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有后悔的,也是因为自己实在弱小,并没有对建平产生什么伤害。
沈晏清怒目而视,他的脾气很倔强,气哼哼的说:“我才不后悔,我说了我没错。”
银花婆婆笑起来:“我遇到的大多数人第一天都是这样和我说的,我三天后会再来问你的。”
银花婆婆走后,银花簪的光亮消失了,忏悔林陷入了黑暗。
这里的黑和夜晚的黑又有些细微的不同,就算夜晚多么的漆黑,但不管怎么样天际的星光、月色、远处的灯火,总是能隐隐看见些什么的。但禁闭室里却是像失明了一样,即使将手放在眼睛上,也什么都察觉不出来。
同时黑暗也不意味着寂静,那些低语的忏悔声却越来越大。
关十天就关十天。
沈晏清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委屈的想,凭什么啊。
他实在爱哭,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的掉。
但他不后悔,他没错。
王月卿提了两个食盒往太极宫的忏悔林走去,忏悔林并不是指一片树林,而是一片林立的高楼。这是太墟天宫弟子最害怕进去的地方,一旦被判入忏悔林的禁闭室,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就算没死,只待了十天半月,出来也会性情大变。
也正是因此,所有与忏悔林相关的任务都会有非常高昂的报酬,就算只是给关在禁闭室里的人送些吃的,这样轻松的活计,也会有好几十的月板。
她的丈夫柳兰陵像是和擦宫墙的事情杠上了,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一直待在承明宫。柳兰陵叫她不要担心大比的事情,但她怎么能不担心,为了筹集到能换武器的月板,她才冒险接下与忏悔林相关的任务。
一路上,她想着与她关系交好的几个姐妹与她叮嘱的话:“不要和禁闭室里的人说话,一下都不要。这个任务最多只能接五回,之前就有人贪财,一直做这个任务,最后某天夜里发疯,用刀子割破了自己的喉咙,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忏悔林的管事是银花婆婆,有传闻说她该是元婴期的强者,曾是太极宫的宫主,因为她活了太久太久,她一直住在这忏悔林里,只有元婴期的强者才能抵挡忏悔林的怨气。
王月卿还未到忏悔林,她远远听见有人在唱歌,歌声宛转悠扬,清脆悦耳。她没有听清在唱什么,单纯觉得很好听。以为是从忏悔林传出来的,可越往里走,这似远似近的歌声就像飘渺的风,消散了。
银花婆婆坐在一堵白墙下,正在绣一面扇子。
王月卿头一次见到书上才有的大人物,手足无措地差点不知道怎么行礼。
银花婆婆抬起头瞧了她一眼,咧嘴笑得十分开心:“我刚刚听见不悔鸟唱歌了,真好,我有一百多年没有听见她唱歌了。你听得到吗?”
王月卿心想会不会是她进忏悔林前听到的那阵歌声,正要说话赞赏这歌声,明明刚才还是笑着的银花婆婆突然神情一变,疯癫的狰狞道:“你应该听不到的,她是唱给我的。”
见银花婆婆这形似癫狂的模样,王月卿不敢承认了,于是立刻摇了摇头:“我没听到。”
银花婆婆没有理她,转头竟自己唱起歌来,但她的声音喑哑难听,难以与方才的歌声媲美。她丢掉手里的东西,捂住自己的脸,老泪纵横的哭起来:“我老了,我太老了。不悔,你为什么还不悔。”
第138章
一时之间,王月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了任务换取奖励的。但银花婆婆现在的这副样子,实在让人心惊胆战。
好在过了一会儿后,银花婆婆就恢复了正常:“你上去吧,从最上一层开始,一层层的往下送。”
任务里提到王月卿只要给一栋楼送食就行,她弯着腰爬上顶层,再从最上层,按照银花婆婆的吩咐一层层的往下送。食盒里装着的是白面的馒头,这对贫穷的凡人来说,已经算得上是不错的食物了,但对于向来锦衣玉食的修仙者来说,简直是难以下咽。
