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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海鸥叫嘎嘎)


“晚上回到不定山,他寻出一柄金刀,一怒之下将自己砍作两截。两截不够,再分做四段、十六段……躯体落地又长变成新人,总之现在已经数不胜数了。”
小金玉开斜眼看沈晏清,忽然用金玉开本尊的口吻道:“夫人,现在你说是那九爪海章厉害,还是我厉害?”
沈晏清一惊之下,猛地睁开眼。
金玉开离得他极近,沈晏清噩梦初醒,一时分不清现实梦境,一个耳光甩到金玉开的脸上。
如此轻慢的一个耳光,金玉开怎么避不开,他偏不躲,让沈晏清结结实实的打上去。一来他不明所以,奇怪沈晏清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打他,二来他偶尔挨个耳光倒也无事,打就打了。
金玉开不问为什么,只是想今天有无错事。他心念电转,想过一通,还有些得意。凑上去亲沈晏清的脸:“让我再亲亲你。”
沈晏清推开他,怒气冲冲地指着金玉开骂:“谁让把自己分成这么多段的,好吓人,我不准,你快点变成一个你!”
他这样颠来倒去的话,除了金玉开没人能知道他在叫骂什么。
金玉开略作沉思,想通关卡,猜到沈晏清是做了噩梦。他原本夜奔而行,但见沈晏清睡不安稳,找了棵树,再用兽皮做吊床,此刻正抱着沈晏清睡在吊床上。
沈晏清还在叫嚷着他那个没有逻辑的梦的前因后果:“谁会和大章鱼斗法,谁会把自己剁成怎么多截,你都成大蚯蚓了……你这个可恶的大蚯蚓龙。我还要养小孩,我没有养过小孩,你自己小时候有多讨厌你自己知道吗,一下子撞进来两个你,还在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我说话你又不听,你太不负责了,让我一个人养这么多讨厌鬼。”
这下金玉开不得不为沈晏清这个可怕的噩梦负责了,他觉得很好笑,但见沈晏清被这个梦气得要掉眼泪,只好先郑重其事地为这个梦道歉,再发誓这一切绝不会发生。

第092章
沈晏清掉过眼泪后,才分清什么是现实和梦境,但这梦好真,让他不得不提心吊胆:“你发誓,不和什么大章鱼比试。”
金玉开说:“好。我发誓。”
沈晏清擦擦泪,再说:“你还要发誓,不会用什么大金刀,把自己砍成好多好多你,让我带小孩。我不要带小孩,大的也不要带,我怎么忙得过来。”
金玉开莞尔一笑:“不会的。”
他见沈晏清眉头一皱,笑着改口,再说了一遍:“我发誓。”
如此两遍,沈晏清勉强安心,他躺在金玉开的怀里。
北域看似平原辽阔,实则地势甚高,空气稀薄。夜里无云无风,漫天繁星点点缀缀。
沈晏清忽然问:“倘若不是你自己用刀砍自己,是别人来砍你——像那黑熊捕食一样咬住了你,你会死吗?”
他看着辽远的夜空,终于一瞬明白自己白天里隐隐担忧的究竟是什么。他见了别人的死状,害怕金玉开终有一天会同样被人杀死,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
话刚出口,沈晏清自言自语道:“肯定会死了,哪有人被人砍成两截了还不死的,你又不是真的蚯蚓龙,你会死的,倘若我如此,我也会死。”
金玉开接口道:“是啊。”
沈晏清再说:“那我不要你这样。”他的语气尽管仍有天真的稚气,却又格外的坚定果决。
金玉开正想说:人之生死如何决定,要是真有人一刀斩下来,要他一刀两断,从此生死两隔,所谓‘命运无常’,又怎么能凭沈晏清一念转移。可他想到,沈晏清才哭过一场,怎么能再惹哭他,于是不提,微笑说:“好。”
天亮再走,两人在这北域中待了足有半月。
凌霄自太华山脉一路不分昼夜重到九黎城,金玉开一夜怒杀乌剑门满门一事正在九黎城内闹得沸沸扬扬。
那城南的荒庙少有人去,一直等到了七八日后,才有了发觉,扫雪过后,满庙彩塑尽褪的佛陀在上,被冰化成雕的死者怒目圆睁在下,何其诡异,何其可怖,又何其的血腥。足以见得,金玉开此人心狠手辣。
凌霄听闻此事,去过那伽寺,那冰化的尸首冻在地砖上,再加之杀人者金玉开,曝尸十余日,竟也无人敢收尸。他见过这些尸体中没有沈晏清,稍觉安心,但见尸体惨状,又微微心惊。
那伽寺另有三两人在旁,其中一人正是九黎城的城主,他垂泪恨道:“乌剑门门主长臂神君邬东如,与我交情甚好,他为人算不上什么良善,可和这金玉开比起来,能比作十全十美的好人了。要是别人,可能是无意之中招惹了、或是曾结下了旧梁子,才致使如今的灭门惨案。可这凶手要是金玉开、哼哼,他无缘无故杀的人还少吗!”
