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不及时救治,将来寻了能改骨复脉的灵丹妙药倒也治得好,只是这些日子沈晏清免不了要吃苦了。
凌霄怎么舍得沈晏清吃苦,他先错骨按正,再用药油活血化瘀,寻了两根树枝削平绑在沈晏清的腿上,想着没有灵力,恐怕要过上好几个月沈晏清才能行走如常了。
但这总会好的,算不得什么大事。
凌霄救治过后,坐到了床榻边上,他的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少,显得很静。
此刻他静静地看着沈晏清,瞧这张让他魂牵梦萦、发狂难止的脸,仿佛和一百年前的并无差别,心中惋惜感叹,想得是:真是不公平,你什么都没变,我却想你想得变老了。
沈晏清冷得在床上发抖,尽管已经身在温暖的地方,他的魂魄却好像还被困在冰河底部。
四周灰蒙蒙地一片,手和脚都似乎被冰块冻住了,怎么也动不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在哪,也回忆不出自己在做什么。
过了很久,沈晏清才隐隐看到些光。
这样的光仍旧是微弱的,耳边似乎有声音正在低语,随着耳边声音的逐步清晰,于是微弱的光像是被唤醒般的开始明亮起来。
沈晏清的四肢回暖,这才再度有了生的感觉。他似乎是趴在书桌上,枕着自己的手睡着了。
耳边恍惚有李煦诵读诗文的声音: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听到李煦的声音,沈晏清终于看清了一切,他瞥见李煦的侧脸。微光笼罩在他的脸上,五官显得很模糊。
李煦合上手中的书,唤醒他的声音停止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
沈晏清看着他的嘴唇在动,似乎有话要与他说,可随着念诗的停止,沈晏清的听觉都好像被剥夺。他只能凭借李煦的口型,判断李煦似乎在与他说——
李煦对他说:“醒过来,不要睡。”
沈晏清突然意识到自己自陷入黑暗后,从未睁开自己眼睛。
他猛地睁开眼,彻底地清醒过来。
一睁眼,便对上了距离他仅有三寸距离的凌霄。
吓得沈晏清下意识地要逃,他撑着手肘往后退。
凌霄几乎要覆上来:“你逃什么?”
记忆在沈晏清的脑子飞快地捋过一回,停留在自己从雪山上滚落摔断了腿,被凌霄捡走的画面。
凌霄和金玉开打斗起来的时候发生得太快,再加之沈晏清还来不及细想就一路滚落掉进清江中,他现在都有些迟疑,当初雪丘之上他听见有人叫他“沈晏清”诱他回头的,是不是他自己的幻觉。
沈晏清提心吊胆,生怕凌霄发现端倪,逮他回昆仑剑宗折磨,打起精神,大气不敢喘地别过头,细声细气的说:“没有逃,您靠得太近,我害怕。”
凌霄听了这句生疏客气的话,知道沈晏清还想假装,掐住沈晏清的下巴,逼迫要沈晏清不得不看着他。
两双眼睛沉默的对视着,都清晰地倒映着彼此。宛若冰川相撞,干柴遇火,总要有一个被毁灭殆尽,才算得出胜负。
沈晏清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露怯,凌霄就会像头闻到腥味的狼,把他身上这层皮给狠狠地扒下来。
这种预感早在第一次遇见凌霄时就有,当时虽然糊弄得很敷衍,但好在有越安为他证实他来自太墟天宫。到底沈晏清狠狠得罪过明鸿仙君,若是真的沈晏清,明鸿仙君绝不会再让他到昆仑剑宗的。
或许该找个机会显露下真身,等凌霄确认了他的面前真的是一只极其幸运的花肚皮鹦鹉,只不过与他的旧情人长得相似了些,他应该就不会总是怀疑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久到沈晏清心中打鼓,甚至想现在就显出原型,撑住凌霄的眼睛,让他仔细瞧瞧,自己可不是什么凡人沈晏清。
凌霄一笑,松开手往后退。
他翻身抱着胸坐在床边:“真是没意思,昆仑剑宗里见到你的时候,不是颐指气使得挺厉害的吗。”
沈晏清深知不能被凌霄牵着话走,否则非得被他耍得团团转不可。便装作没听见,问:“我们在哪?”