打开食盒的那一瞬间,她有些诧异,但忏悔林是个很特殊的地方,就按照接下任务时玉简中写好的要求,将手里的馒头丢到禁闭室的门口。
最顶层只有一个房间,室内黑洞洞的,她不敢多看。
随身携带、用来照亮的萤火石照在自己的脚下,再往下走,房间多了一些。
越往下走,每层禁闭室的数量就越多。而里面的人就越是饥饿,几乎是迫不及待,像是饿极的野狗,还等不及她将手里的馒头丢下,就猛地扑抢过来。将王月卿吓了一跳。
要不是被拦着,她甚至怀疑,这些被关在这里被饿疯了的人会将她连同着一起撕成碎片。
“我知道我错了,你帮我再去求求银花婆婆吧。”
“再给我一个、再给我一个吧。”
“如果我当时没有掐死他,我是不是就不用在这儿了。哈哈哈我后悔啊,要是我将他的尸体埋得再远点,是不是就不会被发现了。”
这里的人全部疯疯癫癫的,好似没有常人的逻辑。
一栋楼十一层,她挨个将馒头放下,走出楼房时,原先似疯似癫的银花婆婆不见了。她站在楼下向外眺望,见到在忏悔林包围住的入口处,零散走进来三四个同样提着食盒的人,这几人像是已经受过了银花婆婆的提点,自顾自的走进了附近的楼房,给被困在禁闭室里的人送食物。
七天后,王月卿又收到了这个任务。
想起自己上次回去后,竟然得到了一百五十个月板,她的心摇摆起来,再做一次应该没关系的,只要再给这些人送一次吃的,就能凑齐给柳兰陵的法器,这实在太划算了。
更何况这是在宫门之内,还会出什么事情呢。
思虑了片刻,最后她还是踮着脚从分发任务的傀儡手上揭下了这条任务。
她提着从尚食局领来的食盒,再次前往了太极宫的忏悔林。琴川一入夏便是连着的艳阳天,唯独进了忏悔林,终年不化的浓雾裹挟着亡灵的怨气,仿佛永远是日暮黄昏的死气沉沉。
王月卿原想过自己要再遇上那疯疯癫癫的银花婆婆要如何是好,但她今天很是走运,到白楼下时,并没有听见银花婆婆的声音。
她按照上一回的流程,小心翼翼的爬上了最顶层,再一层一层的往下送食物。
被关在禁闭室里的人依旧是饥肠辘辘的,饿得像是这几日里都没有人来给他们送过食物。食碗里空空荡荡,被萤火石照过,上面敞亮的像是被舔过似的。
王月卿越是往下走,见到这些人的惨状,她心生可怜的同时,看着这些人诚惶诚恐的讨好,也升起了一丝扭曲的快意。
直到她走到第四层,低矮的禁闭室宛若一个个叫人窒息的牢笼。
她一个个的数过去,数到第七间,地上的食碗里上一回王月卿丢下的馒头还安然无恙的放在地上。她很确定这是自己七天前丢下的馒头,因为时间过去,这个馒头已经发黄变馊,边上有一圈四个指甲印,是她上回来没留意才印上去的。
——这人怎么不吃?
王月卿回去后也稍微了解忏悔林内禁闭室的制度,这座白楼的禁闭室按照每个人犯下的错误大小排列,而一个人能犯下的错误和他的能力成正比。越是往上的人犯下的错误便越大,这同样意味着在白楼上层被囚禁的人实力越强。
实力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资质,更包含了他的心性、意志。
忏悔林中的怨气与哀嚎恰恰是最能摧毁人意志的磨难。
被困在禁闭室里的每一个人都精神崩溃,没理由住在这间格子屋里的人会为了所谓的骨气,不吃这对修士来说低劣的食物。
王月卿怀疑这里面的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下意识地就想往那黝黑的深处看,黑暗中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朝着她睁开来。她只看见了这双眼睛,一双懵懂、单纯的眼睛。这太像是动物的眼睛了,却没有动物的戒备,他的瞧过来,就是单纯的往这里瞧着看,而没有任何的意义。
即使这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突然之下,王月卿还是被吓得连连后退,惊恐之下,她忘记了不能和禁闭室里的人说话的禁忌,情不自禁地抱怨起来:“上一回我送来的东西,你怎么不吃?”
