没必要这般的糜费,沈晏清瞧着也不像是喜好奢侈的人。以他年龄、修为,也用不起如此高档的东西。
除非沈晏清并不是以人的身份待在玉芙楼里,他对于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君来说,与玉芙楼里璀璨夺目的金子、宝石,法宝、青铜鼎、玉器、瓷瓶并没有差别,他并没有在享用那些物品,而是作为物品在被享用的。他只是一个格外漂亮的“人”。
柳兰陵几乎要被自己的这个充满恶意的揣测压得喘不过气,他不愿意相信,那样清冷美丽的人,他得斟酌认真思考过才敢说话的人,甚至是对话过的每一句、每一次停顿都会被他反复回忆好久的人,在别人的眼里却只是一个漂亮的玩物。
眼看着柳兰陵脸上的表情很不对,乔木春担忧道:“柳兄,你没事吧?”
柳兰陵面目扭曲,他一掌将筷子拍在桌上,咬牙切齿着:“我不信!”
他这次兴致勃勃的来找乔木春喝酒,最后闹得很不痛快的回去了。
回到房里王月卿已经回来了,王月卿本想和他说几句,见他气冲冲的回来,脱了外衣,蒙上被子背对着她躺下,只好闭上了嘴。
柳兰陵嘴上说着我不信,可他心里其实信着乔木春的话。他睁着眼睛一直到天际破晓,也没有丝毫的睡意。
他想起他擦宫瓦然后遇到沈晏清的那个下午,想起沈晏清数次冲他旁敲侧击询问那枚探亲令的事情。那时的他只以为沈晏清身份尊贵,所以根本没有想过沈晏清是被困在这深宫内的。
但现在细细想来,沈晏清的刻意中其实全是破绽。
柳兰陵微妙的抓住了其中的关键,他察觉到沈晏清的目的所在是他手中的那块探亲令。
他想要离开太墟天宫,为什么?
是因为失宠了吗?
柳兰陵回想起第一次在玉芙楼看见哭了一个下午的沈晏清,沈晏清哭着问他天君去哪儿了。接着就是建平真人罚他进忏悔林面壁思过的半个月。
所以是因为失宠了,才想要离开太墟天宫的吗。
那样美丽的人,也会失宠?
柳兰陵用被子闷住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粘湿枕头。他压抑住自己的哭声,直到听见王月卿起床出门的声音,才敢放肆的哭出声。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正遥望着得不到的宝物,但他的魂牵梦萦、朝思暮想,在别人的眼里看来是十分滑稽可笑的。
他的哭泣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出于对沈晏清的怜惜。
柳兰陵为沈晏清感到了不值得。
这样年轻而貌美的人,不应该将自己的时间荒芜在空虚而寂寞的玉芙楼,和那位不知道活了多久、古怪荒淫的天君身上。
经过一整夜的辗转反侧,与一个黎明的静坐沉思,柳兰陵手脚发寒的想了很久,他知道自己最理智的做法就是今天不要再去玉芙楼见沈晏清了。
但他做不到。
浑浑噩噩的挨到下午,还未到申时,他已经眼巴巴的站在了玉芙楼外。
钟响的那一刻,柳兰陵的神志曾清醒过一瞬。
他盯着那珠光宝气的楼宇,仿佛自己看见了万丈的深渊。
可惜他清醒的时间太短暂了,钟声响过后,柳兰陵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沈晏清正在练字,起因是他看见书架上有本小乘风剑诀,鉴于天宫的人不会把垃圾放进玉芙楼里碍他们天君的眼,所以他猜测这本小乘风剑诀应当属于世上少有的精品。
想起自己上回凌霄吵架的事情,沈晏清难得大气的低头了。他决定原谅凌霄一回,想要将这本小乘风剑诀誊抄一份,等他和凌霄见面,送给凌霄当做赔罪。
取了一份空白的玉简,才抄了没两个字,他的字实在太难看了,这份礼就算送出去,凌霄估计都能拿着笑他好几年。沈晏清只好捂着脸把玉简丢到边上去,吩咐人拿来笔墨纸砚,他要练字。
他练了有一会儿,门口的宫人前来通传,说是柳兰陵来了。
沈晏清搁下笔,看见一夜未睡、憔悴至极的柳兰陵,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柳兰陵快速的回答,将沈晏清才打过腹稿的话搪塞了回去。
候着的几个宫人退了出去,将扇门关上。
朝南的窗户开着,金灿灿的阳光呈方形,照在柔软的地毯上。
沈晏清道:“你过来吧,我帮你换了药重新包上。”
柳兰陵虽仍是沉默不语着的,但他听话的坐到了桌边,将手伸到桌上。
经过一夜的恢复,他的手好了许多,骨节分明的手仅有些许的红。沈晏清取了新的手帕,认真的在上头抹了药膏,正当他要盖上去包扎的时候,隔着这张月白的手帕,柳兰陵突然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在陡然之间发生的,当沈晏清反应过来时,他下意识去抽自己的手。
柳兰陵正很用力的握着,不叫他像鱼一样滑腻的溜走。
沈晏清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是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柳兰陵说。
他抬眼看向沈晏清,直白的说:“你想要离开太墟天宫是吧?”