说到这,他神念回转,“啊”地一下想到金玉开,他是先掉进河里的,没瞧见金玉开和凌霄有没有继续打下去,一时之间,心慌得可怕:“金玉开怎么了,他有没有受伤,他在哪?”
凌霄见沈晏清心焦如焚,再想两人自松鸣城相识一路为伴,以金玉开嗜杀成性的威名,却能容忍沈晏清一贯来的娇纵,而沈晏清却也将金玉开放在心上,一时之间连自己腿伤都顾不得,只想着问金玉开如今的下落,当即妒心烈烈,不想提此人。
他转移话题地玩笑道:“灵泽山上空无一人,若不是遇上我,你今夜下不了山,迟早得被冻死在雪里。我救了你的命,以身相许不过分吧?”
沈晏清道:“一仇还一仇,一报还一报,救命之恩当以救命之恩相还,岂能随意混作一团。你要是后悔救了我,现在再把我丢到外面去冻死好了,不过你得先告诉金玉开怎么样了。”
他警铃大作,想凌霄剑尊化神期纵横无敌的修为,金玉开无论如何都是敌不过的。更何况,要是金玉开还活着,哪里轮得到凌霄来救他。
沈晏清越想越难过,生怕在凌霄口中听到金玉开已被他一掌打死的消息,但又忍不住惴惴不安地去想。他刚刚和凌霄说的也不是气话,要是金玉开真被凌霄打死了,总归之他也没法活了,便让凌霄把他丢出去,被冻死就冻死。
凌霄愣怔片刻,最后冷笑问:“怎么,他要是死了,你要给他殉情不成?”
沈晏清道:“算不上殉情,不过是形势逼人,他技不如人死在你手上,你要想杀我,不过是动个手指头的事情。等到了地下,我会和他好好解释的,想来他也明白我无技无能,替他报不了仇。”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凌霄神色平静,甚至还微微笑着,口中道:“他现在是没有死的,但既然如此,等你我出去,我想他是要非死不可了。”
现在轮到沈晏清愣住:“什么出去,我们被困在哪儿了?”凌霄没必要骗他,说金玉开没死就是没死。他原以为只是自己落了单,被凌霄抓回了昆仑剑宗。可听凌霄现在的意思,又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奇怪的心想:天底下怎么还有地方能困住凌霄。
凌霄一时不回答,脑海中却浮现百年前沈晏清送到万华山时的画面。
彼时帷幕重重,红纱如霞,沈晏清一袭紫袍裹住赤|裸的身体,抱膝坐在床头。他撩开床帐,而沈晏清抬起脸,乌发垂肩,春花含露:“人世随波,强求不得。”
那时凌霄心间茫然,似有双手在他心弦拨弄,只觉得这并非他想要的结果。
现在时过境迁,凌霄再想时,心中却坚定许多,唯有一念:那我非要强求呢。
沈晏清知晓金玉开没事,安心许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无关系。自顾自地掀了被子,脱了袜子看自己左脚的小腿肚,凌霄虽然为他接骨揉血,上面仍是横着一片青紫,看上去狰狞可怖。
这时他下意识要用灵力为自己恢复伤势,可一用之下和先前遭石头砸断小腿时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他察觉到体感到自己现在外放不了神识,内看不了金丹脉络,浑身法力滞缓,与凡人无异。
再迟钝也都反应过来了。沈晏清再问了一遍:“我们在哪?”
凌霄正要回答,楼下传来一阵敲锣声,一个人吊着嗓子喊:“酉时到!”
凌霄看着房间的门:“先下楼,别错过了时间。”
雪停了有段时间了,风依旧很大,门窗紧闭着。
木梯的两侧每隔十阶就挂着一个大红灯笼,酒楼里安静地可怕。
在楼上听见喊他们下楼的那道声音时,沈晏清是不愿意下楼的。
他脚上有伤,行动不方便,两手一摊,正想着能不能厚着脸皮求凌霄替他将饭菜拿上来吃。
既然得知金玉开无事,沈晏清自然也想好好活着,等着金玉开来救他。他还没琢磨好该怎么说话,才能名正言顺地使唤这位脾气大的剑尊。
凌霄站立一侧,上下地看了他一眼,抓过沈晏清的手往后绕,就把人往楼下背。
“等等!”凌霄又发什么疯呢。
沈晏清手忙脚乱地环抱住凌霄的肩膀,尚且能动弹的腿本能地夹住凌霄的腰,他喊道:“你带我去哪?我不要下楼。”
他断了一条腿,衣服还是原来在雪地里打过滚的那身,下去丢人现眼什么?
