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席地而坐,坐在门口端着茶壶,竟对着沈晏清喝起茶来。
“你与我聊聊如何,要是叫我高兴,我就放过你。”
沈晏清有些不信银花婆婆,明明先前将他关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又会这么好心的来与他说这些。他猜测道:“明鸿要回来了,是不是?”
银花婆婆点点头:“你猜的倒是准,最多还有三日。不过对你来说,这禁闭室阴森恐怖,到底是住得不舒服的。只要能早些出去,对你来说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的。”
沈晏清在这禁闭室坐着,即使什么都不做每天都腰酸背痛头疼,对他来说确实是只要能早出去一天都是好的。
他不会抗拒银花婆婆的条件,便没再说话,沉默着等待银花婆婆再次开口。
银花婆婆神情松快,原本要说的话她早就想过一遍,但说出来却不是她原先想说的话:“既然你说你想和凌霄一同远去,那我想你确实是爱着凌霄的。
不过,我有个问题很好奇,倘若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与凌霄长相厮守,另一个是明鸿立即死去,你会选哪一个呢?”
这两个选择都很让沈晏清心动,都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
但是他有些怀疑银花婆婆故意这样问的目的,明鸿可是太墟天宫如今的主事人,要是明目张胆的说出自己希望明鸿去死,说不准银花婆婆就要当场翻脸将他杀死。
更说不准,明鸿已经回来了,这个阴暗的小人躲在这楼房的某一处,沉默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银花婆婆似是看出沈晏清正在想些什么:“明鸿不在这儿,你放心。我不过是想和你聊聊罢了,问题的答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沈晏清犹豫起来,凌霄他自然是爱的。
他想和凌霄在一块儿,可他同样也想叫明鸿死。
不单单是明鸿曾要他死去的事情,这些年他在明鸿身边品尝过屈辱也足够叫他愤怒。他嘴上没有明说,心里恨到了极点。就算是在没有重生以前,他也在玉芙楼的深处,诚心的祈祷过这样恶毒的心事。
这两件事都是他想要的,沈晏清皱起眉:“你问这个做什么,这样假设的事情有意义吗?”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犹豫了。如果你足够的爱凌霄,或是足够的恨着明鸿,这是个根本不用思考的回答。”银花婆婆道,“说明你对凌霄的爱与对着明鸿的恨,这两种情感势均力敌着。”
“这又怎样?”沈晏清不服气:“犹豫才是人间常事,何况最后我还不是选了凌霄吗?在这两种情感里,我应该是更爱凌霄一些的,而不是更恨明鸿一点。”
银花婆婆道:“不,你还没有选。”
沈晏清怒道:“就算我确实更恨明鸿一些,又会怎样?这不能说明我不爱凌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不要问我,答案在你的心里。”银花婆婆笑着摇摇头,“倾注的感情越是浓烈,你就会越舍不得放手。恨也好,爱也罢,两只手都抓了东西,抓得更用力的那一边,才是你最在乎的。”
银花婆婆道:“我之所以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真的要你抉择这个问题,我想看看你会怎样选择,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答案。我暂且奉劝你一句,在往后的日子,不要将事情做得太过于绝对,希望你将来有一天不会后悔。现实要远比你想象的残酷许多、许多,是你根本不敢去细想的。”
她站起来,转过身。
沈晏清一愣,随即他反应过来这场谈话结束了:“可你还没给我开门。”
银花婆婆已经走下了楼,她的声音悠远的从狭窄的楼道传过来:“从七天前,你的门就一直是开着的。”
禁闭室的木栏似牛圈、囚牢,沈晏清光向前推,木门纹丝不动,他暗想银花婆婆是不是在糊弄他。
气急败坏的想了有一会儿,他发了脾气,狠狠地踹了那门一脚。
木门朝前猛地晃了一下,才吱吱呀呀地晃悠着向后漏了条缝——
半晌过去,沈晏清沉默着抓着木栏往后一拉,门开了。
被银花婆婆狠狠的耍了一道,沈晏清憋了一肚子的气。
这股闷气一直等到他沐浴过后都未曾消减,天色已晚,他穿了一身单薄的素衫子坐于窗边,用手撑着脑袋重新看起自己见建平前没有看完的那本秘术册子。
油烛正在安静的燃烧,空气中飘了一股很淡的清香。
他饶有兴趣的看了一会儿书,扇门开了,几个宫人端着盘子进来,恭敬地在他手边的小桌布上茶点。
为首的宫人叫做刘晨心,翠微宫从前不留专门的奴仆,她是从重华宫特地调来专门服饰沈晏清的。
按照以往的规矩,被调来的第一天,她就该来见沈晏清。
但沈晏清当时被扣在忏悔林禁闭,因此她先去见了翠微宫的建平真人。
她指着小桌上的几道茶点,凑到沈晏清的边上:“这几道茶点是建平真人吩咐送来的,庆贺沈公子你从禁闭室里出来。听说您在禁闭室内,没怎么吃过东西,夜深了不好吃些油腻的荤腥东西,吃些豆糕填填肚子也是好的。”
建平会这样好心?