沈晏清怀疑起这是不是建平真人的陷阱,所以不敢回答。
柳兰陵同样不说话,他安静的注视着沈晏清。
在长久的沉默中,柳兰陵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教导他如何吸纳灵气,冰冷的祠堂墙上挂了一副观音菩萨的画像,有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进来,点在画成的莲花上。七岁的柳兰陵跪在地上望着那只因为阳光的照耀而闪烁着金光的蝴蝶翅膀,一如他现在痴迷的看着沈晏清因为犹豫而颤抖的睫毛。
时间过去了很久,首先按耐不住的还是沈晏清。
他侧过脸,艰难的开口,小声的应了一个是。
“好。”柳兰陵颤抖着。
他想要搂过沈晏清,但出于羞涩,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更用力地攥紧了他握着沈晏清的那只手。他将另一只手也交叠了上来,忽然间柳兰陵有了牺牲的勇气与决心,这是他从未有过的。
柳兰陵的眼泪滴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让我带你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柳兰陵走后,沈晏清握着那块探亲令,他在阳光下仔细的摩挲着这枚探亲令上的纹路。
事情的发展完全的超出了他预料,他不明白柳兰陵突然转变的原因,但因为一切正朝着他希望的方向进展,沈晏清决定先暂且不去细究问题的根源。
再过四日是承明宫大考的日子,届时会有很多亲属家眷一同前来观摩,是四年一度少有的盛事,也是沈晏清出逃的好日子。
一旦缺考很容易引起几位讲学师父的注意,柳兰陵的计划是在他考过以后,趁着承明宫内人多眼杂,顺势带着沈晏清出逃。探亲令是给宫内弟子的家属使用的,为了证明家属身份,探亲令激活时使用时,还需有一名太墟天宫弟子陪同在侧。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他将这枚探亲令留在了沈晏清的手上。
临走前,柳兰陵用一种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似是希望沈晏清能亲他一下。
沈晏清熟知该怎么应付这种男人,他当做自己没看到,于是,柳兰陵失望的回去了。
四天后,其实这个时间还是很危险的,说不准明鸿已经回来了。
但沈晏清也没得选,这已经是最适合的日子了,只能期待等到时候会另有转机发生。
把玩了片刻,沈晏清才把令牌放进匣子中收好。
他提起笔,继续练字,希望能在离开太墟天宫之前,将这本小乘风剑诀誊抄好。
相安无事的过去两日,为了避嫌,期间柳兰陵没再来找过他。
沈晏清不去理会玉芙楼中刘晨心三番五次试探的琐碎小事,他认真的练着字,满心期待着自己与凌霄的重逢。
第三日清晨,两位耳聋的宫女端来沈晏清一碗熟悉的苦药。
自他从忏悔林的禁闭室里被放出来,回到玉芙楼后,这些药他照旧时一日不停的喝这。他早就疑心着药里是不是被明鸿下过毒,等毒性积累到一定的剂量,他就会当场暴毙死去。但被人看着,他就算死命拖着,最后也不得不得喝下。
刘晨心远远的从外头回来,看见沈晏清还在慢吞吞的喝药,催促着宫人替他选好新的衣服,叫他赶紧换上:“你怎么还在喝药,天君从西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