凌霄强硬蛮横,不理会沈晏清的抱怨:“我与你解释起来要费不少的劲,由你自己去想,说不准反而会理解得更深透些。”
沈晏清心中气恼,但知道自己拧不过凌霄的意愿,就不挣扎了。
黑洞洞的梯道窄而高。
两个脑袋挨得很近,沈晏清趴在凌霄的肩上,恶念一动,凑到凌霄的耳边,装作自己无意,故意恶作剧似地冲凌霄的耳朵吐气。他和金玉开一块儿在雪地里走时,常常这样干,金玉开总拿他没办法。
凌霄顿住脚步,他又不傻,余光一扫就能看到沈晏清得意洋洋翘着的嘴角。
他松开勾着沈晏清大腿的右手,不给沈晏清卖无辜的机会,拽着他的手,将姿势从背改为扛。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沈晏清惊恐地叫起来:“放我下去,要、要掉下去了!”
变换好姿势的凌霄面无表情的继续往楼下走:“你听话就不会。”
沈晏清:“……”
下到一楼,本该在高柜后打算盘的掌柜不在,再往后看圆桌上按着位子点了七支红蜡烛,白瓷碗里盛着不知道用什么动物做成的肉汤。
半人高的圆桌已经围坐了一圈的人,只留有一个空位还没人坐。
沈晏清在心中嘟囔,早就说过他不用下来的,凌霄非得让他这个伤员下楼。
见到是两人,圆桌旁坐着的一个女修有些惊讶:“掌柜不是说只剩下一间房了吗。”
凌霄先将沈晏清在椅子上安置好,才给自己在厅堂里寻了一张板凳,搬过来坐下:“我与他住同一屋,掌柜说得没错。”
坐在沈晏清对面的男修,此人双目炯炯,蓄了一圈的络腮胡子,体格不凡。他微微叹气道:“想来你们二位初来乍到,对着秘境里的一切都不了解,看来我们还得和你俩解释一番。”
此人道:“在下天清门刘平,与师弟顾毅于三日前机缘巧合进入此幻境中。”
沈晏清好奇道:“那你的师弟呢?”
听沈晏清提及,刘平流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悲痛的神色。坐他右侧的一位中年男修忍不住道:“你如今坐着的位置原本就是他师弟的。”此人肤色偏黄,一道从左耳到右侧嘴角的伤疤横在他的脸上,无端显出一丝狠戾的阴险。
“我们连着两日毫无进展,他师弟要挟了送菜的小二,想要从店小二的口中逼问出破解此幻境的线索,谁料到,竟然失手将店小二从楼上推了下去。”
“顾毅总是说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我们只当安慰他,幻境中的人都不是真的人,不会有事的。可是当天晚上,顾毅还是自杀了。”
刘平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我师弟绝不可能自杀的,勒死他的腰带是顾毅已故去的妹妹亲手做的,他一直很珍惜,即使当真承受不住杀人的压力,他也绝不会用这条腰带葬送自己的性命!是这幻境中有恶鬼!”