凌霄道:“他为人如此,想必树敌众多,怎么没人杀他。”
九黎城城主叹息一声:“想杀他的人多,能杀他的人少。”
凌霄不接话,一撩前襟,跨步走去时,场景瞬息变化。乾坤挪移用到这个份上,堪称出神入化,再进不能。
沈晏清被金玉开一路被绑进九黎城一事,被许多人亲眼目睹,沈晏清四肢具全的在酒楼里悠哉听戏半个月亦有不少人见证。但至少金玉开大闹松鸣城打死三个金丹修士的那天,白天曾去看过戏的沈晏清是还活着的。
那么金玉开急匆匆地赶回九黎城的行为,似乎有了更清晰的行为动机。
凌霄走在北域的风雪中,身上衣袖皆被冻硬成冰,地上的雪、天上的云,一切都被风搅动着,呼啸着朝他涌动。
但他面无表情地行走着,仿佛身上没有丝毫的热气。
他在北域寻找多日,是缘分和实力的必然,终于远远看见雪山之上两道人影。一道不认识,一道很熟悉。
沈晏清正吃力地跟在金玉开后头爬过雪坡,忽然听见有人仿佛耳后般,极轻极冷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累得神魂溃散,注意力不专注,忘了自己现在不能叫做沈晏清的,一扭头,见到凌霄形如鬼魅地站在几十步外的雪丘上,尽管发眼乌黑,却脸色苍白,仿佛雪塑将化,五官模糊,美极冷极。
他当是自己的幻觉,凌霄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怏怏转回身。
倏忽之间,凌霄比幻觉更像幻觉地闪至了沈晏清身前,他一言不发,一掌攻向金玉开面首。出得是掌,使得却是剑招,一瞬之间风雪起舞,将雪化作刀锋片片,随掌风齐齐向着金玉开攻去。
金玉开先心想:你原来你叫沈晏清。再意识到:原来你是沈晏清。再多的话,他一时之间想不到,起手先以刀法对上凌霄。
两人交手即分,迅速后退再击,再是刀对剑、剑对刀,剑非剑、刀非刀,用的是掌,隐隐确有金戈之响,杀戮之音。
沈晏清一个眨眼,两人已经拆招百下,打到了远处。
沈晏清心跳得飞快,脑子里闪过一串没有头理的思绪,这和平地一道惊雷砸他头上没什么分别。
他刚刚看的不甚清晰,只是迷迷糊糊的觉得这人好像凌霄,等凌霄和金玉开打起来了,两人交手动作太快,他就更看不清了。
凌霄怎么会在这儿,凌霄为什么要和金玉开打架?