沈晏清在心中冷笑,他猜测建平又在谋算着要怎么害他,心中虽是生气的,但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替我谢过你们真人。”
一行宫人依次上来放下东西,行过礼就站到门边候着。
唯有队伍末尾的最后一人,行色鬼祟,他低着头特地将手里的桃酥端到沈晏清的桌前。
小桌只容得下三四盘豆糕,这盘子桃酥没有地方再放,只能往上叠。
柳兰陵几次偷偷冲沈晏清使眼色,沈晏清正出神的在想建平到底打着什么鬼主意,并未留意。
他只好装作整理餐碟,乘机打翻了茶盏。
白瓷的茶盏在地上滚了滚,茶水撒了一地。
刘晨心作为玉芙楼的管事,手底下的人做错了事情是要罚到她的头上来的,她怒道:“怎么又笨手笨脚的,真是该死。”
柳兰陵跪在地上,认错道:“是弟子粗心大意,请公子责罚。”
听见柳兰陵的声音,沈晏清蓦然回过神,他偏过头去看跪在地上的柳兰陵:“——咦。”
这才想起自己原本要去承明宫见柳兰陵的约定。
他早就把这个人忘了,若非柳兰陵出现在他的面前,恐怕过去很久他都不一定能记起这件事。
记得柳兰陵手中有一枚可叫人出入太墟天宫的密令,觉得说不准自己会有求于他,沈晏清冲着他伸手去扶:“无事。”
柳兰陵趁此机会,赶忙往沈晏清的袖口里偷偷塞进了一张小字条。沈晏清脸上的神情不变,暗自将柳兰陵塞进他袖子的字条收好。
站在柳兰陵身后的几位宫人并未看到他的动作,刘晨心吩咐人赶快前来打扫,随后恼怒着赶走了柳兰陵:“早就叫他不要来的,还请沈公子不要怪罪。”
方才她偷偷去看沈晏清的脸色,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从前她在重华宫,若是有宫人犯了错,被拖出去打手板几十下都是有的,少像沈晏清这样随意放过。
沈晏清垂着眼睛,手上翻过一页:“我说过了,无妨的。”
刘晨心当是听不见似的,故意再试探了一遍:“叫尚仪像上回光光罚他在承明宫扫瓦,我看是远远不够的,应是再打他几板子,才能长长记性。”
听了这话,沈晏清抬起头去看刘晨心。
他刚刚明明说过两回饶过柳兰陵了,可这个刘晨心还是这样作态,摆明了是要自己主事,不把他放在眼里。
刘晨心不退缩的与沈晏清望回去,在这对视之间,沈晏清的心中闪过许多的念头,最后是他嘴唇动了两下,却没发出声音。
要论身份,他在这太墟天宫什么都不是,使唤不了人。若为了这点小事要搬出明鸿来,又显得他确实不过是个只会在床上吹枕头风的玩物。
于是,他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刘晨心很满意这个结果,笑道:“不妨碍您看书了,边上的茶点您记得吃,我们先退下了。”
她心想这位沈公子当真如同建平真人说的那样软弱好欺负。
人的天性便是如此的欺软怕硬,依照沈晏清这样怯懦的性格,刘晨心以为自己能把握得了他。
一切果真如建平真人所说的一样,玉芙楼里的人物是个无关紧要的摆设,也难怪半月前沈公子会被罚去禁闭。
看来这翠微宫内,真正做主的还是建平真人。
为了不得罪建平真人,等会出了玉芙楼,她还得再去建平真人处讨个巧,将沈公子的反应与建平真人说一遍。
刘晨心领着人出去后,沈晏清被这一插曲闹得再无心思看书。
他难得敏锐的察觉到,这位新来的管事明显是被建平指点着来试探他的。
边上送来的茶糕沈晏清一口未吃,委屈的想了一会儿,意识到明鸿不在后,自己就被接连的欺负。
好在他不争气明鸿会和他一块儿丢脸,这样一想,他又鸵鸟似的舒坦了些。等自己离开太墟天宫,就再也不用与这些人打交道了。
他想起柳兰陵,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字条。
借着烛光,字条上写着:
承明宫,子时一聚。
虽未写明地点,但沈晏清能猜到这里的“承明宫”具体地点应该指的是自己上回与柳兰陵分别的地点。