说着刘平呜呜地哭起来:“我与我师弟这些年来患难与共,也斩杀过不少妖魔,他绝不会心理脆弱到误杀了一个凡人就会去自杀的地步。一定是这幻境中,有别的什么东西在捣鬼。”
刘平右侧的男修见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便冲沈晏清道:“此幻境中确有古怪。”
他双手抱拳微微低头:“鄙人张久夏,我在这里待了足有半月,知道的也比刘平要更多些。这些事情我每回有新人进入,便总要再讲上一遍。”
张久夏道:“我进入此幻境中时,这酒楼里的修士除我外还有六人,再没有比我们七人更早来到此幻境的人了。”
“要想到先前北域有仙尊传承一事传遍天下,但除却白衡和另外两位仙君一同进入过,再无别的消息传出。现在能进入这秘境里的人,大多是机缘巧合中、不小心的跌进清江中的,人人都以为清江作为诅咒发源的永不冻结之河,必然十分危险,没人想过,这就是传承开启的钥匙。”
“最开始时,所有人都很高兴,自以为离密藏更近了一步,都觉得自己是能接下这场机缘的幸运儿。”
“这份欣喜并未维持太久,到了夜里,就出了事。”
“当时我们七人中,有一对夫妻。他俩的房间只隔着一堵墙,半夜里丈夫说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敲墙的声音,以为是妻子寻他有事,就出去看看,与出来找他的妻子正巧撞了个满怀。妻子的说辞也是一样的,说是听见了隔壁屋里敲墙的声音。”
“有了这一出,他俩晚上便不愿意回到自己原本的房间,说要住在同一处。”
“因为这是我们进入幻境的第一夜,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直到次日的上午,我们打算趁着雪停了,去外面看看——”
“敲了很久的门,但他俩的门始终没有开。我们找人撞开了门,地上、墙上都是血,地上铺了一张被完整撕开的人皮,妻子皮下的肉和骨头不翼而飞,而丈夫则是躺在床上,从肚子里撑出来的骨碴破开了他的肠肚。他的指甲缝里缠满了肉丝。”
张久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晏清意识到这起惨案的背后,应该是这名丈夫生吃了他的妻子。
张久夏缓缓的吐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我们剩下的五人才意识,这场试炼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这到底是……他留下的传承,也难怪天清门的白衡不入秘境……唉,我们明白得太迟了。”
“酒楼里的掌柜安排了几个人打扫了房间,我想出去看看,掌柜和干杂活的小工把我们拦下来了。说是外乡人不能离开酒楼,否则他们会倒霉。我问,那我们怎样才能离开这里,总不能把我们五个人一直困这里吧。”
“掌柜说,外乡人要想出去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得到了‘寒妖’的认可,被‘寒妖’认可的人就不再会有外乡的概念了。第二个办法,就是熬到年后,镇长会给外乡人做法,被净化后的外乡人就不会再是外乡人了。”
听到寒妖二字,沈晏清眼前一亮,金玉开和他一路寻找北域的传承,为的就是在传承中抓到这只寒妖。
对他来说,他需要用寒妖的眼泪来解除身上的怨念,而对金玉开来说,沈晏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需要寒妖的心脏,但想来他一定有自己的要用之处。
是以虽然早就知道寒妖会在这秘境中出现,但得到了确凿的证词后,还是稍微高兴了一下。就是不知道这寒妖是什么模样的。
他自己想过一通,问道:“这寒妖怪在哪呢,我们快快把他抓起来。”
凌霄朝他看了一眼,含笑不语。
饭桌上张久夏把手一摊:“不知道,恐怕在镇上。反正这酒楼里没有。我们试过很多办法了,但都没有用。”
“那对夫妻死了的晚上,他们住过的房间被打扫得干净,完全看不出才死过人的模样。店小二又领了两人上楼,也是外来的修士,住下了空出来的房间。”
沈晏清想起刘平的师弟顾毅,照刚刚听来的说法,顾毅是昨晚上死的,然后到了傍晚,他因为一场诡异的风被卷入这处幻境。沈晏清打了个冷颤:“你的意思是说,当一个人死后,同天的夜里,就会有另一个人从外界进入此处幻境?”
张久夏道:“恐怕是这样,我们已经经历过无数回了。”
他的目光扫过沈晏清与坐在板凳上的凌霄:“不过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们一般都是七人,酒楼里的东西都是固定的,但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有八个人。”
凌霄看出张久夏的怀疑,他冷然道:“因为这次死了两个人。”
坐在刘平左侧的女修皱着眉:“哪有两个人,不就只有顾毅一人吗……”
张久夏已经明白了凌霄意思,七人中不知是谁喃喃低语了一声:“——脚滑摔下去的店小二。”
另一个女修难以置信的微微张大了嘴:“你的意思是说,即使不是原本的外来修士死了,是酒楼内的人死了,但仍会有新的外来修士进入这场幻境?”
按照这个思路,一切似乎都能理解了。
为什么新进楼里的有两人,却只有一个房间?为什么明明有八个人,桌上却只放了七双碗筷?
——因为原本死去的店小二并不是住在“远客来”酒楼中的,他也不在这里吃。