——总算等到人来问他这个问题了。
沈晏清恨得牙痒痒:“这怎么了,你们把我关进这里,又给我吃这种东西,不就是想饿死我吗。我偏不吃,我看你们把我饿死了,到时候怎么和明鸿交代!”
这句话他早就想好了,可银花婆婆偏偏就是不来问他这个问题,叫他越想越气。
他原本是不想提明鸿的,毕竟明鸿也不管他的死活,但威胁人的时候总要把自己说得厉害些的。
王月卿见沈晏清如此大胆的提着天君的名字,不由得好奇起来:“你是谁?是犯了什么错进来的?”
沈晏清跳脚般的暴怒起来:“我没错!”
怨不得沈晏清如此反应,这看门的银花婆婆一开始隔了三日来问他知道错了没,后来就是每隔一日、半日、乃至三个时辰的来问他一次。
随来的次数增加,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减少了。
十日之期早就过去了,建平这个阴险小人竟谎称自己被他这一拳揍得身受重伤,延长了沈晏清被关紧闭的时间。
眼巴巴等着出去的沈晏清,听到这则消息时愤怒极了:“他撒谎,我进来前他还笑我打得太轻了。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
银花婆婆脸上的笑容早就没了,阴魂不散的问他:“只要你认错,我就替你改了日子,把你放出去怎么样?知道变通的人,才能在修行一途上走得更远,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啊!我才不认错,我没错!”沈晏清的小鸟脑袋很执拗,“你们等着吧,等我出去,我一定要你们好看!”
不就是被关在站不直、躺不下的黑屋子里,听一群疯子碎碎念吗,这里比起北域可怖惊悚的万福镇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沈晏得意洋洋的想,他曾在冰冷森寒、吐雾化雪的北域,行走上整整几个月:“区区忏悔林,还不足以叫我屈服。”
原本王月卿见还能和沈晏清对话,以为他应该还算是个正常人,但看他现在也像银花婆婆般突然的发起癫来,便不再说话了。
“区区忏悔林?”黑暗的深处,银花婆婆听见沈晏清的话后,突然的显现身形。
银花婆婆道:“你不过是在这区区四楼而已,竟然也敢说这样大言不惭的话。”
越往上的禁闭室条件便更苛刻,考虑到沈晏清不过是打了建平而已,够不到往上的条件,才将留他在这儿。银花婆婆恨恨的想,只要将沈晏清往上送,这只细皮嫩肉的小妖怪一定会立即痛哭流涕的下跪求饶。
她再问道:“半个月过去了,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沈晏清盯着银花婆婆的脸,几息,他别过头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能拿我怎么样,我就是不认错,你有本事就和建平那坏人一起把我关到明鸿回来。”
“无可救药!”银花婆婆怒道,“真是不知好歹。”
她瞥向手足无措站着的王月卿道:“还愣着干什么,和我一起下去啊。”
王月卿连忙应是,匆匆将剩下几个馒头丢到另外几间禁闭室门口的食碗上,随银花婆婆下了三楼。
银花婆婆就缓缓走在王月卿跟前,许是被不开窍的沈晏清气到了,银花婆婆好久没说话。
一直等到分发完食物,向来神秘莫测的银花婆婆才气急般的自言自语:“蠢,真蠢,还以为我会害他不成。”
“进了忏悔林还不肯认错,销魂灯向来任性,见他这般执拗定要治治他的脾气。以为自己与明鸿那小子同床共枕的睡过,就真当自己能和他平起平坐了?”
不管是传说中的销魂灯、还是明鸿天君,王月卿听到此等隐秘大事,一时慌了神,气息都停了一瞬,乱了节奏。虽然立即调整了过来,但还是被银花婆婆察觉了,她又笑起来:“好奇?”
两人已经从白楼的楼道中走了出来。
银花婆婆仰望这片灰蒙的天,她伸出手,朝着天一抚,那缭绕的浓雾随她手掌的动作而向两边散去,盛夏的天光便坦荡的照进来。
仰着脸,热烈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
在这耀眼的光下,王月卿看不清银花婆婆的脸,竟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位年纪颇大的老人借着这彻亮的天光恢复了年轻。
银花婆婆放下手,分散两侧的雾气重新合拢。
“太墟天宫屹立万年,四十九宫,四十八座忏悔林,四十九个阵眼,只为了一件事。”银花婆婆看向王月卿,“你知道为的是什么?”