现在差不多是戌时,等到子时还有近两个时辰要等。
他不由得揣测起柳兰陵约他夜深见面的用意。这会不会是个阴谋,柳兰陵是不是要对他不利?又或者柳兰陵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他?
明鸿不在翠微宫后,玉芙楼的守卫少了许多,尤其是自建平来后,更是撤到几乎没有的地步。要出去见柳兰陵,倒也不是一件难事。
沈晏清咬着嘴唇想了许久,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去看看。
琴川的大钟“铛铛铛”地敲过两回,他才慢吞吞地穿上外套。
已近初秋,琴川四季分明,入了夜就开始降温。夜色朦胧地裹挟着悄然入睡的深宫,皎白的月光斜斜地照在朱红的宫墙上,分出一道光与暗的界限。
沈晏清远远看见柳兰陵正在承明宫的小门外四处张望,瞧见他来,柳兰陵清秀的脸上不加掩饰的扬起笑。
他不敢笑得太过,怕惹来沈晏清不喜,即使勉强压下嘴角,但还是止不住高兴。
最后他朝着沈晏清小跑了几步,十分欣喜道:“没想到您真的来见我了?”
“我看过你的字条,”沈晏清微微颔首,也笑着回应,“你特地要我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柳兰陵的两只手原先放在身前,意识到沈晏清也许会注意到后,他格外拘谨的将手背到身后,“我们半月前明明约好会在承明宫前见面的,可您一直没来,我担心您会不会出了事,几次三番的才打听到——说您被建平真人罚进了太极宫的忏悔林。”
这一下便叫沈晏清差点变了脸色,他没想到这件事已经传得连柳兰陵都知道了。
想必太墟天宫内知道这件事的人绝不在少数,更甚之他被罚禁闭的事情,就是建平这个阴险小人故意传出去的。
沈晏清勉强笑着:“怎么了吗?”
“没怎么。”柳兰陵不好意思极了,“只是我心疼您。”
“太极宫的银花婆婆早些年就疯了,据说她修行的功法乃是太极宫一门极其偏门的秘法,因为修行过的人虽战力强劲,但最后都会癫狂而毙。这门功法很早以前就废止了,她是修行这门功法的最后一个人。”
这些消息都是柳兰陵回了主家,特地求了他在太极宫任职的叔叔问来的:“这门功法具体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不过在他们太极宫内戏称其为‘二选一’,原因是每一道修行的瓶颈,修行人都会因为命运的指引,开启一道生死攸关的二选一难题。
简单点的二选一难题,譬如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爱宠,吃下了能叫自己突破的灵丹妙药,必须开腹取药……困难一些的,就像是自己面对新的境界即将临门一脚,但爱人或是父母却被敌人挟持……想要有所成就,就必须有所牺牲。
但这样牺牲较旁人,会付出更多心碎的痛苦。尤其是在做出这样的选择后,绝不能后悔。
一旦后悔,即使先前已经做出了决定,也会再来一次,否则境界不保。
银花婆婆与她同门的师妹一同修行此功法,两人情同姐妹,一路修行直到元婴后期。最后一道二选一的难题却是要她们同室操戈。她师妹在她面前高歌后自刎,魂魄化作一只自由的飞鸟,随即四散天地。
后来银花婆婆就疯了,她主动辞去太极宫的宫主之位,去了忏悔林,这件往事距今应该有千年之久。”
柳兰陵说话的时候,时刻的观察着沈晏清的神情,见他没有面露厌恶,这才松了一口气,劝道:“银花婆婆时日无多,再过上几年,说不准就要仙逝。就算在禁闭室内过得再不愉快,您也不必因为她过于动怒的。”
沈晏清其实并不在乎银花婆婆这人如何,但听了柳兰陵的话,他内心也稍有触动,忽然明白了银花婆婆在他离开禁闭室前问的那个问题的意义。
他莞尔笑起来,对柳兰陵道:“我并没有因为银花婆婆而生气。”