想到这儿,沈晏清忧思不绝,他不往自己这处想,总觉得自己是小人物,不至于惹来什么大灾难。便想那松鸣城、九黎城贴墙上几十页都贴不满的通缉令,想金玉开惹下的血仇。
他陡然心惊,向着两人跑去。
金玉开和凌霄接招再拆招,两人造诣非凡,往往能看着眼前的,推敲预想到接下来对方的攻势变化。这直觉的预感,是两人一贯以来战无不胜的秘诀,此时此刻却全然失效。
每每出招后换位思考对敌之策,悚然想到便立刻被对方用出,一交一错,仿佛对方若是自己,自己若是对方,今日结局一般无二,并无区别。如此百招下来,心头震惊之余,出招更是凶猛,招招不留余地。
由此看来,若论境界高低,凌霄高出金玉开一大截,可单看造诣多少,两人却是相差无几。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单凭这境界高低,沈晏清的担心并无道理,凌霄要想杀金玉开是早晚的事。
沈晏清生怕凌霄打死了金玉开,匆匆跑来。
他一心只想着金玉开,对周遭事物浑然无感,一脚踏空,便从雪丘上一路滚下。
要这雪丘平平,沈晏清滚这一遭也就稍显狼狈,可这雪丘连绵,他越往下滚,冲劲越大,滚下了坡又滚上去,再滚下去。雪地绵软,他抓都抓不住。一时无法止住,身后雪如奔涌,再往下看,竟然在山脚看到了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

第093章
早在沈晏清滚下来时,金玉开就已察觉,他无心恋战,和凌霄再打不下去了。两人不约而同地于空中转身,只是两人目的分别,金玉开想救沈晏清,凌霄却要阻拦,两者一来一去,耽误了时间。
沈晏清就这么咕咚一声,掉进了传说中北域诅咒的源头。像雪融般地被这条清澈的河水吞没。
金玉开想追,紧随其后,凌霄与他一同跃入清江之中。
这处河道乃是一处支流,河床浅薄,三息之后,金玉开浑身湿透地爬出河面,凌霄和沈晏清却不见了踪影。
多讽刺,北域的秘境竟然就在这儿。
金玉开进不去,原因他自己知晓。
他站在河面,看这银装素裹封锁千万里的北域,这条永不冰封的清江仿若千年间静静流淌的时光,宁静而美丽,波光粼粼的河面映着的也仿佛不是这座死寂的冰原,而是千年前繁华未曾衰败的过去,那里温暖、富庶。
时间像这条河流般没有边际地蔓延,像在往下流动,也像在向上蜿蜒。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金玉开一掌悍然打在对面冰壁上,听得一声迸裂巨响,山崩地裂。他盛怒到了极点,一掌先发,一掌又至,足足打了十八下,地动山摇雪崩如涌之时,却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沿着河道往上走。
沈晏清见到雪坡下的小河时,并未将它和陈芳婷口中的清江联系起来,只当是今天不免要当一回落汤鸡了。心中预设了自己将要被淋湿浇透,别的还没想过,人跌进了河里,骤冷寒颤,手忙脚乱时也容不得他多想。
清江看着平静如镜,河底湍急非常,他双脚触不到底,直直往下坠。再往下,冻冷的水就变得像疾风的中心一般,开始旋转。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秘境,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眼睛睁不开,能拧碎人骨头的风一刻不停。忍着剧痛,他在狂风的中心翻滚,高度的眩晕让他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觉,伸手去摸,触及到的雪因为体温瞬间融化成水。
他心头一惊,河里怎么会有雪。
但他很快没法思考了,极度的寒冷中,他反而开始觉得炽热,几乎要透不过气来,让产生了一种炎热到要被融化的错觉。
沈晏清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死在大魔头金玉开的手上,竟然因为一时脚滑,命丧北域,他真是要哭笑不得。
看来人生向来如此有迹可循,即使重来一回,也不见得能过得好一些。
正当沈晏清以为自己要在这无止境的坠落和温感失常的错觉中死去时,他触到了底。
他先是触及到了雪山的高坡,这里同样堆积了很厚很厚一层的雪,沈晏清从最顶上滚落,玉簪子早就丢了,大朵如棉絮般的雪粘在他的衣袖、发丝间,他也是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还有的救,情急之下,顾不得想自己明明掉进了河里,怎么又会出现在山上,急忙在手上汇集灵力,试图黏住什么使自己停止滑落。
但他失败了,体内的灵力相当的滞缓,像是有什么法则压制了他使用灵力。
来不及思考,再一块坠落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腿上。
这阵剧痛比之先前他在半空体会到的狂风更要强烈,沈晏清本能地蜷缩起来,滑落的雪裹挟着他滚进了一处凹陷的坑穴,随即更多的雪掉进了这处坑穴中。
因为有雪垫着的缘故,在滚进坑里时,他只觉得自己的腿疼,随他一同滚落的大雪覆盖在沈晏清的身上。
沈晏清叫痛地张开嘴,吃到了一嘴的雪,疼得直掉眼泪。
远处有踩着雪的脚步声在靠近,沈晏清正疼得蜷缩在雪地里打颤,像只被捕兽夹夹住脚可怜兮兮的雪狐,他缓慢的转过头,凌霄走过来拨开覆在沈晏清身上的雪。
凌霄觉得这个场景、这样的事情,似乎在他的生命中已经重复过许多次了。
但就像总有人会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的那样,他尽职地抚去沈晏清身上的雪。沈晏清眼眶红红的,连眼睫毛上都压着雪,呼吸间吐出的湿热雾气带点甜滋滋的沁香,把他的眉眼都拢上一层白纱般的朦胧。
见沈晏清寒颤未止,凌霄问:“冷吗?”