王月卿不明白银花婆婆为什么要与她说这些,但她也能敏锐的察觉到,在她面前的可能是一份错过就再不会有的机缘。
她斟酌着字句,选了一个作为弟子中规中矩的回答:“为了太墟天宫万古长青。”
“你错了。”银花婆婆道,“太墟天宫的存在是为了一件事,而不是为了太墟天宫存在。”
“太墟天宫有且只有一件天下至宝,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销魂灯就放在归墟山顶的亭子中,但没有一个人、即使是盗圣,也不敢取走它。因为这盏凶名在外的销魂灯有也且只有这天宫能够控制。”
“要想万古灵火永恒不断的燃烧,就要用人类的情感作为燃料。很早以前,有人以为用爱就能控制它。于是他将自己的爱倾注进去,可纯粹的爱太少。他的爱烧尽了,自己也在痛苦的火焰中化为燃烧。”
“于是他发现如果用光了爱,还可以恨。爱是最干净的情感,而恨是最复杂的情感,这两种情感是截然不同的极端。恨比爱多,恨比爱更容易。”
“太墟天宫内的恨意源于悔,悔的是自己,恨的是旁人。越悔、恨就会越多。”
第139章
银花婆婆道:“但你要记住一件事,销魂灯要的不是悔而是恨,悔意是恨意的前提,但恨并不仅仅包含了悔。”
这一番话王月卿听得有几分胆颤心摇,她的目光忍不住瞥向这四周如林木生长的高耸白楼,恍然间觉得这是一座座形如蜡烛的白塔:“您是说,这些被关进禁闭室的弟子,都是为了用他们的悔,产生恨意?”
“他们?区区几个阵眼怎么够。”银花婆婆笑起来,她大笑起来,“忏悔林的禁闭室是有形的,正如同杀人之计无形为上,等你明白这个道理,才能看破这其中的奥秘。
四十八处忏悔林、禁闭室里的情绪不过是个引子。
要是没有这偌大的太墟天宫、见过这五域七十二国的天下,他们怎么会悔,又怎么会恨。”
她其实还有话未说出口,不知不觉的陷入沉思中,。
天底下的人心最难琢磨,升米恩、斗米仇的故事比比皆是。与爱相比,恨实在过于轻易。
见银花婆婆不再说话,王月卿再等了一会儿后,才行礼告退。
夜幕低垂。
因为老迈,银花婆婆走得摇摇晃晃,她提着茶壶,忍不住哼起歌,最后再次站到沈晏清的禁闭室前。
沈晏清早就听见她的脚步声了:“如果你是想来劝我认错的,我才不要。”
他知道嘴上认错说不准能免去此刻一部分的禁闭之苦,但他不愿意低头,他不服气。
银花婆婆看着黑暗中的沈晏清抿着嘴,沉默了片刻。
她其实也不想为难沈晏清,但她的理由和建平有一部分的类似,她同样觉得沈晏清不该再出现在太墟天宫。
“以你的命理,你与凌霄是天生一对。”银花婆婆突然的开口,“不该和明鸿多作纠缠的,你与明鸿厮混,会惹来天谴的。”
前半句话叫沈晏清心花怒花,他早就知道自己与凌霄是天生一对,早在北域那具阴森冰凉的棺材里他靠在凌霄的身上,他就明白自己该是爱凌霄的。
但银花婆婆的后半句话,叫沈晏清又气恼起来:“你来与我说有什么用,我才不想和他纠缠,是他纠缠我。真要有天谴,也该去找明鸿,怎么能来找我?这太不讲理了,呸呸呸。”
他嘀嘀咕咕起来:“只要你劝得住你们天君,我保准再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你们一个个的来找我有什么用,净知道欺负软柿子了。我能怎么办,我也想去找凌霄与他远走高飞,是明鸿不允许。”
这个道理银花婆婆其实也心知肚明:“可惜他不会听的,这些年他也没少做一些撞破南墙的蠢事。现在天宫上下皆以他马首是瞻,也没人再敢劝阻他。”
“这样吧,你的禁闭期到底还是由我决定的,建平那小子不管再怎样说怎样做,终究要看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