第141章
皎皎的月光落在沈晏清略显冷淡的脸上,柳兰陵痴迷的看着他目光所及的一切。他的心又砰砰的跳起来,像藏了一面嚣张跋扈的鼓,正迫不及待的想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心是在为谁而跳动的。
沈晏清似乎从柳兰陵痴迷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
很明显,柳兰陵在讨好他。
这种讨好里的爱慕,对沈晏清来说并不陌生。
这下他是真的觉得有些好笑了,倒不是嘲笑柳兰陵,他只是觉得有些有趣:“打听这些消息,对你来说应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柳兰陵再度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他的样貌也不俗,否则也不会叫王月卿甘愿下嫁。流露出羞涩姿态时,显得十分腼腆:“也没有为了什么,我只是想到了,然后这样去做了。”
说话时他不由自主的将背到身后的手移到胸前摆了摆,沈晏清立马留意到了异样:“你的手怎么了?”
“没怎么。”柳兰陵立刻将手重新背过身后。
沈晏清认真道:“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柳兰陵一开始还是不愿意的,直到他听见沈晏清说:“你不愿意把手给我看,我也不会强逼你,只是你这样叫我很伤心,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我现在就回去。”
说着他作势就要走。
“不要!”
这句话算是掐中了柳兰陵的死穴,他之所以做这么多,回主家后四处求人打听消息,他得到这些有可能叫沈晏清感兴趣的消息,也就为了此刻能和沈晏清相处得久一些。
柳兰陵伸出自己因为故意打翻沈晏清的茶盏,被刘晨心派人打得通红近紫的双手。故作轻松道:“其实还好,换做是我打翻了别的贵人的茶盏,恐怕连命都要去掉半条,现在只是被打手板子而已,手也没有被废掉,我已经够幸运了。”
他猜得到下命令的不是沈晏清,而是伺候沈晏清的宫人,因为这种事是不会麻烦到沈晏清这种身份级别的贵人的。
柳兰陵仍以为沈晏清应该是太墟天宫某位高层、甚至是天君的后人,又或者沈晏清的天赋极高,是天宫内某一道特殊真传的传人。
沉默了片刻,沈晏清捧住柳兰陵的手,在柳兰陵红肿发胀的双手的对比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显得就像是玉雕般的美丽。
冰凉的指尖碰上去的瞬间,有一阵酥|麻的快|感飞速沿着柳兰陵的脊梁骨攀升,他忍不住向后小小的退了半步,喉咙里抑制不住的低吟喘一下。
沈晏清侧过脸,担忧的看着他:“很痛吗?”
柳兰陵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起来,他摇头,粗声粗气的否认:“没有,不疼,不疼的。”
沈晏清以为他在嘴硬,便问他:“有伤药吗,你自己擦恐怕不方便,我帮你吧。”
柳兰陵心中想的是不用麻烦了,但他最后低下头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伤药膏递给沈晏清,说出来口的却是:“那麻烦你了。”
沈晏清笑着拽着他的衣袖,将他领到一旁宫门的台阶上。
两人面对面的坐着,沈晏清借着月色将药膏抹到干净的手帕上,再将手帕细心的贴住受伤的手心,绑在柳兰陵的手上。在他做这些的时候,柳兰陵正偷偷的看着他的脸,柳兰陵看得很仔细,恨不得将沈晏清的容貌都刻进心里,好时不时拿出来回味着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