问完,凌霄哑然失笑,久别重逢第一句,他怎么问了这么个没有用的问题。冷,自然是冷的。凌霄说:“当我没有问吧,我知道你冷。”
凌霄又问:“为什么跟着金玉开走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其实沈晏清从始至终没有听清凌霄的话。
雪蒙住了他的耳朵,他断了一条腿,剧痛麻痹的当下,浑身都提不起劲。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像被霜雪冻哑了喉咙一样,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凌霄蹲着瞧他,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瞧不出心疼。
被雪冻住了那么一会儿,木木呆呆的沈晏清睁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眨眼,眼泪就掉了下来。
凌霄道:“好吧,我不问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我带你去暖和的地方,只是这一次我不准你再逃了。”说着,他微略弯腰抓着沈晏清的手,绕过他的脖颈揽住沈晏清,将人拦腰从雪地里抱起。
一路上沈晏清都安静得不像他自己,山路走到一半,凌霄低头一看,才发现沈晏清靠在他胸口,因着才哭过的缘故,湿成一缕一缕的睫毛垂着,在因为寒冷凝了一层微微的白霜,鼻子、脸颊上都透着湿热的潮红,已经累得睡着了。
过了山腰,再往下的路好走了许多。
沁洲虽一如既往的被大雪覆盖着,但城内并非荒无人烟。绕过两座雪丘,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林立着一两座高楼。
最高的楼被称作“远客来”,牌匾上的朱砂鲜艳,想来才换上没多久。
进了高耸的酒楼,屋内暖和许多。
壁炉里烧了火,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身上落的雪化得很快,酒柜后有个掌柜正在噼啪地打着算盘。
紧闭的木门一开一合,风夹着雪吹进楼里,掌柜坐直身子,看见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抱着人进了门。他眯着眼睛,想看清怀里那人是什么模样,但凌霄将沈晏清捂得很严实,只能看到几缕乌黑的长发被雪水粘湿贴在衣物上。
“啊,凌霄道长,你竟然还活着呢。这么多年,你上昆仑剑宗学艺拜师,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掌柜瞧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算自己的账簿:“只剩下一间房了。”
“嗯。”凌霄道:“就这间。”
掌柜指着沈晏清问:“是他住?”
凌霄纠正道:“我俩住。”
说着,掌柜抱怨起来:“最近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来了不少外乡人,他们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住在我这里。”
掌柜絮絮叨叨的说:“最近来的外乡人都很奇怪,你可要小心点,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怪得很。就说昨天的外乡人吧,夜里咋咋呼呼的跑进我房里,说有怪物,有白色的鬼影子缠着他掐着他的脖子,他呼吸不了要死了。”
“我打着灯上楼一瞧,他房里空荡荡的,哪里有鬼。”
“结果到了早上那帮外乡人又闹开了,说昨天撞鬼那外乡人竟自己拿腰带绑在房梁上,嘿,吊死了。死也别死在我房里啊,真是晦气。”
“雪应该夜里就能停了。”掌柜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凌霄。
凌霄接过钥匙,却没先走,问道:“最近城里多了什么规矩吗?”
“没啊,和从前一样。”掌柜说:“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凌霄说:“好。”
掌柜给他的钥匙上写了房间的号码,地字五号房,照掌柜的意思,恐怕就是昨天夜里吊死的那个倒霉鬼住过的房间。这是好事。
上楼的阶梯就在掌柜的酒柜后。
凌霄才走过楼梯的一半,掌柜叫住了凌霄:“不过要说的话,倒是有一点要说。送饭的小二见了尸,那小子没见过自杀的死人,手忙脚乱的跑出来,一时脚滑,从楼上摔下来,成了一滩肉泥,也死了。晚上记得下来吃饭,错过了时间,就要饿肚子了。”
凌霄淡淡地应了一声。带着人上了楼。他将沈晏清先平放到了床上,撩了沈晏清的裤腿去看,见到他左腿处果然一大块瘀血乌黑,两块骨头错开,小腿软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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